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龙推开32号的乌木门,赫然看到有年立在天井教训他弟弟有智。金龙消沉的心重新有力跃动起来。
“有年,明天高考,祝你旗开得胜。”
“我谢谢你。”
金龙不在意有年的阴阳怪气,快步走过天井,穿过客堂间,回自己房间。他和衣躺下,竖起耳朵,倾听楼上的脚步声。楼上住着陈老师和彩彩母女俩,时常只传来一种脚步声。脚步轻且快,确信属于彩彩。脚步经常笃笃笃,从这头跑到那头,像手抚过琴键,像清泉淌过寂寞的心田。娶到彩彩是一种奢望,这份奢望带给金龙前所未有的自律。他甚至动心,想报个夜校提升学历。
7月7、8、9三天高考。7号考语文、化学;8号考数学、英语;9号考物理、政治、生物。9号下午高考一结束,有年卸下心头大山,骑上他的老凤凰,直奔绮梦坊。他要去洗个澡,换件干爽衣服,约彩彩去外滩,去黄浦江边的情人墙,他要向彩彩表白!
三天前,彩彩在弄堂口拦住他,目光几多深情,却只跟他说了一句话:金榜题名。他看得出来,更多的话藏在她的眸光里,她一定是怕说太多,乱他军心。
明亮的太阳照在青春的面孔上,汗珠折射着阳光,显得皮肤晶亮。有年快活地想大喊。永真路到了,梧桐树茂密的树冠遮挡住烈阳,斑驳的光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越发显得有年五官俊朗。
弄堂口一向不苟言笑的馄饨店老板朝有年挥挥搭在肩头的灰毛巾:“后生仔,考完啦。”
看电话的阿嫂朝有年露出友善的大笑脸:“年年,下考场啦。”
在弄堂阴凉处坐在小竹椅上打盹儿的阿公阿婆才睁开眼,有年已经一阵风骑过。“小心点哦。”阿公阿婆对着风叮嘱。
有年一路得体地回应各路人马的问候。作为弄堂里长大的孩子,他性格底子开朗,不拘束。他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喜不自胜推开乌木门。陈留芳徘徊在小天井里,被赫然闯入的有年吓一跳。
“陈老师好!”有年简直想拥抱陈老师。但不行,他需要争分夺秒洗澡换衣裳。他计划好了,他要买束花,去彩彩上班的上海国旅门口等她下班。
从今往后,他再不需要审时度势看姆妈眼色,也不需要随时随地以爸爸意志为转移令自己委曲求全。徐有年迈开长腿,豪情无限,三两步侧身穿过客堂间,掏出钥匙开门。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姆妈在屋里厢。
徐有年一怔:“姆妈,你不要上班的吗?”
背后房门吱扭一声响,徐有年下意识转身,看到金龙阴沉沉一张圆饼脸:“咦,你今天也休息?”
有一瞬,想到他们是不是约好,背着他要给他一个惊喜?下一秒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姆妈一贯的准则是财不外露;而金龙的这张臭脸,跟惊喜不搭界,说是惊吓还差不多。
“难道你还不知道?”金龙眉头快拧在一起。
“啥事体?”有年心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金龙一副懒得跟白痴说话的表情,嘭一声甩上房门。
有年目光扫向姆妈。烈日下天井里发呆的陈老师在他脑海中闪过,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
“是彩彩?”有年慌乱,“彩彩她怎么了?”
“彩彩她——”
“快说!”
“她出国了。”
“啥?”
“去日本。今天中午飞走的。”
姆妈和姆妈身后的家具晃动一下,有年下意识手扶门框,呼吸随着头晕凝滞一息,心也仿佛漏跳一拍。
秦爱娣看不下有年的失魂落魄,试图转移话题。在家放暑假的徐有智这时候午睡醒来,憋着尿,揉着眼睛往外跑,差点撞到阿哥身上,没看清阿哥的表情,尿急催得他说话也急:“阿哥,我们上午一道送彩彩姐姐坐飞机了。从上海虹桥机场出发,飞日本北海道。彩彩姐姐好厉害。我要去尿尿啦。”
“你们都知道……就瞒我一个人!”
秦爱娣伸手碰触有年,被有年大力甩开。
“高考在你眼里就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抹杀生活中的一切?”他可以不去送她,可又怎么能害得他连句送别的话都没有机会说?
秦爱娣无法回答,因为她的答案只会激怒有年。
有年恼怒地把自己的高考答题笔袋扔在地上,不解恨,随手将放在方桌上的西瓜扫到地上。西瓜不禁力,碎得一塌糊涂,红色液体四溅。
秦爱娣忍到极限,厉声呵斥:“够了!徐有年,你最好去你房间冷静一下!”
徐有智尿尿归来,听到的就是姆妈的这句爆喝,吓得他在自家门口徘徊,不敢进门。探头一望,心疼万分。上午舍不得吃完的西瓜碎在地上。徐有智经过艰难抉择,最终蹑手蹑脚溜到楼上,敲亭子间陆松之的房门。
老房子不隔音,天井里的陈留芳耳朵里听到徐家母子俩的争吵,但是心像包了一层薄膜,无法理解他们到底在为什么争吵。她像是弄丢半条命,心里迷糊得厉害。譬如此刻她徘徊在天井,就想不起她原本打算下楼干什么。
三个星期前,她打了彩彩一巴掌。彩彩没哭没闹,那时候她就该警醒。
彩彩从小娇养长大,性子看似娇柔,其实刚烈。上海囡囡,心比天高。就算跟有年失恋,就算不满意秦爱娣介绍金龙,就算给了她一巴掌,难道就足以让她下狠心抛家弃娘,远走他乡?莫非究其根源,原因在于不是自己生养的?
汗水和泪水,同时顺着陈留芳晦暗的肤色往下淌。
她徒劳地捏着拳头,但再也抓不住彩彩。
她的彩彩,不声不响,给自己办了去日本的商务签证。商务签证需要日方企业或机构发出邀请函,并提供工作合同。彩彩当导游带队的时候,认识一个开公司的日本人。那人不仅提供以上资料,还做了彩彩的经济担保人。
当彩彩把签证和机票摆在她面前时,她震惊过后,央求过彩彩不要走。她愿意拿出十年的积蓄,替彩彩偿还签证费和机票费。可彩彩不愿意。她铁了心要离开家,离开她,离开绮梦坊。
上午拖着行李送彩彩去机场的时候,弄堂里知道的街坊,无不恭喜彩彩好运气,只有她这个当姆妈的,担心那人有所图。图什么,不言而喻。让陈留芳揪心不已。
养了十六年的孩子,拍拍翅膀,飞了。虽然临上飞机,彩彩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低语,她还会回来的。她能信吗?她能坚持到她回来吗?
命运轮回的即视感。四十年前,她偷偷卷了家中钱财,与情郎私奔前,也曾对着酣睡不知情的爷娘跪拜,发誓等木已成舟,她会带着宝宝和丈夫归来。她做到了吗?她爷娘等到她了吗?
归来的决心纵然再强烈,归期也是飘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