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瑾一直清晰地记得16岁那年的雨季……
杳无人迹的深巷是她从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白天与黑夜孤单的来回是年复一年的轮替。
少司瑾很少有朋友,打的为数不多的交道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富人区那群公子哥和大小姐。但是又有所不同,少司瑾不在那边住。
少司瑾有个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青梅竹马。两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下结交,如今看来,算是世交。
初见少年时双眼犹如寒冬湖面,平静而深邃,低饱和的冷色清灰瞳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凛冽而神秘,似乎藏有无尽的孤独和冷漠。
他叫煜迟渊。
少司瑾对这个青梅竹马一直有着别样的复杂情绪,每每旁人提及,她总下意识蹙着秀眉。
倒也不是不待见他,也许那只是来自熟人之间淡淡的疏离感,少司瑾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直到今年年底,她才意识到两人似乎已有多年未见,只得想起来从自己住院那年分别已有两年之久。
都是为了自己的家族事业,为了学业,为了前途分散……倒也不足为奇。那时很快,少司瑾便也要面临着这些问题了,迟早的事。这些,她早就明白了。
十六岁那年的少司瑾还在京都念高中,与此同时,是初夏最爱下雨的季节。每到此时,天空总仿佛被一层淡淡的灰纱覆盖,带着潮湿的气息和远方的雷鸣。
细雨如牛毛般纷纷扬扬地洒落,编织着一张巨大的水幕,将整个城市笼罩其中。雨滴从屋檐、墙头、树叶上滑落,宛如断了线的珍珠,最终连在一起,形成晶莹剔透的水柱。
少司瑾不大喜欢这样潮湿的季节,夏雨骤集,却是没有风的,身上细密的汗珠跟长了脚似的牢牢粘在制服裙里,好不惹人厌烦。
在上高中那段枯燥的日子里总要寻些乐趣才能有继续的动力,但是少司瑾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那日在云山径上听到方圆百尺之内,婉转悠扬的小提琴声……
云山径不是单指某条路或者不知名小溪,它是京都内规模最为宏大且极为壮观的宫殿建筑群之一,与此齐名的是煜迟渊住的清樾堂,和另外两个家族的镜水轩和伴月阁。在这片古老而奢侈的园林里,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入,只有他们四家,仅此而已。
那天早晨,少司瑾正端坐钢琴架旁小憩,隐隐约约听到楼下传来阵阵乐声,仔细一听,原来是有人在拉小提琴。琴声细腻温柔,琴弦轻抚过指板所发出的声音,如同一缕缕柔和的烟雾,渐渐升腾,让人陶醉其中,流连忘返。
少司瑾不禁好奇,如此纯净的音调宛如天籁,究竟是何人所奏。她站起身来悄悄朝着窗户看去,青铜窗棂在晨色中泛着冷冽的光泽,雕镂的云纹与蟠龙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阴影。琉璃并非凡俗的透明,而是掺了金箔与孔雀石的碎屑,少司瑾轻推窗扉,玉制的转轴发出清越的鸣声,似古琴被风无意波动。
她低下眼眸看向地面,映入眼帘的,是立在草坪长廊上的白色长袍少年,袖口微卷,露出腕骨清瘦线条。眉眼如墨画,睫羽低垂时投下阴影,唇角含笑似春风拂过古籍页角。乌发浓黑,不算太长,几缕碎发垂落颈侧,随他拉动琴弦时指尖的动作轻颤。气质若茶烟袅袅,温润中藏着锋刃般的聪敏,像一块经年打磨的砚台,既有书生疏淡,又暗蓄惊世锋芒。
男子放下琴,似乎是发现了有人正在看他,随即转过头来冲着她莞尔一笑,好一个温文儒雅。
少司瑾勾了一下唇角,与他对视。她右瞳如深海翡翠,左眸似紫雾缠绕的鸢尾,一青一紫,双眼异色。日光掠过时,青影流淌出山涧的清透,紫光在睫毛下凝成碎钻,仿佛藏着两个世界的倒影。对视刹那间,冰冷与温柔在眼眶交锋,连呼吸都染上矛盾的色彩。
