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就借鉴既有成果来说,笔者所知,日本学界对于报刊之研究,成果丰富,如小野秀雄、西田长寿等,[42]皆有引路之功,[43]传承相衍,更是推陈出新。像是在所谓“大众社会”的背景下,解析新闻报刊如何借着举办猜测谁是“大相扑优胜力士”、谁会当选民意代表的“予选投票”等“悬赏”活动而吸引读者的因应之道,展现媒体和“国民的大众化”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44]又如研究读者对报刊的响应互动,向来是报刊史研究的重要主题,却也往往因资料欠缺,颇有难点。山本武利则广辑史料,分析日本各阶层对各种报刊的响应,甚至包括军队士兵在内,展现报刊如何为满足前线士兵的思乡之情而特辟地方新闻的场景;[45]永岭重敏析论日本报刊的读者群,视野所及,则注意地方上的学校教员如何形成了“读者共同体”的样态。[46]对报刊创办者及其事业细密勾勒者,山辉雄对一代言论巨子德富苏峰创办《国民新闻》的历程及其言论变化趋势的研究,[47]便是一例。对个别的重要报刊进行精致研究的成果,亦不乏见。例如,铃木贞美编辑以《太阳》杂志为探讨对象之文集,收文22篇,举凡《太阳》杂志之整体沿革历史,其出版者博文馆与其主要编者的情况,《太阳》杂志涵括之重要论题(如“中国观”“教科书问题”“翻译文学之介绍”“妇女问题”等),皆有涉及;[48]明治维新初期,福泽谕吉等人组成了“明六社”,以《明六杂志》为言论机关,影响深远,神奈川大学人文学研究所编辑的《〈明六杂志〉及其周边:西洋文化的受容、思想与言语》[49]即为类似取向之成果。

检讨日本的现代媒体与帝国主义扩张之间的关系,也是值得关注之议题。毕竟,从1874年“牡丹社事件”以来,新闻媒体与日本发动征锋,相生共立,乃至大有营收,《东京日日新闻》就因为刊载岸田吟香随征台湾的报道,发行量竟增加了百分之五十。[50]而如以朝鲜被目为“亲日派”的金玉均在上海被暗杀(1894年3月28日)为话题,引发日本媒体多方议论,竟为中日之间“兵戎相见”,提供了舆论支持。[51]当然,观察媒体和帝国扩张的动向,总该注意具体历史场景,即如藤孝夫以《大阪朝日新闻》之“社说”涉及“日中关系”者为中心,检证日本言论界自身纠缠于“民主主义”与“帝国主义”之间的复杂思想样态。[52]可是,1930年代一度被右翼分子与军部“青年将校”视为“国贼新闻”的《大阪朝日新闻》,在中日战争期间却是“国策新闻”的代表媒体《大陆新报》(1939年1月1日发刊)的最重要后台支持。[53]检讨战争时期媒体的“战争责任”,总该多重观照,既注意国家威权当局诸多操控言论媒体的作为,[54]也检示媒体如何扮演“旗手”的角色呼应战争,甚至连以家庭妇女为对象的杂志也难有例外而同声唱和。[55]凡此所涉,在在足可启示我们拓展思路与视野,受益甚众。

就西方例证而言,报刊/媒体的文化史研究,提炼之议题,观照之领域,更是粲然可观,更屡屡形成似可概括人类历史经验的宏大理论。如法国学界从文化史角度观察法国大革命,媒体即成为重要的观察对象,各式各样的论著层出不穷;[56]研究阅读出版史之名家Roger Chartier即强调,研究者不能只是注意所谓的文本,还要重视读者群(从历史的与社会的角度)接近/取得这些文本的途径,没有物质条件的支持,读者(或听众)不可能接近文本,阅读文本的过程和它如何为读者得到的形式,自是密切相关。[57]他的述说,提示我们应该注意报刊和信息之生产流通过程的物质条件/基础,发人深省。

例如,新闻消息的传递速度,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实是息息相关。以大英帝国为例,1850年代从不列颠本岛到大洋洲的新闻传播,要三个月之久;即使后来到了1860年代使用了蒸汽轮船,两地之间仍需45天。[58]不过,在1850年时,英、法之间首先搭起了海底电缆,由此际起,开创了让新闻在世界快速传播的可能空间,此后十年,更建立了海底电缆的环球体系。就大英帝国而言,这项工程大大改变了帝国的核心与边陲之间的空间关系(the spatial relationship),各式各样的信息,可以在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里散播开来,让人们可以想象自己就是某个国族共同体(national community)的成员,维系了帝国认同。实时的新闻,让那些即便是出生、成长、生活于帝国领地(the Dominions)的人,也会觉得自己同各种帝国事务与政治运动有着密切的关系。[59]

以日本而言,电信事业作为“社会基盘”(infrastructure),既提供了经济活动里迅速传达情报的效果,[60]也让日本新闻媒体可以广为利用,[61]甚至在1877年“西南战争”的新闻报道战里,电信更是大起作用。[62]那么,在中国、韩国的相关场景例证又是如何,显然值得追索。举中国的例子而言,以1857年创刊的《六合丛谈》为例:

