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名分

挪入未央宫时已到了申时,柔止携原潜邸的侍婢缓缓入殿,发现殿中早已候着十名宫人,见她进来,忙齐刷刷跪下行礼。

柔止随即明白,自己为正四品贵人,按着宫规,是该有宫婢十人,于是立于殿中,简单训话后就让众人各自散去。

待众人散去后,柔止细细端详了这院子,到底入了宫,比原来在潜邸时要宽敞不少。

院中两侧的樱花树绚烂夺目,树下一方小池塘,水面漂浮着粉色莲花,随波轻漾,诗意盎然。池塘边,嶙峋的石头与葱郁的绿植相映成趣,几盏小灯笼点缀其间,微光闪烁,增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殿阁下,饰有精致花纹的灯笼悬挂着,因新小主入殿,天空中紫色与白色的烟花绚烂绽放,流光溢彩,将整个未央宫烘托得更加喜庆热闹。

往里走,就进到了东配殿,虽不如正殿,但也华美别致。

一进殿中央,一座精美的金色香炉尤为夺目,炉身雕刻着繁复细腻的花纹,底座稳固,置于带有绿色与黄色花纹的红色地毯上。房间左侧,一座木质书架上陈列着花瓶与装饰品,旁边矗立着一只金色仙鹤雕塑,右侧亦有一只,形成对称之美,庄重而典雅。背景的格子门窗设计古朴,窗外樱花树隐约可见,阳光透过窗户倾洒而入,使整个房间明亮而温暖。

房间后方,一张长椅上摆放着两个鹅羽软垫。长椅旁的小几上,放置着精美瓷器,长椅后方,一道精美屏风若隐若现。

越过屏风来到寝殿,柔止赞道:“他们收拾的很好,有心了。”接着道:“这儿离御花园近,我想去转转,青荧陪着,沉萤便留在宫内安置宫务。”

“是。”沉萤青荧道。

御花园滇山茶开得正艳。凤柔止静静穿过回廊,青荧跟在身后叽叽喳喳:“小主您看,那边的滇山茶开得最好...”

凤柔止赞道:“山茶凌寒不凋,有松柏之骨。”

青荧突然道:“小主,那仿佛是贞贵嫔娘娘。”

沈韫玉独自立在花下,连有人走近都未察觉。

“贞贵嫔娘娘。“凤柔止轻声唤道。

沈韫玉慌忙拭了拭眼角,转身时已换上温婉笑容:“凤贵人。”

凤柔止行了一礼随即递上锦盒:“嫔妾新得了些安神香,想着娘娘近日劳神...”

青荧插嘴:“是我们小主亲手调的方子呢!”

柔止打断道:“多嘴。”

“多谢你。”沈韫玉接过锦盒,指尖在缠枝莲纹上摩挲,自嘲道:“这宫里,也就你还记得我这个贵嫔娘娘。”

凤柔止福了一身,莞尔一笑道:“娘娘这话,便是妄自菲薄了。听闻当年东宫选秀,皇上力排众议,在一众贵女中独选姐姐做东宫侧妃,即便萧姐姐后来进了府,您东宫位序第一的侧妃荣光也是让人望尘莫及的。”说着拉过沈韫玉的手,“何况姐姐贤良温婉,入潜邸之后就协助如今的皇后娘娘打理宫务,得皇后娘娘多番赞誉,连妹妹我,也在闺中听过姐姐贤名。”

沈韫玉不禁脸红柔声道:“陈年旧事了…”似是因凤柔止的话忆起了当年往事,她眼眸亮了一瞬,开口道:“当年我虽出身沈氏一族,却是个旁支,家道中落,即便与皇上自幼相识,也无把握在一众世家大族的贵女中脱颖而出。却不曾想我能真被选中。”

讲至此处,沈韫玉声调不禁高了两分,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又感激的感情道:“是皇上给了我当今的荣光。自嫁入东宫的那一日起,我便暗自立誓尽我所能帮助表哥,博一个贤妃之名。不过…”沈韫玉话锋一转,钦佩道:“若说贤名,怕是无人比得过皇后娘娘。即使当年身怀六甲,也能操持后宅事物,与皇上一同鼓舞士兵士气,为皇上奔走六部。”

凤柔止听到此处也赞同道:“是了,世间并无几个女子可与皇后娘娘比肩。就是可惜了皇后娘娘那一胎,还是个皇子…”

沈韫玉叹了口气,拍了拍凤柔止的肩膀道:“所幸皇后娘娘吉人天相,不仅后面诞下了嘉妧公主,如今又再度身怀有孕。你看皇上多重视皇后娘娘这一胎,饮食细致,无不周全。”

凤柔止点点头:“这是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希望。”

二人并肩走在花径上。沈韫玉忽然道:“青荧这丫头,倒让我想起从前在东宫时...”

