第44章 救火

唐平正和荀攸聊天,突然听说张让来访,大感意外。

宫里着火的事,荀彧已经来问过了,不会求雨就是不会,张让来也没不会。

再说了,天子身边的亲信,位高权重的宦官,这时候不应该陪在天子身边吗,跑来这里干什么?

荀攸反应最快。“师傅,这是一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张让能让师傅去任何一个州做刺史。”

唐平豁然开朗,随即又说道:“他突然来访,是想干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宫里灭火的事。我阿叔来得匆忙,只想着求雨,没问及其他。张让肯定是看到了机会,来请师傅出手相助了。”

荀攸笑了一声,又道:“弟子大胆猜测,这起火灾是人祸,而且张让知道是谁,生怕被牵连上,所以表现得特别积极。”

唐平明白了荀攸的意思,觉得很有道理。

张让是和何皇后一伙的,而这火,大概率是何皇后指使的,只是没想到火会这么大,烧了三天还没灭。张让怕了,所以要主动立功,万一天子追查,他也能将功赎罪。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灭火呢?

正想着,史道人已经引着张让进来了。

唐平起身,出了卧内,来到廊下,躬身相迎。

张让四十多岁,面白无须,五官端正,看起来和电视剧里的奸臣形象一点也不吻合。

看到唐平出迎,张让嘴角微挑,加快脚步,赶到阶前,躬身行礼。

“残余之人张让,见过道长。”

唐平不敢怠慢,连忙还礼。“常侍言重了,小子微末道法,如何敢称道长,又如何敢让常侍亲至。请堂上就座。”

张让满意地点点头,上了堂,与唐平分宾主落座。

这两天灰大,卞氏特地缝了帘子,将正堂遮蔽起来。只是平时没客,唐平一般都躲在西室里,也用不上。现在张让来了,正好用上。

张让对这个帘子很感兴趣,仔细端详了一般,说道:“道长果然心思灵巧,竟能想出这样的妙法。”

唐平说道:“常侍误会了,这不是我的主意,是她的手艺。”说着,指了一下卞氏,正式介绍道:“她是我的道侣卞氏。”

张让笑了。“我听说过她。”又上下打量了卞氏两眼。“果然是天生道体。气息沉稳,神光内敛,肤色如少女,短短几个月,就能修成这样的境界,难得,难得。”

唐平笑而不语。

卞氏修行的进展远超他的想象,甚至比他还快,的确有点修道圣体的意思。

张让又道:“久闻道长道术高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本该与道长多多请教,奈何事情紧急,我就不客气了,还请道长见谅。”

“请常侍直言。”唐平伸手示意。“论道有的是机会,不急在今日,还是先说常侍的来意吧。”

张让伸手一指。“道长想必也看到了,宫中走水,火三日不灭,已经烧了好几个殿。再烧下去,整个南宫只怕都保不住。让不才,恳请道长出手相助灭火。”

唐平眉头微皱。“宫中走水,没有人救吗?怎么会烧这么久?”

张让苦笑。“自然是有人救的,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这话怎么说?洛阳外有洛水,内有沟渠,怎么会没水?”

张让摇了摇头。“道长不知道如今的洛阳城有多少户口,而大部分户口又集中在城南,家家引水,户户开渠,不论是城外的洛水,还是城里的沟渠,水量都严重不足,就连平时洒水泼道都不够用,以至于大风一起便尘土飞扬……”

听张让说完,唐平才明白原委。

洛阳城的地势是北高南低,水往南流,汇入城南的洛水,南宫原本是不缺水的。可是随着户口的增加,大部分居民区又在南部,水就不够用了。

现在是春季,本就是水少的时候,又加上几个月没下雨,水量严重不足,家家户户为了生活用水,更是想尽办法拦截水流,搞得南宫附近的沟渠都快干了,取水洒道都做不到,哪来的水灭火。

水是有,但是都太远了,无法用于灭火。

就算天子安排人去远处的洛水中取水也不行,附近的居民会想出各法办法进行阻挠,以免影响自己家的用水和储备。

万一火势蔓延到自己家中,也需要水来灭火。

在烧皇宫和烧自己家之间,他们选择了烧皇宫。

能住在南宫附近,以及城外洛水之北的人,可都不是普通百姓,用一句非富即贵不为过。

史道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家就住在南宫的东南方向,紧临平城门。

唐平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这时,坐在身后的卞氏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耳语道:“南宫没有水,北宫有。”

唐平随即问张让。“北宫有水吗?”