正月十二日,火轮驿船以林至沪,驰递泰西诸札,知始发之驿舶立本,于丙辰十一月十六日离英,于海遇大风,泊于西班牙之哥鲁那,故至较缓。又加的斯驿船,于十二月六日离孟买,十四日离加利,二十九日离新嘉坡,正月十二日以林船离香港,径驶至沪,札中所载之近事如左……[63]

整理如下:英国出发“丙辰十一月十六日”(1856年12月13日)→孟买(Mumbai);“十二月六日离孟买”(1857年1月1日)→新嘉坡(Singapore);“二十九日离新嘉坡”(1857年1月24日)→香港(Hong Kong);“正月十二日以林船离香港”(1857年2月6日)→上海(Shanghai);“正月十二日,火轮驿船以林至沪”(1857年2月6日)→刊登时间“咸丰丁巳二月朔日”(1857年2月24日)。

所以,《六合丛谈》第2号刊登的新闻,是1856年12月13日以前发生的,刊登出来,需耗时至少两个月。

另一例:

二月十有五日,邮寄信札,始离英京伦敦。三月八日离孟买,十六日离加利,二十一日离息腊,四月六日抵香港,福摩沙驿船于十二日抵沪。所递近事如左……[64]

整理如下:英国伦敦(London)出发“二月十有五日”(1857年3月10日)→孟买(Mumbai);“三月八日离孟买”(1857年4月2日)→香港(Hong Kong);“四月六日抵香港”(1857年4月29日)→上海(Shanghai);“十二日抵沪”(1857年5月5日)→刊登时间“咸丰丁巳五月朔日”(1857年5月23日)。

所以,《六合丛谈》第5号刊登的新闻,是1857年3月10日以前发生的,刊登出来,也需耗时至少两个月。

这样说来,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从伦敦捎来的“新闻”,抵达中国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旧闻”了。可是,随着电信事业在中国的发展,此后的情况,大非昔比。例如,对1910年长沙“抢米暴动”的讯息如何迅即传达出去,致使清廷得以发动镇压的整体过程,石川祯浩做了生动细腻的考察;[65]谢俊美则分疏武昌起事后革命党人如何利用电报传递讯息,促成“辛亥革命”的成功,[66]这些都是以独特观察视野研究“辛亥革命”过程的罕见之作。[67]

西方学界的既有成果,亦可刺激吾人的研讨向度。以欧洲而言,不同国家的政治/法律架构,就对出版业的活动范围与可能性,带来不同的影响;社会/经济发展的差异,亦复如是。然而,研究者还是可以异中求同,设定某些共同的议题,以求得我们对报刊的出版史/文化史的多元认知。例如,就报纸而言,可以追索:谁拥有报纸(谁是报纸的老板)?为其写作的是哪些人?报纸如何流传?读者是哪些人?至若报纸的售价、出版周期、市场营销方式与普及程度,既决定了它可以渗透的地域和社会层级,也决定了它们能否从背后的赞助者与社会力量中独立出来。每个国家/地区的情况,各有差异,探索其独特的历史经验,应可对于各种关于出版文化的概括论断(generalizations),提出愈形深入的反思。[68]

在报刊/媒体研究的宏大理论方面,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论题,更激发了相关学术研究的勃兴。除了欧美各国以自身独特历史经验而开展检讨思索之外,[69]其他地区的反思探索,亦颇有可借鉴之处。如日本的三谷博以创刊于1875年,而于翌年惨遭官方依据《太政官布告》第98号封禁的《评论新闻》为分析对象,释论日本的“公论空间”;[70]又如印度史方面,Veena Naregal则(主要以语言和文学领域)探讨在大英帝国统治下接受英语和印度自身语言双语的西印度精英,如何建构出“殖民的公共领域”(colonial public sphere)。[71]至如在中国史研究脉络中,导入“公共空间”及“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概念以开展者固众,辩驳者亦多;[72]跳脱了既存“新闻史”的研究格局,以具体的报刊研究进行讨论的成果,[73]也陆续出现。总之,关于人类社会里的“公共空间”或“公共领域”的历史经验与理论议题,显然已蔚为学术产业。

可是,即令从文化史角度,或是借鉴哈贝马斯的论题,开展报刊史的探讨,不应离事而言理。如何从具体的史料搜集与解读等步骤出发,以比较精细的个案讨论取向,“见微知著”,借以作为认识历史的变化趋向的根底,实为史学工作者无可旁贷之本来任务。例如,白岩龙平与《时务报》方面的往来,尚待从已然问世的白岩龙平日记中,[74]进行精细的考察勾勒。至如前述《大阪朝日新闻》刊出介绍《时务报》的文稿,台湾方面未藏有《大阪朝日新闻》,想查核这篇介绍《时务报》的文稿,即须仰赖日本朋友的协助,始可得其追索之途。[75]因是,想要精确述说这一段媒体互动的历史本来面貌,显然得仰赖日本学界友朋的“互动”之助。[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