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花期

“我知道的,妈妈对我最好了。”

“知道就好,把鸡汤喝了,我焖了三个多小时。你这个孩子啊虽然听话,但就是脑子不灵光,好事都不知道着急上赶着,还好分得清谁对你好,听妈妈的倒不至于走错路,有什么事啊都和妈妈讲晓得伐,妈妈毕竟是过来人……”

穿堂风掠过,吹得鸡汤表面的油花不断变换。它还是热的,腥味盈盈腾起,像活鸡在啄她的鼻腔。面条的味道还在她的喉头没有散去,柳迟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她感觉一股酸涩从胃里涌上来。

她二十三岁了。柳迟迟脑海里不断地回响起:她二十三岁了,应该有资格表达自己的喜恶,她都二十三岁了。

柳迟迟张嘴,极其小声地开口:“妈妈,我不喜欢喝。”

“鸡汤有营养得嘞。”

“我不喜欢。”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快趁热喝掉。”柳春红就像跨过一整风一样轻易地掠过她的反对,很快接上自己刚刚还未说完的话,“你就是性子太闷了,有话不会说,嫁人了一要好好和人家说话,别人和妈妈不一样……”

柳迟迟端起鸡汤,碗壁微微发热,鸡油发腻的味道从鼻腔钻进胃里。她闭着眼埋头灌下,碗放下的时候,她看见了母亲满意的笑脸。

她站起身从餐桌离开,柳春红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说了那么多,你就没什么话要讲吗?”

“没有。”

“真是的,我苦口婆心劝了这么久,还跟个木头脑袋似的不爱说话,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柳春红最后一句话带了点怨恨和不甘。柳迟迟很敏锐地察觉到母亲话里指的是谁,但她什么也没说,沉默着走向厕所,她觉得胃里的酸气已经涨到了鼻腔。

她撑在墙上对着马桶吐得眼前冒出金星,柳春红闻声而来,看见这片狼藉下意识退后一步。柳迟迟按下冲水键,眼前像老电视花屏一样的激光中,她看见了母亲眉眼里不加掩饰的嫌恶:“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没有,吹风受寒了。”

柳春红脸上惊疑未退:“没结婚前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拎拎清晓得伐?你不要脸我还要的。”

“我真的没有,妈妈。”呕吐带来的胃酸灼烧咽喉的感觉太难受,但此刻更难受的是像柳春红解释,她所有的生活轨迹都在母亲掌控之下。从没有夜不归宿,工作时间外几乎不出门。

柳迟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信任她?也不关心她?

“我困了,妈妈晚安。”

柳迟迟漱口结束,侧身走出卫生间,回到她那间没有锁的门,她半分睡意也没有,人在委屈的时候总会说自己困了。

锁孔透出客厅惨白的灯光,柳春红正在收拾餐桌洗碗,陶瓷碰撞的声音和水声一起流进她耳朵里。柳迟迟觉得母亲好辛苦,早出晚归将她养大,所以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保护她。

有时柳迟迟又觉得自己好委屈,房门没有锁,边边角角都要收拾得一丝不苟。因为母亲会带亲朋好友进来参观她墙上的奖状,桌上的奖杯,甚至书屉里的笔记。

她不想被人这么仔细地看着,但这些是柳春红最爱炫耀的部分。有时她觉得自己不是独立的人,而是母亲最得意的那件手工作品。

红橙相应的奖状挂在墙上,深红色的毕业证书立在橱柜最中间,像给那些不够红的奖状画了个句号。

柳迟迟还记得高中横幅上挂的那句学海无涯——小升初,初升高,高考,考研,考公,她以为考卷是这一生永远不会停止的线头,拉扯抽离,直到将她消耗殆尽。

转正成为CRC那天,她仿佛刚从一个漫长险峻的悬崖爬上来,新的山峰刚出现在她面前,社交和专业成为替代考卷的新轨道。

这座山峰更险峻,山顶的奖励也更多更好。可刚走出两步,她突然被拉扯着离开攀爬的路,一朵花被塞进她怀里,花美丽而娇嫩,她必须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这使她无法腾出双手,前进的步伐变得举步维艰。