“北宫倒是有水,但北宫离南宫太远了,又是天子、皇后所居,不宜出入。”

“能否说得详细一些?”

张让点头答应,随即用手指蘸着水,在案上画了一个示意图。

北宫有好几个大池,比如灵芝池、濯龙池,不缺水,但是那里的水来自于从上西门引入的渠水支流,水位相对较低,以利于流入而不是流出。

要想取灵芝池、濯龙池的水救南宫之火,只能用人力。

如果由宫内走,那就要经过北宫内部,显然不合适。

如果由宫外走,那又太远了,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同样是无法做到的。

唐平盯着示意图看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指着流经南宫西侧的渠水说道:“为何不将灵芝池、濯龙池里的水重新灌入渠水,再在南宫附近取水灭火。”

“怎么灌?”

“将上西门外的护城河截断,使水全部流入城中,再将流入北宫的支渠截断,然后从灵芝池、濯龙池里取水,灌入主渠,水量应该就够了。”

张让苦笑着摇头。“上西门外的护城河已经截断了,但流入城中的水大多被截流了,能流到南宫附近的极少。就算将灵芝池、濯龙池中的水引入主渠,能流入南宫的水也非常有限。”

唐平有点无语了。

这么夸张吗?看着皇宫着火,这些人还敢明目张胆的截流?

“这么说,只能穿过北宫取水?”

“是,但是取水的士卒出入北宫很麻烦。”

“用管道呢?”

张让一愣,随即又道:“就算可以用管道送水,从池中取水,灌入管道,也需要人。”

“用不了几个人,甚至可以不用人。”唐平让卞氏取来笔和木板,画了一个自行水车的示意图,不等墨迹吹干,便递给张让。

张让接过看了一眼。“有这点眼熟,和毕岚造的渴乌有点像。道长见过毕岚吗?”

“没有,但是听说过他,据说是和钩盾令宋典一样的巧匠。”

“是的,他和宋典一样,精于巧思。”

“既然如此,那就更好办了。常侍将此图带给毕岚,他一看就能明白。”

张让大喜,拿着木板,起身告辞。

——

一直低着头的荀彧突然抬起来,迎着刘宏的眼睛,轻声说道:“陛下甘心么?”

刘宏一怔,随即勃然大怒,眼睛瞪得溜圆,张口便要喝斥,话到嘴边,却有些怯怯。

“你……你说什么?”

荀彧这次不起抬起了头,更是直起了腰,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甘心和孝桓帝一样,被人当作亲小人,远贤臣的昏君么?”

刘宏眉心颤了颤,几次欲言又止。

按照惯例,孝桓帝的本纪已经完成,就摆在东观。

可以说,孝桓帝在青史上的名声已定刊定,昏君无疑。他曾表示过反对意见,但反对无效,大臣们坚持已见,认为孝桓本纪不仅公正,而且执笔的蔡邕秉笔直书,堪称良史。

哪怕他一气之下,借着程璜的告发,将蔡邕下狱,流放朔方,也无济于事,反让他与蔡邕的师生之谊和信任毁于一旦。

听完在外逃亡十余年的蔡邕已经回到了洛阳,却一直没来见驾,就藏在袁府中。

他已经可以预想到,等他驾崩之后,蔡邕或蔡邕的弟子会怎么写他。

他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

“人必自助,然后天助之。陛下欲振奋,当访求贤才,量材录用,尽力周旋,而不是等人来投效。唐平到洛阳三月有余,教史侯,献良策,杀许攸,哪一件事不是为陛下效力?可是陛下想过召见他吗?”

