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烟花的火光将尽时,在库兰一行人欣喜的谈话声中,在深蓝色泛着月光的雪夜里,我清楚地看见他。
一抹高大笔直的身影,身侧是一匹漂亮健壮的马儿。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哪怕他厚厚的毛帽还没摘,哪怕他走来的路上笼罩着夜的暗色,匆匆一眼之后,我仍旧无比确信——就是他。心脏猛然一紧,脑袋里“嗡”地一声,酥麻的感觉从后脑勺传到下巴颏,再传到颈动脉,传到大臂,小臂,手指尖……直到靴子里冰凉的双脚。
他走来了,略费力地踩着被寒风卷过的雪层,近了,近了,近了……就这么盯着那一人一马的黑影,我移不开眼。
我知道身旁一行人都在盯着我的方向,我不知道她们在讨论什么,甚至有没有在讨论;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和我一样看到那个人,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僵硬和失态,我都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眼前这个人——这么多年了,他怎么样?他好不好?他来干什么?他知道我在彩虹布拉克吗?他有没有打听过我的消息?有没有……有没有……
想我?
像我想他一样。
……
瞬间,我的心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填满,杂七杂八,但无一例外都是关于他的。我急切地想要了解他近来的一切,一切!什么都好,只要他肯告诉我,用他那有点粗糙的、可爱的嗓音,像多年前一样,紧靠着我,坐在随便的什么地方。
猛地,“多年前”这个想法给了我一记重击——他还愿意回想多年以前吗?
走过一杆枯树枝时,他摘了帽子,突然驻足。他好像是白了一点,藏蓝色的长外衣被金属色的腰带拢着,显得人愈发高大干练,像小时候奶奶从画报上剪下的人物小影。他的长发已经剪了,和我之前的长度差不太多;可是我的头发却留长了,和之前他头发的长度差不太多。他真是漂亮啊,连挂霜的枯树枝从他头顶掠过,都好像含羞而绽的细小的梨花。我发觉自己的呼吸早就节律紊乱地颤动着,因为我知道他也看到了我。
对视了,我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这样的对视。他的眼神里,有过探寻,有过戏弄,有过得意,有过羞涩,有过真诚,有过直白,有过动情,甚至在踏雪离世那天,他最后看我的那眼,也至少有过悲痛和或多或少的埋怨。总之无论如何,他漂亮的双眼还是亮晶晶的,可是一点情绪我都看不出来。
这使我心底一阵慌乱,在他的注视下好像缩小缩小再缩小,缩成无比渺小的一团,像犯过错的孩子,而我也确实还没听到他亲口说原谅。
我没见过这样的他,我也不想他这样陌生地看我,他看得我不舒服。如果是这样的神情,我倒宁愿他不要看我。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他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青涩的哈萨克男孩儿,我逗一句“不太明白”,就要急匆匆地追着我解释。那时候他的心思像小石潭里的鱼儿一样好猜,我都不用定神去看,随便扔个石子儿就在澄澈见底的水里四处逃窜。可是现在不是了,我看不懂,也不能自作多情,不敢乱猜。
这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我真想什么也不管不顾了,跑上前去紧紧地搂他,或者再大胆一点,把那个“中道崩殂”的初吻补上。这样一来,什么话也不消说,我的心意就足够明白,这么多人看着,苏力坦也别想拦着我俩了。但凡他明白了我的心意,但凡他也想我,他一定会拿他健壮的手臂紧紧地把我拢起来,拢进他温热的怀抱,再或者,他会主动归还那个欠我多年的吻,归还那份欠我许久的心旌摇荡。
但如果没有“但凡”呢?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见着就要盛不住溢出来。我不想这幅样子面对他,毕竟只要见了面就怎么都好。于是又从嘴边挤出来一个笑,心下隐隐地期待着他也给予我同样的回应。
可是他没有。
苏力坦也看见他了,喊他的名字,他很快拉着马走过来,走向苏力坦,脚底下的雪被踩过时发出滞涩难听的“吱吱”声,没再看我一眼。
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妈说天冷,招呼大家进门去吃饺子,巴太先去拴马了。在他牵马经过时,我注意到这匹马的两只前蹄和踏雪一样,覆盖着两抹纯白。
刚才的眼泪已经掉在围巾上,触得下巴凉凉的,我赶紧胡乱地抹了两把脸,故意走慢一点,在门口磨蹭。他很快拴好马过来,呼吸很重。天黑,又冷,他冒着雪走这么远路程,肯定累坏了。
看我在门口站着,他也停下来,但没说一句话。
“累不累?”我问他。
“不。”很简洁的一个字。他垂下头去,不再看我,盯着脚上那双沾满了泥污和雪水的深棕色长靴。不看我,那倒也好,方便我毫无顾忌地看他。
我借着屋内溢出的灯光,视线贪婪地扫过他的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每一颗小痣;然后,从脑袋,到衣领,到大衣的金属扣、袖口的毛毛边,再跟着他的目光到那双靴子。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好像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冷不冷?”