那次遇见之后,少司瑾便经常邀他到家中做客。很快,两人便熟知起来。他叫纪泽晞,也住在这园林之中的,少司瑾偶尔到镜水轩去看望他,但大部分是在自己家里。
少司瑾弹奏钢琴时,纪泽晞会用小提琴在旁合奏,二人默契十足,实在是才子佳人。
那时的少司瑾和纪泽晞一直都是对方很好的朋友,甚至是知己,但也仅是这一层面的关系了,他们不会更进一步,即使她知道对方对自己有着别样情愫。
少司瑾和纪泽晞在许多方面理念不同,性格也大相径庭。少司瑾处事之风孤傲乖戾,难以听从他人善意,虽说是面对亲近的朋友,却也难掩盖眼里的疏离,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而纪泽晞,他是春日里最和煦的那缕微风,如同破晓时分穿透云层的第一束光,温暖含蓄。
纪泽晞本以为她只是冷漠之人,没想到她的情绪确是极为不稳定的,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挑衅,实在难以置信。
不过这些,少司瑾隐藏的很好,叫人轻易不发现。纪泽晞的出现让少司瑾原本枯燥乏味的机器生活增添了许多趣味。
后来她还发现,他们二人竟是在同一所高中,这是五一假期结束后临近返校时的意外之喜。这也意味着他们今后可以一同回家,但少司瑾并不太想这么做。她认为,亲近如知己、家人……所有需要维持的关系都需要一定的新鲜感,倘若双方没有了空间和距离的约束,感情就会变淡,直至厌烦,所以,她需要时时刻刻维持着这份对他这个所谓朋友的“新鲜感”。
许是性别不同,又或许是少司瑾在学校确实没什么朋友,很快,她与纪泽晞便在他人口中被传出了恋爱传闻。
这些杂事一度让她陷入困境与苦闷之中,反观纪泽晞,似乎是很享受这样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少司瑾开口解释,纪泽晞闭口不谈。
久而久之,学校里喜欢看热闹的人群们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纪泽晞正在追求少司瑾。纪泽晞知道后笑笑不语。
六月中旬已然到了盛夏时节,距离放暑假还有一小段时间,日子还是照样过,但在几个星期前,学校的高三年级忽而来了个转校生,据说是里海来的。
但像这些杂事,少司瑾从不关心,也与她无关。就算是其他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稀奇事。能进入此地上学的,非富即贵,无非就是哪家的公子哥或是大小姐“大驾光临”罢了,少司瑾平时鲜少和他们打交道,因为从始至终,她和他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京都里海这些只能住在别墅区和楼层套房小区的豪门子弟,还入不了少司瑾的眼。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是这名突如其来的高三转校生到目前为止,热度和话题便从未减过。
据说来了个极美的人,少司瑾依旧不感兴趣。
夏日的午后,宛如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肆意地铺展在天地之间。此时的阳光,褪去了春日的含蓄,尚未沾染秋日的萧瑟,更没有冬日的淡薄,它带着盛夏独有的炽热与奔放。天空湛蓝如宝石,云朵像是被阳光晒化了一般,丝丝缕缕地飘荡着,偶尔为大地投下一小片转瞬即逝的阴凉。
那日少司瑾跟纪泽晞约好放学后一同回家,也省去了家里专车接送的繁琐步骤。少司瑾一直很喜欢独自一人漫游散步,经过湿漉漉的老巷子,再回到家中。
喜欢一个人,也一直一个人,好像是从煜迟渊离开的那天开始……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回去的路上少司瑾的第二任母亲傅书瑶便一直打电话催促,得知少司瑾是和纪泽晞一起回去时便很热情地邀请其到家中一起用过晚膳。纪泽晞只觉盛情难却,只好应允下来。
但母亲字里行间隐约透露着或许还有其他客人要来,这让少司瑾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一向不喜欢热闹。