荀彧一口气说了太多平时不敢说的话,不免有些气急,只能停下,喘了口气,和声说道:“海船本是唐平献与陛下,助董侯出海建国之用,奈何宫中没有良材,才让与袁绍,欲借其力。即使如此,也是袁绍亲自登门,厚礼谦辞,这才得到唐平传授。陛下怨唐平不肯真心辅佐陛下,绝非公允之言,臣以为不妥。”

刘宏惊讶地看着荀彧。

荀彧入宫这么久,一直温润如玉,与那些好直言的大臣并不一样。没想到今天会突然爆发,说了这么不入耳的话,当面指责他的不是。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却觉得荀彧这些话很真诚。

“你觉得朕应该召见唐平?还是应该像袁绍一样,出宫去见他?”

“陛下是天子,不可轻易出宫,召见即可。”

刘宏点了点头。“好吧,他若能有主意,帮朕灭了这火,朕就召见他,问强国之策。”

——

张让拿着木板,匆匆回宫。

进了宫,他没有去见天子,而是赶到掖庭,找到了正在忙碌的毕岚,将唐平画的示意图拿给毕岚看。

毕岚只看了一眼,没等张让说完,就拍腿大叫。“妙,绝妙!”

张让松了一口气。“真的有用?”

“有用,尤其是以流水驱动的机构,简直是绝妙。如此,不用人力,也能日夜取水不竭。走,去见陛下,南宫之火可以灭了。”

说着,毕岚扔下手里的事,拉着张让,直奔天子所在。

刘宏也在等张让的消息,得知唐平提供了一个办法,并且得到了毕岚的认可,可以从北宫取水,用管道送到南宫了,不禁大喜,立刻让毕岚去准备。

南宫的火一直在烧,早一点将北宫的水引到南宫,就能早一点灭火,减少损失。

毕岚匆匆去了,刘宏留下了张让,细问他去见唐平的过程。

得知唐平没有任何推脱,就给出了解决办法,刘宏有些尴尬。

他一开始还以为唐平不肯出力,推脱不会求雨,现在看来,的确是误会唐平了。

唐平只是实话实说,真的不会求雨而已。

其实就算唐平不会求雨,想骗他也很容易。摆下香案、三牲,装神弄鬼一般,然后说天意如此,人力不可违,他又能奈何?

但唐平宁愿被他误会,也不想骗他。

“张公,你觉得唐平是何等样人?”

“热心肠,急公好义,聪明绝伦。”张公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更难得的是,他对臣既不谄媚,又不鄙视,与常人无异。一如史道人所言,此子乃性情中人,有道之士,非等闲名士可比。”

刘宏忍不住笑了一声。“与张公相处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张公如此夸人。”他想了想,又道:“上次听到类似的话,好像还是说陈寔。”

张让有点不好意思,随即又说道:“臣夸陈寔,尚有隐情。夸唐平,则是出于一片公心。”

“有什么隐情?”刘宏斜睨着张让。

张让舔了舔嘴唇。“臣父去世时,颍川无人肯赴葬,唯陈寔前来,是以臣感激在心。”

刘宏点点头,叹息道:“名士们自相题榜,以道德自居,却如此无礼,实在可恶。”

张让目光微闪,听出了一点意味。

天子对党人不满,他是知道的,但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却是近几个月的第一次。

机会又来了。

“陛下,臣听说唐平对名士也颇有不屑,尤其是党人。他曾当面嘲讽何伯求,说真正的君子已经死在林虑山,伪君子却横行洛阳。”

“林虑山?”

“他说的应该是陈留圉人夏馥。”张让随即将夏馥的故事说了一遍,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宏。“陛下,逼迫夏馥的人就是蔡氏、高氏。他们横行乡里,又何有面目以清流自居?”

刘宏眨了眨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他知道张让想说什么,但他还对蔡邕有一丝旧情,不想借此机会打击蔡邕。

哪怕蔡邕与袁绍亲近,不肯来见他。

刘宏摆了摆手。“你去协助毕岚,尽快灭火。成功之后,朕要见见这个有功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