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祖嫡长

1645年,闰六月。

广东惠州,龙川县。

往昔东江上舳舻千里的恢弘场景,此刻已荡然无存,仅剩几艘舢板了无生气的在江面游荡,一如当今之大明。

坊间传言,建奴已攻取赣南,不日将下龙川。

届时前明遗民,皆须易服剃发,男贬为奴女充作娼。

兵锋所向,敢有坚守者。

城破日,鸡犬不留。

此消息一出,城内登时掀起轩然大波,不少百姓连同家眷纷纷外逃。

于是昔日热闹非凡的老龙埠集市,今日变得冷冷清清,通街商铺门可罗雀,尽显萧条。

在集市的尽头,有一处大宅傲然耸立着。

白墙黑瓦,朱门石狮。

无不彰显此间主人的身家与背景。

当下正值日上三竿之时,阳光斜入墙院,刚洒水清扫过的地面,被日光映地熠熠生辉。宅院内静悄悄的,只有正中央那两株柏树被风吹过时,才会发出阵沙沙声。

忽地!

一道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伴随瓷器碎裂的动响。

骤然在厅堂内响起。

“朱由菘该死!”

“朱由检还晓得吊死煤山,全王朝之体面,他朱由菘倒好,怎地不找块豆腐撞死?那朱棣自诩比肩秦皇汉武,可曾想过后世子孙竟这般软烂不堪!”

“该死,当真是该死!”

厅堂内,一名身着青袍头戴网巾的青年,愤怒地掷出手中茶盏,那瞪得通红的眼珠,似乎随时要冲出眼眶。

这幅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得立在他左右的那二人,大气也不敢出。

只默不作声地低头盯着脚尖。

不远处,一名相貌姣好的婢子刚靠近,便被这声怒喝惊得停下步子。

她侧耳听着里面动静。

少顷。

厅堂内,青年再度扭头看向二人。

忽而发出阵冷笑。

“大明落得如此下场,你我皆有责任,尤其是你们这些丘八!”

“山海天险,未临战事易手于贼;江南重镇,军民死守却无驰援;扬州屠城,建奴杀我汉人无数;先祖龙兴之地,竟遭贼人铁骑践踏!此等国仇家恨,尔等竟还劝我隐忍?试问诸君,难不成要等建奴亡我中华后......

吾等再背水一战?”

年轻人戟指说完,重重砸向桌案,随即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那怒目圆睁的表情虽稍有平复,但仍满面戚容。

站在他下首右侧的,是位满脸络腮胡身穿短打的壮汉。

这人三十来岁模样,头发只胡乱的结了个髻,上面用一块蓝布包裹,脸上寸许长的刀疤因为激动充血,此刻像条血蜈蚣般扭曲鲜红,样子怪是吓人。

可就这么一个凶汉。

在面对这位小自己十多岁的青年时,竟温顺的像只绵羊。

只低眉顺眼的承受怒火,偶尔向站在他对面的那名中年文士,投去祈求眼神,但对方始终跟没看见一般。

直到青年骂的累了。

络腮胡大汉才抱拳道:“公子息怒,咱老邹绝无二心。”

年轻人怔了下。

望着面前这两位得力之人,他忽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了,稍作斟酌,邃起身做了个揖:“两位兄长见谅,梦来一时激愤,并无责怪之意。”

说完,便扬了扬手。

示意他二人坐下说话。

青年也重新坐了回去。

朱顺,表字梦来,去年刚刚及冠,名同其辈,懿文太子朱标之后。

朱允炆十世之孙。

建文四年,朱棣靖难南京,朱允炆自皇城密道仓惶出逃,避走福建,而朱顺这一支来到龙川县,却是他祖父那辈的事情了。

至于因何到了龙川,如今已不可考。

朱顺平复了一下情绪,缓声道:

“甲申之后,大明还剩半壁,这本是我朝最富裕的半壁,也是先祖的龙兴之地,建奴不习水性,鞑子兵亦不通水战,外有长江天险拒守,内有江淮子弟枕戈,只要谋划得当,事情尚还有转圜。可奈何奸臣当道,朱由菘不思进取,误国至此啊......”

他说着,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摆在案上示意二人来看。

摩挲着玉佩,朱顺深深叹了口气。

雪白的玉佩上,龙纹缠绕间只有四个用隶书镌刻的大字——

太祖嫡长。

见二人不答,他神情复又激动:“二位兄长的意思梦来清楚,时局如此非一人之力可为,况且弘光一朝此般光景,倘若当真换我为,恐怕也难逃军头、士绅之掌控。

可如今天下颠覆,日月倒悬,难不成真让我坐看九州倾覆,华夏陆沉?二位兄长担心我建文后裔之身份,恐诸王害我性命。

但事已至此......

梦来纵苟活于世,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朱顺轻轻抚摸玉佩的模样,看得下首二人没来由的悲从胸中起,现如今建奴入关,荼毒汉地,祖宗基业毁于一旦,真正是国破家亡了。

念及此处,他们不禁心下怆然。

那络腮胡粗汉,乃是龙川守御千户所千户邹伺龙;

另一位则是龙川通衢巡检司巡检何继业。

朱家在龙川几世经营,经过百年运作,早已掌控龙川的各处机要,尤其在老龙埠,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

此地除了军户,剩下大部分的人都是他家佃农。

朱顺沉默片刻,忽咬牙切齿地起身。

箭步冲到屏风前,取下挂在上面的一柄铁剑。

“呛!”

寒芒一闪,铁剑出鞘。

“闯贼可憎,仍存汉土;建奴入关,亡国灭种!我辈岂有不奋起反抗之理?”

他持剑断喝:“梦来必承继太祖之志,驱除鞑虏,不死不休!两位兄长可愿助我重整日月,再造山河。

立不世之功!

开万世之太平!”

何继业闻言,心中一阵颤抖。

父亲为自己赐名“继业”,并不是让他继承区区一个老龙巡检的业,而是追随“太祖嫡长”重掌天下的大业。

稍作思忖,他把心一横,直接跪地,抬头朗声道:“朱家世代待我等优渥,公子既有平复天下之志,我等岂有旁观之理。

左右不过一死尔,何继业愿往!”

“好!”

朱顺颔首,高声道了个好,复又朝邹伺龙望去。

“我老邹.…..老邹跟着公子干就是,弄他娘的!”

邹伺龙涨红脸憋了半天,搜肠刮肚的却什么好词也没憋出来。

他从小不爱书本,只酷爱舞刀弄枪,眼下非常羡慕何继业,文绉绉的小词一套又一套,只可惜自己肚里墨水太少,事到临头唯有句“弄他娘的”!

朱顺仗剑而立,目光如电地看向二人。

何继业又问:“不知公子有何计较?”

计较......

朱顺摩挲着剑柄,神色渐渐变冷,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正当他要说些什么时,表情却猛地一僵,随即瞪大了双眼。

只见他抬剑前指,神色竟有些惊慌,似是看见了什么。

“兄长,此为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