这下他连嘴巴都没张了,只轻轻摇了摇头,搓着黑黢黢的手,是要进屋取暖的样子。我知道他冷,也想要他早点进屋去,可进了屋大家都在,我没什么机会和他讲话,即便是说了,也没法谈我们之间的事情。
他这么久不愿意见我,那我明天还有机会见到他吗?我不知道。我急切地想和他确认什么东西、寻求什么答案,可是问什么、怎么开口,我也不知道。但他的态度好像隐隐约约告诉我什么。
我有点失望,不,我好失望。比失望更多的,是慌乱,是无措,是委屈。昨天,我尚且能欺骗自己,他可能很想我但联系不到我,也可能在给自己时间调整状态,总之,他心上还有我。但今天,我无论如何得面对现实、面对他这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了。
这失望和慌张是从他没回应我的笑时就开始的,积攒到现在,我情绪的防线终于猛然溃堤了。
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来,我吸了一下鼻子,他才有点诧异地抬头看向我。
似乎意识到刚才的态度不妥,他才用有点尴尬生硬的语气说:“我都没想到你在这儿。”说完,同样尴尬而生硬地笑了一笑。
他的声音不一样了,和五年前比,更低沉,更沙哑,也更有成熟男人的味道。我直觉他变了,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不也一样?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巴太停留在原地呢?尤其是经过那样的变故之后。
我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拿粗砺的拇指帮我拭了眼泪。他的手凉凉的,上面有股马粪味道,我好喜欢。但他似乎吝啬于让我多嗅两秒,轻拭一下就收回手。我突然想起表白的那天,我蹲在地上,握着他的手表明心迹,他也是拿这只拇指,一下一下轻柔地摩挲我的手背,让我的心好软。不过那时候他的手是热烘烘的。
他会不会也想起那个时候?
不行!他不能去想那些,一想到那些,他就要想到我们的恋爱,一想到我们的恋爱,他就要想到踏雪。踏雪是他心里的禁区,是水草丰茂的草原上唯一寸草不生的低地,一旦撕开来看,就得断筋折骨、连血带肉。
我舍不得他再去想这些。暧昧的时候,我尚且怀疑他爱踏雪是不是胜过喜欢我,现在,我更不敢确定。
我们的恋爱没有持续多久,它也只代表着一小截少年少女的青涩记忆;可踏雪不一样,它是他的梦想,是他的事业,是他的孩子、他苦心耕耘的希望。我害他亲手杀了踏雪,在我的感情上,我好怕他有心也无力。
所以,我宁可那些记忆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他永远别再触碰,我也永远不再提及。
“进去吧,”我抿起嘴笑一下,先往屋里走,“我们吃饺子。”
他跟着我走进来。
屋里人多,空间显得有点逼仄,好在这逼仄反倒显得热闹温馨,显得这个春节别有风味。我给他找了把凳子,他拿过去和苏力坦还有阿要叔坐在一处,用哈语说话,我自己没有多余的,就拿了火钳桶子,倒过来扣在地上坐,他看了我一眼,又扭过头继续交谈了。
“诶呀!李文秀,你这技术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啊!”我妈端着一钢盆饺子,调笑着走过来放在桌子上。
库兰跟着她后面过来,也笑:“文秀,十个饺子八个就倒肚子了……”
我有点尴尬地“啊”一声,低头去看饺子,果然盆里馅和皮已经有点不分你我了。其实我妈技术也没多好,上一盘饺子就是我妈包的,也是差不多的惨状,但只有我们仨人吃,倒也无所谓卖相了。现在这一盆我包的,拿来招呼客人确实是有点捉襟见肘了。
“巴太刚回来,饿了吧?诶呀你看看我这丫头包的饺子,本来说第一盆你先吃,结果大半盆倒肚子了。这盆我们吃,你等着,新下的一锅马上好了……”