“她呀,整日没个正形。”凤柔止笑道,“倒是沉萤,活像个老学究。”

沈韫玉被逗笑了:“青字辈的丫头各有各的性子。青谖太较真,青黛太张扬...”她望着远处宫墙,“有时候我在想,若是人能像花木这般简单该多好。《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却总是...”

“娘娘…”看着沈韫玉眼底流露出的伤感之色,柔止不禁出言宽慰。

沈韫玉望向满园的滇山茶:“今晨那番话,实非我所愿。《论语》有云:"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可在这深宫...”

凤柔止轻声道:“明哲保身,娘娘已经做得很好了。”

沈韫玉站至原地,只轻叹一声,并未多言。

“嫔妾愚钝。”柔止思虑片刻真诚地说,“但嫔妾觉得,娘娘就像这山茶,不争春色,自有清香。”

沈韫玉怔了怔,忽然展颜一笑。那一刻,她眼角微微露出的几条细纹里盛着的不是哀愁,而是释然。

紫宸宫的更漏滴到三更时,李泓搁下朱笔。鎏金烛台上积着厚厚的红蜡,将御案前那方“夙夜惟寅”的玉匾映得流光溢彩。

太监吕辅全蹑手蹑脚的恭敬进殿,揣摩着李泓神色,小心开口道:“皇上,更深露重,您顾念着龙体。”

李泓抬眼一望,发觉天色已晚,皱眉道:“案牍劳形啊。”

吕辅全俯身继续道:“午后皇后娘娘来给皇上请安,听闻皇上政务繁忙,便没让奴才通传。只说等皇上闲暇时,让奴才将这《冬至赐宴制》奉给皇上,并劝您保重龙体。”

他伸手抚过尚带墨香的《冬至赐宴制》,指腹顿了顿。“摆驾凤仪宫。”

御辇碾过永巷的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李泓望着宫灯在朱墙上投下的斑驳光影,想起登基大典上,韦昭珩捧着玉玺时端庄持重的模样,玄色袆衣下隆起的小腹像揣着团云锦,在百官山呼中显得格外沉重。

凤仪宫的琉璃瓦覆着薄雪,檐下十六盏绛纱宫灯照得殿前亮如白昼。见御驾至,掌事姑姑庆云慌忙要通传,却被李泓抬手止住,只淡淡道:“莫惊扰了皇后。”说罢解了玄狐大氅递给内侍,便进了殿。

“皇上。”韦昭珩正倚在填漆榻上核对彤史,见状便要起身。

李泓快走两步按住她肩膀:“说了多少次,这些让女史来做便是。”掌心触及的骨骼又单薄了两分。他不由蹙眉,“你身子弱,现下后宫之事有荣妃和贞贵嫔协理,你好好养着。太医今日请脉如何?”

“左不过是那些话。”韦昭珩将彤史合拢,烛火在她眉间跳跃,映得眼下淡青愈发明显,“荣妃妹妹和贞妹妹得力,让臣妾省去了不少心力。只是臣妾身为皇后,有些事,不可不尽责。”

窗棂外忽有雪粒子簌簌落下,李泓接过青绾奉上的参茶,亲自试了温度才递过去:“这些年来你辛苦了。朕看着,难免心疼。”

“皇上…”韦昭珩有些意外,这是皇上少流露出的温情之色。她起身向皇上徐徐行了一礼道:“您言重了。您是臣妾的夫君,也是臣妾和整个韦家的倚仗。”她着一身月白色家常袄裙,发间簪一支白玉凤钗,在宫灯映照下宛如一幅淡墨仕女图。“北疆蠢蠢欲动,北狄可汗在先帝晚年就时常犯上作乱,皇上不可不提防。”

韦昭珩讲至北疆二字时语气重了几分,接着道:“如今国库吃紧,宁国公府在陇西有三千顷军田,这些年产出颇丰。父亲前日家书中说,愿献出半数充作军资。”

李泓眸光一闪。宁国公府那些军田是先帝赐予韦家的命脉,如今竟肯割舍...