那日傍晚少司瑾故意带着纪泽晞在外玩了很久才肯回家。
园林的外墙宛如一条蜿蜒蛰伏的巨龙,由厚重古朴的砖石精心砌就,岁月悠悠,砖石上的青苔与斑驳痕迹恰似龙鳞,踏入园林大门,一条宽阔笔直的道路率先映入眼帘,这好比是通往帝王理政与休憩之所的神圣通道。道路以洁白无瑕的汉白玉铺就,石面光洁如镜,能清晰映照出行人的身影。两侧雕刻着奔腾的骏马,鬃毛飞扬,四蹄腾空,仿若下一秒便要脱缰飞驰,其动感与活力呼之欲出。
回到云山径后,两人走入正厅,少司瑾把皮制的手提包随手扔入两侧精致华丽的沙发,这才发现原来对面正襟危坐着一名男子。可谓是:
银发逸冷霜华耀,灰瞳凝寒暗夜幽。
他的银发并非苍白褪色,而是月光淬炼的刃色,每一缕都折射着冷冽的锋芒。发梢垂落至锁骨时微微翘起,像是未驯服的兽尾,在灯光中划出孤傲的弧线。一袭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金线银线穿梭交织,勾勒出蟒龙昂首、云霭翻腾之象,熠熠生辉间尽显尊贵。
少司瑾知道,诸如此类的打扮也就只有他们京都四大家。
原来煜迟渊就是母亲说的那位“客人”。
她微微一怔,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原本异于常人的双眸此刻显得格外诡异。
母亲进来朝着几人说着什么少司瑾已经不记得了,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静止,周围的声音渐渐模糊,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对面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
他是……何时回来的……
后来究竟是怎样吃完饭的,少司瑾已经完全忘了,只记得他最后阴狠的目光停留在了离少司瑾很近的纪泽晞。
在此后的日子里,母亲傅书瑶便总是让少司瑾时不时的去清樾堂拜访一番,说是煜老爷子身体大不如前,在有限的时间里希望儿孙都能常伴左右。以往都是煜迟渊和少司瑾二人一同前去看望,可后来煜迟渊走了,只得留下少司瑾闲暇时光与他说说话。煜迟渊父母都忙,大多时候都在国外定居,鲜少回家,煜迟渊一走,清樾堂便也再没什么人了,只剩的那几个照顾老爷子的家仆,诺大的清樾堂,冷冷清清……
如今煜迟渊回来了,老爷子自然高兴得很,巴不得少司瑾和煜迟渊天天都去看他。
少司瑾不知为何,每每见到煜迟渊便总有一丝烦躁之意,不见他吧……又许是许久未见思念作祟,心里痒得很,不知如何是好。
煜迟渊回来后也如从前那般和她一起上下课,送她上学接她放学,也是那时才忽而发现煜迟渊就是他们学校那位转校生。那年他十八,少司瑾十六。
虽如此,少司瑾却不领情他的专车接送,理由是孤独成瘾,独自快活,自由自在。每每此类说辞总是引得煜迟渊忍俊不禁。
儿时的青梅竹马回来了,少司瑾却认为,这丝毫不影响自己交更多的朋友,认识更多的人,即使她内心依旧孤独。
她经常找纪泽晞和别人一起出游吃喝玩乐,却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她的青梅竹马煜迟渊。比起他那样晦暗忧郁的性格,他更喜欢纪泽晞的阳光明媚。
久而久之,校内校外的人都渐渐地认为少司瑾和纪泽晞变成了真正的恋人,而那个青梅竹马,也仅仅是青梅竹马而已。
少司瑾只会觉得内心的空虚永远都填不满,在她没找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她想她需要的是一种对人一直源源不断的新鲜感。
她好像了解但又并不完全了解自己。
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但只和纪泽晞玩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多人的乐趣。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是班上为数不多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