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沉默了,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的心里,被一片恐怖的阴影所占据了。
他等在这里,确实是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嘉靖自导自演,但确认了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惧怕这个结果。
再问自己,为何惧怕。
王守仁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有些畏惧嘉靖的城府了。
这件事,布局之深远,时机的把控,每一方势力的反应,他都算计在内,料敌于先,让对手只能按照他算计好的方向去走,这份城府与心计不由得他不佩服。
换位思考,王守仁觉得自己似乎也能做到。但他同时也清楚,十五岁的他绝对做不到。
就算现在,心学大成,他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干脆果决。
这种魄力是天生的。
他看着眼前这位用观气之法都看不清的年轻帝王,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真正的想法是利用嘉靖的身份帮助他传播心学,但现在,他感觉自己的算计本来就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对聪明人打击最大的事情,就是自以为聪明的事情,在人家股掌之间。
王守仁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这样的感受。
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感受到的。
“王员外,本公子这也是在自保啊。”嘉靖淡淡说道:“这世间的事情,你说也对,他说也对,谁都有自己对的理由。但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最终也得有个说了算的,即便他不一定绝对的对。”
“本公子想说了算,不得不使一点手段,员外能理解吗?”
王守仁点点头,道:“能理解,能理解。”
“古人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本公子没有那么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若懂收敛,也可以不亡,但这个分寸只能与聪明人说,可叹总有人欺我年幼,总想说教一些他们的道理,不得已啊,得给他们一点教训。”
“所以,天可怜见,多一点像员外这样的聪明人,好教我歇一歇。”
王守仁明白,这是对自己先前那份讲稿态度模棱两可的不满,到了自己站位的时候了。
这一刻,王守仁的真实想法是不如辞官回乡了。
但是他知道,他已经错过了机会,现在他走不了了。
聪明人永远不缺审时度势的能力,王守仁咬咬牙,道:“公子,我知道怎么做了。”
“那本公子就多谢员外了,不过你的对手估计也猜到了答案,想想办法应付他吧。时间不早了,员外可以再喝会儿茶,本公子得回家了。”
嘉靖起身拍拍王守仁的肩膀,高忠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三人离开包间走了。
王守仁怔怔地坐着,他知道嘉靖说的“对手”是谁。
“唉,那厮也是个难缠的鬼啊!”
杨府。
杨廷和父子送走蒋冕和毛纪,又回到了书房。刚坐下,杨慎便道:“父亲,这件事不用查了,是陛下自导自演的。”
“啥?”
“是陛下……啊、阿嚏!”杨慎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下意识向泰和茶楼方向看去,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怎么了?”
“不知道,感觉好像有人在念叨我。”杨慎蹙眉,不确定道:“似乎是泰和茶楼那边,难道又有人在议论我?”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有人议论,却不一定议论你什么,再怎么联想,也不会联想出是你做的。”虽然信得过自己这个状元儿子的“天人交感”,但杨廷和还是觉得应该没什么联系:“你刚说什么,陛下自导自演?”
“虽然很离谱,但仔细梳理,此事获利最大的人就是陛下。”
“陛下?”杨廷和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何以见得?”
“人做任何事情,都有其动机。”杨慎目光灼灼,深入分析道:“拿父亲来说,父亲想让陛下继嗣而非继统,其一是为了报答孝宗和先皇知遇之情,再者也存了限制皇权,以免重蹈先皇覆辙的心思。”
杨廷和老脸一红,其实他只有后半句的心思,前半句纯粹是杨慎替他找补,但他也没纠正,谁还没点脸面了。
“但最关键的是,父亲想做点事情,为了社稷百姓谋福。”
杨廷和扛不住恭维,道:“说重点。”
“我的意思是,兴王府纵火这件事,肯定不会是有人闲的就去放火玩,必然有深层次的用意。”
“目前看来,这件事摆明的动机是阻止兴王妃进京,从这个角度看,最有嫌疑的是太后和张家。”
“而深层的动机是担心兴王妃入宫之后,和陛下联合起来压倒太后,以至于在继统还是继嗣这个问题上出现纰漏,从这个角度来说,最有嫌疑的便是父亲你。”
“至于其他势力,比方说勋贵,边军等等,兴王妃进京与否,跟他们几乎毫无干系,他们不可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费力不讨好的做这种事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父亲是没做这件事的,那么就一定是张家么?”杨慎摇摇头:“也不见得,别的不说,真去做这件事,张家有这个能力么?”
“从先皇临终前,张家兄弟俩想争京畿卫戍权的事情就能看出,无论孝宗皇帝和先皇如何纵容张家,真到了关键的地方,还是有底线的。所以这些年,张家敛财无算,但军权,人脉,实则并没有多少,勋贵之中也只能算是一时显赫,算不得什么大势力。”
“兴王一脉在安陆经营二三十年,早已把安陆经营得如铁桶一般,那么容易走水?”
“要知道当年宁王造反,为了逼迫兴王跟从,也没少派人明里暗里的威胁,哪一次成功了?”
“连宁王都做不到的事情,张家如何能做得到?”
“是这样。”杨廷和此时也反应了过来,道:“张家确实很难做到,但也保不齐是有人为了陷害张家,这些年他们得罪的人可不少,联合起来未必做不到。”
“当然不排除可能性。不过,父亲你反过来想一想,动机是起因,目的是结果,结果是什么?是利益!”
“张家得罪人是不少,但仔细想想,他们得罪的人,都是他们得罪得起的。他们能得罪起的人,就算是联合起来报复,张家因此事倒了,他们也分不到什么好处,相反,一旦事情败露,就是满门抄斩,谁会做这样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