有声音告诉她一条捷径,带着花去山上找一个正在攀登的男人,祈求他带自己攀登。注意挑选技巧,同时也要注意手中的花期。

她二十三岁,是花期最好的时候。

柳迟迟习惯将想不通的事情掩埋在心里,和这些费解的人生大事比起来,协助警方办手续都显得简洁明了。

固定的流程,循规蹈矩的治疗方案,她习惯被他人指令变成一台无自主意识的工具。只是手续办完之前,江小女还要回到看守所,严韶海去看守所和她面谈了两个小时。

她那有一半是自创的手语对沟通来说像某种加密通讯。

严韶海只能先交保证金,签字,保外就医。

柳迟迟跟在江小女身边,沈淑仪开车送她们回家。柳迟迟坐在副驾,脑袋一直朝着后视镜的方向,眼神偶尔飘向左边,欲言又止。

她闻到了沈淑仪身上的烟味,她了解对方是个生活极其规律的人,烟酒不沾。这股烟味同时浸入皮革坐垫,从座椅的四面八方窜进柳迟迟鼻子里,对于吃煎饼都会开窗通风的沈淑仪来说,这太过反常。

在柳迟迟欲言又止的犹豫里,车已经停下来,沈淑仪偏了偏头:“你先陪她去,我找个停车位就来。”

“好。”

柳迟迟下车后回头看了一眼,浓烈的夕阳光将沈淑仪下眼皮的凹陷打出深深的阴影折角,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沧桑又刚烈。她半个眼神也没给柳迟迟,一脚油门轰出去,像在赛车场冲刺,有种自毁向的冲动。

和柳迟迟记忆里那个高昂着头的沈淑仪相去甚远,虽然她依旧扎着大光明丸子头,脊骨却像是承受不了发顶重量似的颓唐着。

短暂的秋天后急速转冬,江小女进去之前还是秋天,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薄外套。风吹过,她下意识往柳迟迟身后躲了躲,柳迟迟追着汽车尾气远去的思绪迅速回笼,这还有个病人。

她跟着江小女向走回家,现场取证已经完成,警戒线撤离,露出混乱的房间。江小女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停步,柳迟迟停在原先警戒线的位置。

走廊尽头有一点橙光摇曳,躲在房角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是一盆开花的君子兰,千手观音似的叶片簇拥着朱红的花冠。这个季节开花的君子兰并不多见,君子兰花期长,至少有一个月。

君子兰是半阴性植物,忌强光高温,又要防治软腐病和炭疽病,每年还要换盆一次。

柳迟迟家里养过一盆,很久以前是柳春红的心头好,那时候她的社交卡片名称和图片都是君子兰。

后来前夫再娶,柳春红一心思关注着对方新家庭的动态,养花这样的小事再入不了她眼。那盆君子兰被搁置在窗台角落,粗壮的叶子苦苦撑了大半年,没开过花,连叶片都垂垂欲败。

那时柳迟迟还小,以为所有花都需要照太阳。她浇了水,把花盆费力抬到窗台上。但叶片却败得更快,甚至从根部开始长出灰黑色的斑点。

柳迟迟很着急,又浇了许多水,还想把它的根挖出来重新种。哪知一碰,它腐烂的花茎脱落,倒在湿漉漉的土壤上。黑软疲败,像一把从菜锅里飞出落在灶火上烧焦,又滚进洗手池里的葱。

那天下班的柳春红看她抱着一盆土挖啊挖,疾声厉色得质问她作业写完了没有,整天弄这些不务正业。柳迟迟向母亲解释这是君子兰,快死了。

那时的柳春红只停顿了一下,很快将花盆夺走,她说:“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人家儿子都准备参加比赛了,你还在这玩泥巴?”

最后,那盆死掉的君子兰躺在楼下的垃圾桶边,家里也再没有养过花。

柳迟迟知道,养好一个生物是需要感情的。

眼前这盆君子兰长得很好,江小女对待它是有感情的。

柳迟迟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关注这片狼藉里唯一盛开的花,但她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利落地转身走进那片狼藉。

血腥味散得很淡,但诡谲的暗红色更加刺激眼球,江小女一刻也没有停顿。

她走到房间阴暗深处,从柜子里抽出两团红色的塑料团,抖了抖撑开,将垃圾和剩菜收在其中一个袋子里,系好放在门口。

然后端着铁架上的脸盆接水,将灰扑扑的毛巾放进水盆浸湿,从桌子开始,一点点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