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人传
一前言
马车夫发出清脆响亮的“吁”的声音,与此同时,迅速拉紧手中的缰绳。
二匹疾跑中的马反应不及,往前继续踏了二步,才骤然停下。
一路上,我焦虑又茫然地坐轿厢里,脑海中恍恍惚惚想着逃亡的路径。实际上,因为事情来得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
因为毫无准备,猝不及防的停车,我整个身体几乎冲出了车厢。
我撩开马车的门帘。
漆黑的夜晚,月光明亮,能够清楚地看到前方不远青色的城墙。
“塞关”二个字清晰地挂在前方城门的正上方。
几棵荆棘树孤独地矗立在城门外略显荒芜的空地上,枯枝斜着插向夜空,月光下,凄凉冷烈。
我隐然感到这几棵树,就是我的应许之地。
“怎么到了齐国?”我的内心一阵莫名且强烈的心悸,一种极度的心虚感像一只隐形的手,抓住我的心。
我自然而然地回头看了看,远处隐隐约约也是一段城墙。
“鲁国是无法回去了。”
逃出身后的鲁国关卡,是贿赂了重金的。
我心里非常清楚,即便能回去。也不能回去。
但到齐国,并不是计划中的,也是不该在计划中的。
齐国就是我的死地。我隐隐这么觉得。
二砍头
“夫子,齐国城门紧闭。我们往哪去?”马夫轻声问。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的处境是进退二难。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逃出鲁国,还怎么回去?但这几十年,我从来不曾经营过齐国。
齐国是叔孙氏外舅所在。叔孙氏外舅在齐国经营几十年,在齐国势力盘根错节。我从来没有想过在叔孙氏的这个势力范围内谋求什么根基。
现在,我就像风箱里的老鼠,进不得,退不得。
我脑海快速地盘旋,寻找紧急方案。
“齐国城门开了。”马车夫大叫。
我还未曾反应过来。
“鲁国的城门也开了。”马车夫再次大喊。
“两边都有人马往我们这里快速奔来。”马夫大声叫到。
“夫子。这些是什么人?我们怎么办?”马夫紧张地问我。
“来了多少人?”我此时倒没有那么紧张了。我问。
“两边人数差不多,各50人左右。”马夫站起身,手搭凉棚,前后仔细看了一会,“都穿戴着盔甲。”
我撩开帘子,弯腰走出轿厢。马夫往旁边让出一个位置。
我挺身直立,看着两边正快速接近的人马。
“没有长矛,只有刀剑。”我轻声说,“后面来的是叔孙婼的门客,齐国方向是叔孙氏外舅家的门客。”
“我看错了叔孙婼。”我苦笑着说,“就像我那父亲看错了我一样。”我自嘲地笑了。
马夫听到我的话,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但他却不犹豫,抬手高声喊道:”卫兵集结,围住马车,保护主公。“
我匆匆忙忙逃出鲁国,除带了一些金银珠宝,也没有来得及召集侍卫。随身一起逃命的,就只是紧身的十几名侍卫。
就在我犹豫迟疑,内心盘算之际。两路人马已经奔袭到我十几米的地方停下。
鲁国方向带队的正是我一手扶植起来的叔孙氏的新家主叔孙婼,齐国方向带队的,是我那两位侄子。
“叔孙婼,我扶你上位,你却反过来追杀我。你还算是信义之人吗?”我朗声说道。
“你弑父毁家。也敢说信义二字。”叔孙婼高声回应。
“况且,我们身居高位之人,本就该以家国社稷为重。不敢因个人恩怨而轻社稷。”
“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我不屑地说道。
“叔孙氏,居鲁国三公之位逾半个世纪。所立身之本,就是大义。那像你,为一己私利,不惜弑父,不惜毁国。”他用和我一样的不屑眼神看着我,“今日追杀你,是大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即使出于私利,也该杀你。”
一会后,我的头将被挂在不远处的荆棘枝条上。
黑皮肤,深陷的眼睛,猪一样的嘴巴,那颗血淋淋的人头看着离开的人马。
回顾我的五十年的人生,我做的那些为人不齿的事情,但我却不后悔。
我的一生,就是为毁了叔孙氏而存在。
三我
公元前376年,鲁成公十六年。我之生年。
我叫牛。是鲁国三公之一叔孙氏家宗主——叔孙豹的私生子。
我本不叫“牛”。十三岁那年,叔孙豹第一次见到我,随口问:“你是牛?。”
我毫不犹豫,抬手作揖,几乎是脱口而出:“唯。”
从此,“牛”就成了我正式的名字。父亲没有追问我真名,我也没有说过我曾经有过一个不是“牛”的名字。
我曾经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忘了。那个名字只存在于我母亲的墓碑上。
父亲当即许我为家臣——“竖”是我在叔孙氏家族第一个职位。
从此,众人便称我叫“竖牛”。
那年我十三岁。
即便那年我才十三岁,我身材已经像成年人一样高大魁梧。
我皮肤黝黑,有人开玩笑说,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如果我站在夜晚的漆黑里,我和夜色将会很好的融合在一起。从小我的背就微驼,也许是个子高的原因?