“昭珩,”他握住她微凉的手,“韦家忠心,朕记下了。”

韦昭珩温婉一笑,“能为皇上分忧,乃臣妾之福。”接着慢慢道:“还有一事需禀报皇上。”她从缠枝莲纹匣中取出本册子,“荣妃拟的冬至宴章程臣妾看了,沈妹妹又添了几处节流的法子,倒比往年还俭省三分。”

李泓目光扫过那娟秀批注,唇角微扬:“韫玉还是这般心细。”

站一侧侍奉的青绾闻听此言悄然抬眸看了看皇后娘娘,却见皇后笑着接话:“可不是?昨儿她还查出尚服局短了二十匹云锦,倒免了内廷一场官司。”

青绾复又低下了头,收拾了桌上的茶具行了一礼道:“皇上,娘娘,茶凉了,奴婢去换一盏罢。”

韦昭珩点点头,吩咐道:“殿中艾草熏的本宫头疼,今日熏了大半晌了,去熄了吧。”

更漏声里,帝后二人又说了些前朝旧事。青绾出殿后端着茶具默默走着,一个不留神,险些与庆云撞个满怀。

“哎呀”院中本就静悄悄的,庆云也被青绾吓了一愣神,随即反应过来沉着道:“怎么不仔细着点?若是不留神撞到贵人如何是好?”

“贵人正在殿中说话呢,院中只有我等洒扫侍奉之人。”青绾嘟囔着。

庆云眉头不禁皱了两分,“再敢口出妄言,我就回了主子罚你了,自己做错了事还顶嘴,成何体统?”

青绾小心道:“庆云姑姑,是我疏忽了。”

庆云看她年纪小,眉目间也缓和了几分:“怎么了?看你那丢了魂儿的样子,主子方才对你说什么了?”

青绾解释道:“没有。只是我瞧着,皇上方才夸赞贞贵嫔,皇后娘娘竟一丝醋意也没有。”

庆云不禁笑出声来:“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青绾认真道:“我虽不懂,却见过家中兄长嫂嫂相处,我哥哥平日多看了别家姑娘两眼,嫂嫂回去都要闹个没完。哥哥若是埋怨起来,嫂嫂说这才是夫妻呢,若没了在意,如何是夫妻。”

庆云正色道:“皇后娘娘垂范六宫,母仪天下,气度可是寻常小女儿家可能比的?你只管伺候好主子就是,旁的轮不到你我来操心。”

青绾若有所思道:“是。”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回廊,青绾看着月下窗纸上映出的皇后身影,她端坐在榻上,鬓边凤钗纹丝不动。

仪鸾宫内焚着千金月令熏衣香,浓郁甜腻的香气萦绕着,为本就金碧辉煌的殿宇更添几分娇柔韵味。

裴骄鸢斜倚在妃榻上,闭着眼懒懒道:“给各宫的赏赐都发下去了么?”

青黛顺从道:“回娘娘,一切均已安排妥当。”

“嗯。”裴骄鸢打了个哈欠,“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冬至日朝廷不仅要举行贺冬仪式,皇上还要赐宴招待文武百官和万国使臣,接受群臣和各国使节敬酒祝寿,我朝历来重视冬至日,这宴务必办得漂漂亮亮。”

“娘娘宠冠后宫,皇上登基后就赐皇后娘娘协理六宫之权。又将冬至宴一事交予娘娘操办,足以见皇上对娘娘的重视。”青黛扬眉道。

“你忘了沈氏了?”

“贞贵嫔位分不如娘娘,凡大事还不是娘娘做主?她不过从旁协助罢了。”

另一旁的苏觅开口道:“有她跟娘娘分权,终究碍眼。”

“是了,本宫不喜权柄下移。凭什么事,本宫说行就是行。有她在一旁啰嗦,本宫看着就烦。”裴骄鸢神色倦怠道,“看她整日张口闭口表哥的那副矫情样子,能成什么事?治理后宫凭她那股棉花劲,底下的奴才早反了天了。”

殿中的烛火长明,映得裴骄鸢雍容华贵,她冷哼道:“冰戏裁去十二人,还搬出皇后例行节俭吓唬我,小家子气。若一味的节俭失了皇家气度,岂不叫人笑话?干脆后宫嫔妃头上只簪上两朵不知名的野花,做个疯婆子罢了。”

青黛本正为荣妃捏肩,闻听此言笑道:“娘娘好会说笑。”

裴骄鸢眼波流转,阴狠道“本宫迟早要除了她,凡是本宫的东西,旁人一概不许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