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会平原
陆游生活的地方在钱塘江南岸的越州,就是今天浙江的绍兴地区,秦汉以来这里属于会稽郡。秦代会稽郡治所在吴县(今江苏苏州),辖境大致包括今天的苏南、浙江等地区。东汉永建四年(129),会稽郡一分为二,苏南、浙西地区另设吴郡,今钱塘江以南仍为会稽郡,治所在山阴县。后来经过几次曲折的政区变化,到隋朝大业元年(605),在今天绍兴地区设置了越州。南宋建炎四年(1130)四月,宋高宗赵构从海上逃难回来,不敢直接回临安府,驻跸于越州。第二年元旦,下令改年号“绍兴”,寄托“绍(承继)祚(国统)中兴”之意。越州官民上表请求用唐徳宗以兴元元年(784)巡幸梁州、改梁州为兴元府的先例,用新年号为州名,得到赵构的同意。从此越州改称绍兴,并升格为府。
南宋绍兴府共统辖八个县,府城及其周边的农村地区分属山阴、会稽两个附郭县管辖。两县大致以府城中分,东境属会稽,西境属山阴。两县所辖的山会地区,南有会稽山脉,北滨杭州湾,当时称为后海,中间为平原。会稽山脉是一片较广阔的丘陵山地,东西最宽约50公里,东南至西北最长约100公里,其中丘陵的分布和走向较多变和复杂。山地有数十条从南向北排泄山水的溪流,经平原进入后海,俗称三十六源。平原两侧各有一条江,即发源于会稽山东、西主干的曹娥江和浦阳江。沿着这两条江上溯会稽山脉的主干,将山会地区与东侧的诸暨、浦江和西侧的上虞、嵊县分割开来。向东跨过曹娥江,则是由甬江、余姚江与奉化江等河道冲击形成的三江平原,与山会平原合称宁绍平原。
山海之间的山会平原早期是一片河湖交错的沼泽地,郦道元《水经注·沔水》对山会地区的描述是“东南地卑,万流所凑,涛湖泛决,触地成川,枝津交渠,世家分伙”。[1]这里位于温暖湿润的亚热带,经过长期沼泽堆积,土质肥沃,是钱塘江两岸最先开发的核心地区。由于地势从南向北倾斜,山会平原是“山—原—海”台阶式的滨海冲积地带,虽然全年降水量充沛,但山水下泄,三十六源溪涧流程短,坡降大,水无所积潴,所以筑坝储水是本地区农业开发的重要前提。东汉以前,山会地区经济发展缓慢,“地广人稀,饭稻羹鱼”。[2]山阴一直是会稽郡下的一个普通属县。据《汉书·地理志》记载,会稽郡二十六个县,不过二十二万三千余户,平均每个县还不到四万人。[3]东汉顺帝永和五年(140),马臻(88~141)出任会稽郡太守。他到任以后,详考农田水利,发动民众,主持兴筑长堤,积潴山阴、会稽两县三十六源之水,建成古代江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个水利工程,为山会平原农业发展提供了保障,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鉴湖(镜湖)。当时的鉴湖东起蒿口斗门(今上虞蒿坝镇),西至广陵斗门(今绍兴柯桥区南钱清村),东西范围达一百多华里,湖堤总长号称三百里,溉田九千余顷。由于是坡形地势,从此山会地区从南向北形成了“山—湖—田—海”的地形格局,“湖之势高于民田,田高于江海,故水多则泄民田之水入于江海,水少则泄湖之水以溉民田”,[4]鉴湖成为山会平原农业生产的水利枢纽工程。
鉴湖的取名,本指其水面平静如镜,东晋人王羲之有“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之语。[5]所以早期多称为镜湖,后来因为镜、鉴同义,又称鉴湖。现在通称鉴湖,本书除个别直接引文仍作“镜湖”外,行文中均作鉴湖。
到隋唐之间,由于山会平原北部被迅速开垦,沿海聚落大量形成,推动了海塘的建筑。到公元八世纪前后,海塘建筑已经比较完整,整个山会平原摆脱了咸潮的影响,河湖网迅速得到整理,鉴湖积蓄的淡水开始向北部转移,鉴湖的功能部分为分散于北部平原的广大河湖网所代替,同时在水土流失等自然因素作用之下,鉴湖逐渐淤积。更重要的是,随着区域开发,人口增长,使得“人—地—水”三者关系开始失衡,围垦湖田现象愈演愈烈,导致湖面不断缩小,严重影响了它的灌溉功能。据地方志记载,北宋前期的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山阴、会稽两县主客户合计36247户,到南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增长到了72058户。[6]按户均五口计之,则是嘉泰元年山、会两县合计人口已达36万多。不过地方志所记载的一般是官府据以征收赋役的户数,有不少脱漏。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朱熹(1130~1200)被任命为主管灾荒赈济等事务的浙东路提举常平官,恰逢当地水灾,他在向朝廷汇报救灾事宜的报告中,说统计到山阴、会稽两县四、五等穷困人户“计三十四万口,四等之稍自给及上三等者不预焉”。[7]为了赈济所统计的人口,可能略失于夸大。宋代农村人户按其财产多寡分为五等,不过如果据朱熹所说,再加上他未统计在内的一至三等户、客户,以及城市人口,按保守估计,山阴、会稽两县总人口也可以在五十万至六十万之间。本地的粮食产出对于人口总数,不免捉襟见肘(详见下文)。有学者强调南宋初年受北方移民的影响,事实上本地区人口的自然增长才是其中的根本原因。
人地矛盾的压力一方面在相当程度上推动了丘陵坡地的垦殖开发,另一方面则是触发了屡禁不止的盗湖为田现象。据记载,从北宋大中祥符(1008~1016)年间开始,有豪户盗垦湖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南宋陆游生活的时期,已经积重难返。据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会稽县县尉徐次铎的说法,“荡地故湖废塞殆尽,而水所流行仅有从横支港,可通舟行而已”,[8]原先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湖面只剩下一些或宽或窄的河港支汊了。这样的记载当然有可能失之夸张,我们可以根据今天尚存的鉴湖水面略做参考。现在习惯上所称的鉴湖是古代鉴湖东、西两部分中西湖的残余部分,它的主干道东起绍兴越城区亭山乡,西至柯桥区湖塘乡,东西长22.5公里,最宽处可达300米以上,最窄处仅10余米,平均宽度108.4米,平均水深2.77米,形如一条宽窄相间的河道,此外还有一些小湖泊和港汊河道与之相连。据1989年统计,包括原来鉴湖东湖水面的一些残存,古鉴湖范围内尚存的河湖面积合计为30.44平方公里。正常蓄水量按平均水深2米计,约为6000万立方米。[9]考虑到后代进一步的淤积与围垦,南宋中期的鉴湖范围肯定比今天要大一些。当年山会平原在鉴湖以北至海岸之间的水稻种植面积,“镜湖下至海,凡种稻九千顷”(见图1-1、1-2、1-3、1-4)。[10]