我眼睛深陷,有一张猪一样的嘴巴。叫我“牛”倒是贴切不过。
我是我父亲叔孙豹逃难至庚宗,与我母亲,一个乡野妞在泰山脚下,发生一夜情后种下的果。
我来到人世。是天意。
更是天谴。我的丑陋说明了一切。
四因果
公元前377年,鲁国,曲阜。
我伯父叔孙侨如成为叔孙氏宗主,同年,成为太后姜母的情人。
我相信,伯父不是因为爱而偷情。
不过,不得不承认,我伯父勾搭女人的本领,也是一绝。
叔孙氏家族的男人都有这个本事。就像我父亲,以一逃犯的身份,一眼之下,就勾搭上了我母亲。
鲁国的这位太后对自己的情人爱得如痴如恍,言听计从。
甚至当我的伯父有了削弱鲁国另二家公侯门阀的实力的念头时,也能不顾动摇国家根本,甚至不惜与儿子鲁成公翻脸。
三公制度在鲁国已经持续了三代之久。
三公相互制衡,以平衡,维持国家治理的稳定。三公制度成为国家治理的基石。
不仅鲁国如此,周边国家莫不如此。
三公之间的斗争从未间断,尽管平衡是脆弱的,三公也是强弱有别。
但三公相互制衡,确保了国家的稳定,也确保王权的持久。尽管,王权因此失去了绝对的权威。
当我的伯父提出要削弱其它两家豪门,独尊叔孙氏后。穆姜太后已然被爱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欣然同意。她搂着情人说:“只要我的爱人满意。”
文公十六年,郑国攻击宋国,后楚国参与,最终成诸国混战。
那日,成公出发参加诸侯战事会议。即将出城门之时,穆姜却拦下成公,要成公答应使逐二子(即季孟两公)。
公以晋难告,曰:“请反而听命。”姜怒,公子偃、公子鉏趋过,指之曰:“女不可,是皆君也。”
鲁成公因此恼怒,并感到了来自母亲和其情人真真切切的威胁。
于是,鲁成公待于坏隤,申宫儆备,设守而后行,是以后。使孟献子守于公宫。
事情因此暴露,季孟两家在成公的撮合下,一王二卿联合发难叔孙氏。
穆姜被幽闭东宫,至死未再跨出东宫一步。
但终其一生,她除了自责,都没有责备过这位情人一句。
我的伯父叔孙侨如则逃难齐国。齐国是叔孙氏舅舅家。
我父亲叔孙豹留在鲁国,独力支撑风雨飘渺的叔孙氏家族。一年后,感到危险的父亲,最终也决定逃到齐国。
逃至半路有了我。
四艳遇
公元前575年,三月,春,庚宗。
奎宗,泰山脚下某处。
父亲叔孙豹,时年十七岁。
我,此时,此地播下种子。
饥寒交迫,加上被追捕的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身体不堪负担。父亲昏倒在泰山脚下的杂树林中。
这也可以理解,养尊处优的三公豪门之子。能够熬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发现父亲时候,母亲正从山上往下走。此时,顽强地睁开一条眼缝,强撑着不让自己死过去的父亲。通过眯着的眼睛,看到夕阳黄色的光辉照耀下,笼罩着金光的母亲,一跳一跳走进。就像仙女,款款而来。
那个时候的母亲,是活泼可爱的少女。
父亲这个豪门贵族青年,从来没有见到过乡野青春气息的女子。
疲惫之极,几乎就要放弃的频死心态,父亲看到仙女一样迎面而来的母亲,心中刹那间燃起了希望。
故事就这样开始。
母亲手扶肩扛把这位逃难的公子哥,好不容易把人拖回了家。
家中仅有小米,加一些青菜叶子,熬了一锅小米粥。
母亲让父亲躺着,喂了一碗热粥。
温暖的房间,父亲的身体还是疲惫。但脑子恢复了思考能力。
眼睛也已经有力量张开,仔细观察正在烧热水的年轻女子。谨慎地询问: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请问这是哪里?”
父亲的询问,除了感谢,当然更多的是为了解信息,辨别安危。
“奎宗,泰山脚下。”
“你父母呢?”
