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藤白玉子

大正某年夏。

东京。

铛——

钟声在神社中响彻。

晨雾萦绕在这座神社里,零零散散的着红白绯袴的巫女手持竹帚在铺满露水的石板上轻轻扫着,划出沙沙的声音。

手水舍清澈的泉水从铜龙首流出,年轻的巫女们嬉笑着掬水净手,笑声如银铃。

鸟鸣不绝。

清晨的阳光透过樟子窗照射了进来,打在少女白皙的大腿上,皮肤白皙剔透,宛若上好的玉石。

少女的睫毛微动,但固执地没有睁开,好像不睁开眼,清晨就不会到来一样。

“小姐……该起身了”侍女捧着一叠白色的寝衣立在榻边,声音轻柔。

当然,藤白玉子早已醒了,只是贪恋着被褥,不怎么想睁眼罢,在听到侍女的呼唤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看来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在侍女的搀扶下,玉子缓缓坐起身来,丝缎般的黑发从肩头滑落,披在瓷白的身体上。接过寝衣更衣,晨风裹着庭前棣棠与泥土的气味袭来,让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穿好衣服做到梳妆台前,一名侍女递上一盆水和毛巾。因为巫女需保持身心洁净,所以每晨需要用毛巾沾着温水净面。

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庞,水珠滑落,滴入侍女捧着的铜盆。

另一名侍女手持榧木梳,指尖轻拢发丝,梳齿滑过乌黑的长发,熟练地盘绕,将长发规整成垂髫。

藤白玉子怔怔着看着镜子,这是每日晨间的必备功课,只是每在这时,藤白玉子觉得自己是任凭打扮的玩偶一般。

做完梳洗后,她缓步走向餐厅。尽管明治以来的西洋之风早已吹遍东京,但神社中一直是最为传统的地方,依然像是几十年前一样,就像是早餐,也依然保持着传统的样式。

餐桌上的煎茶的雾气袅袅升起,羊羹在漆盘上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玉子坐在跪坐在餐桌旁,看着煎茶表面浮动的茶梗发呆等待着父母。

晨间的餐点确实非常美味,也符合她的心意,但天天如此确实有些腻了。就算是换,也只是从煎茶换为抹茶,羊羹换为和菓子。

只是偶尔会有些煎鱼米饭什么的,听父母说,现在常吃的在他那时候都很鲜见。

踏踏踏——

“玉子真是出落得愈发美丽了……”木屐踏过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父母的赞叹还真是像往常一样呢。

藤白玉子微微笑着,只是在附和着父母的对话,既不是敷衍,也不会太过自喜。

藤白家世代为神职,社家之名曾如晨钟暮鼓一般在东京颇有名望。

那时清晨的祝祷声,暮时的神乐铃音终日不歇,参道上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绘马挂架上的祈愿木牌也是层层叠叠。

可这一切都变了。

铁轨的汽笛,电灯的弧光。

参拜的人也日渐稀少,前来的香客口中谈论的不再是五谷丰登、家宅平安,而是港口的船期、生意货物的情况。和服下都也已经是西洋都皮鞋,怀表链子在胸前闪着冷光。

如今的藤白家只剩下声名依在。

生活上只是还在勉力维持着贵族的礼仪,仿佛只要礼仪不废,藤白家就仍是那个受人敬仰的社家。

早饭后,便是穿戴巫女服了。之后便是主持晨祭与家族祈福,玉子手持神乐铃面向神龛吟唱着《大祓词》。

日课总是周而复始。

有时是接待显赫华族的女眷,看她们穿着缀满家纹的访问着,在奉纳箱前恭敬地垂首。

更多的时候是在书斋里研读《日本书纪》,然后在舞殿反复练习那些传承了百年的雅正舞姿。

玉子偶尔会在香客们的闲谈中听到些不属于古书上的东西,横滨港的蒸汽船、银座街头遍布的咖啡馆,听说银座的“Café Printemps”近些时日颇为火爆,还有新桥演舞场的西洋歌剧。

可自己只有去浅草寺参拜或去往皇居的的时候,透过人力车的帘隙,看见些西洋风情的建筑与行人。

唉,真不知道现在港口是什么样子。她从小就被教导那是充满秽的地方,是不净之地,说是靠近会沾惹秽,所以她也从来没去过。

现在只能看些报纸什么的来了解,港口的照片尤其多……巨大的钢铁轮船、货物堆积的码头、戴着圆顶礼帽的外国人,真是好奇啊,藤白玉子心想。

有时她甚至会产生一种罪恶感,身为社家的女儿,怎么能对这些被神明厌弃的事物产生好奇?

但越是压抑,那份向往就越发强烈,自己真的是只能在神社里渡过一生吗,明明外面的世界也早已不同往日。

……

夜晚,纸门上映着电灯不稳定的光。

玉子在卧室中待久了,本想去神社的庭院中透透气,在经过父母房前时,却听到了低沉的谈话声。

“唉,那位新上任的贸易大臣,托人递话说想求娶一位真正的贵族千金。”父亲的声音沙哑,透着些许期待与无奈。

“你说玉子?”母亲问道。

“这是难得的机会。”父亲的声音沉了下去,“藤白家需要这样的联姻……藤白家这样的旧贵族若再不寻个靠山,只怕连这座神社都要……”然后又是一阵叹息。

“可她才十六岁……”

“十六岁也不小了,贵族的女儿从出生起,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可玉子她……”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能听下去,站在廊下,明明是夏夜,却感觉夜风有些刺骨。

草微虫鸣,玉子忽然感觉虫鸣很吵很吵,她望着天空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她想起白天练习神乐舞时的姿势,每一个转身与动作都被严格规定,就像她的人生。

藤白玉子忽然有些想一走了之,但理性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一名女子在这种社会上没有了依靠只会被撕咬毁灭。

而且父母虽然有些迂腐,但对她却也是很好的。她也明白作为贵族的子女,婚配从来就没什么自由可言。

就像是她想自行出去游乐都很困难一样。

所以,

最终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明天,她依然要穿上绯袴,摇响神乐铃,继续扮演好藤白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