图1-1 北宋鉴湖示意
资料来源:周魁一、蒋超《古鉴湖的兴废及其历史教训》,载盛鸿郎主编《鉴湖与绍兴水利》,中国书店,1991,第36页。

图1-2 南宋以后山会水系示意
资料来源:陈桥驿《古代鉴湖兴废与山会平原农田水利》,《地理学报》1962年第3期,第196页。

图1-3 两宋以后山会水系示意
资料来源:车越乔、陈桥驿《绍兴历史地理》,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第133页。

图1-4 鉴湖
资料来源:吕华龙《康熙会稽县志》卷首。
鉴湖湖面被盗垦以后,占有湖田者虽然得利不少,但是整个山会平原更多的农田却失去了水利工程的支持,受损严重。因此,从北宋中期起就不断有人提议禁止围垦、废田复湖,但成效不大。陆游长期居住在鉴湖之畔,对于废湖为田,他也是坚决反对的。早在淳熙十三年(1186),他就曾有诗句,谴责废湖为田之举:“湖三百里汉讫唐,千载未尝废陂防。屹如长城限胡羌,啬夫有秩走且僵。旱有灌注水何伤,越民岁岁常丰穰。泆湖谁始谋不臧?使我妇子厌糟糠。”[11]多年以后,他在《题道傍壁》一诗中,仍对“湖废财存十二三”一事耿耿于怀。[12]不过以陆游的身份地位,对此也无能为力。
另一方面,山会平原其他的自然条件总体看来对于发展农业生产,尤其是水稻种植是比较优异的。从新生代时期以来,这里的地层为河湖相及滨海沉积,土质黏重肥沃,地势低平,水网密布,地下水位较高。气候类型属季风亚热带,冬夏季风交替显著,年平均温度适中,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空气温润。光照较多,热量资源丰富。除了夏季之外,在春夏季各月的早、晚稻灌浆成熟期间能够得到良好的光照,为主要农作物的丰产提供了有利条件。日平均气温5℃以上的农作物年平均生长期可以长达330天以上,10℃以上的年平均生长活跃期在235~240天,无霜期约为275天。年平均降水量一般在1500~1600毫米以上,有时可达2000毫米。这一地区的水文和气候也有一些不利因素,主要是由于冬夏季风强弱或进退迟早反常,带来了气温反常或雨水失调造成的灾害,例如冬季的寒潮冻害,伏秋的干旱,雨季的洪涝,夏秋的台风以及冰雹大风等,常给生产造成严重影响。不过总体说来,灾害天气现象的出现并不频繁。
尤其是山会地区是钱塘江两岸最早开发的区块,越族部民早先活动于丘陵坡地,随着定居农业的发展,才慢慢从山地向平原扩展,并以平原地区为开发中心。到陆游生活的时代,经过数千年的开发,山海之间已经从一片沼泽变成了沃野平原,这里的土壤通过长期灌排、施肥、耕作、轮种等农业生产措施的综合作用,水耕熟化,绝大部分已经被改造成最适合水稻种植的水稻土。当然,相比较于明清时期,尤其是引入新大陆作物以后促发的新一轮垦殖,南宋时期山区的开发可以说仍留有一定的余地。陆游的诗作中记载了山地猛兽对人们生活的影响。[13]所以总体而言,到南宋时期山会地区的开发是其中的平原比山地更为集萃化。
鉴湖的兴废说明山会地区的开发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曲折与矛盾的。总体看来,人地矛盾的出现也表明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之下,山会地区以农业为核心的经济发展已经达到相当成熟的水平。当时人们的评论认为,今天属于苏南、浙北的吴中之地为天下之最,浙东则有所不及。其实不可一概而论,与丘陵地带不同,山会平原与吴中地区一样,也是整个南宋最发达的地区之一。这里山原相交,水域丰富,聚落繁多,风光秀丽,民生相对宽裕,“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通过诗人艺术眼光的观察与提炼,才会有陆放翁笔下无数美丽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