“没事没事,我看这好着呢!”巴太打断我妈说话,拿板凳坐了过来。木板凳在他手里小小的一个。
我把筷子递给他,他接过去,很礼貌地说谢谢,不过用的是哈语。
他闷着头吃,瓦数很低的白炽灯高高地悬在贴满了发黄报纸的天花顶上,使得本就不明的灯光打下来更暗,照在他干净而平正的额头上。他的睫毛在灯下显得更密更长,抬眼夹饺子的时候,就在眼下投射出一片生动的暗影,仿佛每一次颤动都抖落着精神气的光辉,显得这条生命那样熟悉又迷人。
巴太的心意我不清楚,但我的心意却越来越明晰——时隔多年,我还是喜欢他,那种从心理到生理的喜欢,不可自拔、愈演愈烈,哪怕我不知道他如今是个怎样的人。我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咀嚼,记忆的片段就不受控制地涌现,我干脆也顺着它细细地想,想起很多幸福的细节来。
就像那次托依,他醉了酒疯癫癫地喊我名字,趴在栏杆上嚎哭似的大叫,明明是那么丢人的事,我回去补觉时候还是想得睡不着,越想越喜欢,越想越害羞,一种主导着我们感情的得意盘萦在心头挥之不去,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他的情绪;还有差点初吻的那天,他靠近我,近到我清楚地嗅到他皮肤上的肉香,清楚地感受到他小心翼翼的鼻息……
“这是撒嘛……”我的思绪被他疑惑的声音拉回来,看他从嘴巴里吐出一枚一毛硬币。
“文秀放的硬币,我们汉族的习俗,”我妈端着新饺子过来了,“吃到硬币的人,新年就能幸福平安,万事如意!”
巴太笑了,我说,“像你的名字一样”,也望着他笑。我希望他能回我一个笑。
他嘴角勾了一下,说谢谢,就埋头继续吃了。我还是有点失望。
唉,我真是太敏感太矛盾了。我到底想要他怎么样呢?他不笑,我觉得冷漠;他笑了,我觉得更冷漠。在我印象中,他的笑总是那么可亲可爱,今天这样的笑我没见过。
以前我牵动着他的情绪,现在我们两个的位置颠倒过来,我是他,他是我,我不知道以前他猜不猜得透我,但我现在是完全猜不透他;甚至连我自己,我都有点看不懂了。
我没看见我妈什么时候坐上饭桌的,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正意味深长地盯着我,而上一秒,我盯着巴太。我好像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似的心虚,清两声嗓子,有点讪地转移开视线。
“巴太,这两年在青岛好着呢吧?”
“好着呢,一直就培训着呢。”
“那,这几年没碰上个心仪的丫头子?”
我赶紧拿桌子底下的脚踹了我妈一下,没想到她直接盯着我问:“你踹我干撒呢嘛李文秀?”
巴太没回答我妈的问题,但抬头盯住了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在尴尬的对视中,我选择低头闭上了眼睛,逃避。
巴太没回答,我妈也没再问。幸好库兰又端了饺子来,大家都凑过来吃,坐不下的就去炕沿上,热闹的交谈止住了尴尬气氛的蔓延。
吃过饺子,大家要回各自的家。我和妈妈把大家送出去。外面真冷啊,风剌在脸上像小刀在划,我紧了紧羽绒服。巴太牵了马才走,稍微慢几步,苏力坦跟他一块去,两人嘴里说着话。
我怕之后又见不到他、联系不到他,也不管苏力坦在了,赶紧跟上去,拽住巴太的衣袖,问他明天还在不在布拉克。
他有点怔,随即反应过来,说:“明天有事情呢。”
“你在不在?”
“……在。”
他望着我,漆黑的眸子比夜色还深,说不清带着什么情绪。我只知道和之前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
这夜色好烦人。我好想哭。
“后天有事情吗?后天在不在?大后天呢?有没有事情,在不在?再不行,大后天的明天呢?”
他没再回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