“父母早死,我是孤身。”
青春少女的声音,至纯,一听就让人觉得安全。
太累了,父亲除了想睡觉就是想睡觉。现在看起来是安全的。
这一夜真是好睡。即使是三公府邸的锦床暖榻,也没有今晚这晚这么舒坦。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伸了一个懒腰,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父亲走出小屋。环首四周。
一眼望去,目力所及方圆之内,只有这一件青瓦小屋。孤零零就立在山脚之下,屋后的高山似怀抱,搂抱着小屋。
小屋青砖黑瓦干净清幽,。半人高的篱笆把小屋包围。篱笆内种着各色花,篱笆外种着各种菜。
屋外,一条小路,往前是下坡。往后连高山。
想起来了,昨日女孩说这是泰山。
刚想起昨日有个女孩,屋后就传来歌声。
直直的歌调,浅白的歌词,显然歌在现编现唱。
“真是清雅幽静之地呀。”父亲感叹。语气里倒有几分羡慕。
十七年,父亲只是生活纷乱的官场。这生活,用周旋也许更为恰当。
繁华在父亲脑海里,是一种铅重。生活对他从来不是一种轻松和欢快。
这是十七年第一次,呼吸着清冷纯洁的空气,在歌声中带着悠闲的心境出门。
父亲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
歌声从屋后的竹林传来。
尽管太阳已经绕过山顶,从二个高峰的间隙处射过来。但空气中的水气还未散去,薄薄的晨雾遮掩着不远处的竹林,似见不见。
歌声也一样,停停唱唱。
因为感到有人走近。边歌边干活的母亲,猛然抬头转身。
两个年轻人第一次在明亮的天色下面对面。
一些诧异,一些愕然,一些拘谨。都是同样的表情。
父亲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仔细看一个农村姑娘。
母亲第一次这么认真看一个贵族官宦子弟。
农村姑娘健美青涩,让父亲感到新鲜。
贵胄子弟超然笃行,也让母亲刮目相看。
第一眼,彼此都是如此新奇独特的感觉。
“感谢姑娘救了我!”父亲弯腰鞠躬致谢
“是的。我昨晚在山路边看到躺着的你,就带你到了我家。”母亲倒是不客气。
“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用谢。顺手之劳。”母亲有些不好意思。
“还没吃早饭吧?”母亲突然想起这事,觉得尴尬,似乎亏待了客人。
“我们回去吧。早饭我已经烧好,看你睡得熟。就没打搅你。”
母亲在前面带路,父亲微笑着跟在后面。
拉开篱笆门,母亲指着屋檐下的水槽。
“你洗个脸。山涧水,干净,但也许有些冷。”
父亲双手鞠水,往脸上泼,“正好,可以清醒一下。”
“你先稍微坐一下。早饭冷了,我热一下。”
母亲说着,放下放着春笋的竹篓。
随手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开始剥笋,边说,“家里清贫,笋倒是不要钱,鸡蛋是我养的鸡下的。春笋炒鸡蛋。美味得很。”
在父亲的微笑中,母亲麻溜地剥笋,切丁,敲鸡蛋,下锅。
早饭简单,但却吃得香极。
五云雨
夜,男女合。有我。
“夫子,看你一身贵气。不想有此遭遇的人?”母亲对此很疑惑。
“哦。这也能看出来。”父亲苦笑,“不过我现在的确是身居险境。
母亲不说话。
“我是鲁国三公之一,叔孙氏家小儿子。叔孙豹。”父亲实话实说。“我哥哥叔孙侨如,因为犯罪,一年前已经逃到齐国。”
”我作为人质留在鲁国。前段时间,收到线报,三公的另外两家欲致我死地。于是,我逃亡。”
“如果你举报,应该会得到一大笔赏钱。”
父亲仔细观察着母亲脸色的变化。母亲听到赏钱二字,似乎眼睛放了一刹那的光。
父亲说这话,其实是有打算。如果眼前这个女子有举报的意图,就马上杀了她。
“不过,你要继续逃亡有些困难。”母亲说,“这几天,一路都在设关卡。是不是就是为了检查你。”
“关卡对单身男子似乎特别查得紧。”
“这些我一路过来,也都看到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走小路,不走官道的原因。”
“姑娘,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帮我。日后定当重谢。”
母亲皱着眉,良久没说话。
母亲起身,正要跨步走出房门。父亲却突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去菜地再摘些菜。公子体弱,圈里还养着几只母鸡,挑一只,做个鸡汤,给公子补补。”
母亲不露声色,随口回答。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反正这里也没外人。你爱来就来吧。”母亲笑了笑。没有拒绝。
整一天,父亲就一直寸步不离跟着母亲。母亲也不为意。
夜半,该是睡觉时间。屋里只有一张床。
父亲说:“我睡地上,你睡床。”
母亲指指地面。“睡地上太冷。估计会得风寒。”然后,迟久不说话。
父亲说:“姑娘,明天一早,我想就离开。是单身一人。瞒过关卡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假扮成夫妻......”
父亲贸然的提问。母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姑娘愿意,我愿意正式娶姑娘为妻。如果姑娘不愿意,我就此别过。”
后来,母亲和我说,因为一眼就被全身贵族气质的父亲吸引。
“尽管有些鲁莽,但我没有对纠葛,稍稍犹豫,就同意了。”
嘴上说是假结婚。但晚上,吹灭那盏小油后。父亲随手一拉。母亲没有太多的挣扎。倒入了父亲的怀抱。
二人都是第一次,那一夜,欢快幸福。
父亲第二天没有离开。
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有人找上门,询问有没有陌生男人来过。
母亲才急急催促父亲离开。
母亲送父亲到码头,情真意切,“相公,盼你回来。”
“你放心。一旦事有转机,我必来接你。”
这个诺也,一等等了十三年。最终也没有等到。
女美男英,生了一个丑牛一般的儿子。
二十年,妻无夫,子无父。
我的那副模样,世人皆称我为“天谴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