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发轫之作:《白蛇记》抑或《西湖三塔记》

白蛇传源于何时何地,尚无明确的文献记载,学者们根据现存典籍进行了考证,结论不一。有些论者认为唐传奇《白蛇记》是白蛇传的起源之作:北宋李昉等人编的《太平广记》第四百五十八卷收录此篇[3],题为《李黄》,声称出于唐朝谷神子的《博异志》,然而今本《博异志》中未见此篇;明代陆楫等人辑录的《古今说海》中也收录了此文,名为《白蛇记》,只是没有标明撰写者。

《白蛇记》故事有二,故事时间都是唐元和年间。其中一个故事的情节大致如下:陇西人李黄在官员调动选拔的空闲中,来到长安市东,看上了刚除丧服的白衣寡妇。李黄出钱为其买了布帛,侍女说回家后还钱给他。李黄跟着牛车来到白衣女的住处,一自称是白衣女姨娘的黑衣老女人,撮合李黄与白衣女,并说家中欠债三十千钱;李黄派仆人取来三十千钱给她。李黄快乐地过了三天,第四天回去,仆人觉得他身上有异常的腥臊气。回家后,他隐瞒该事,不久精神恍惚,说话语无伦次,卧床不起。最后李黄的身子化成一汪水,只有头还存在。家人惊慌害怕,通过仆人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寻到白衣女的住处,只有座空园子,园中有株皂荚,树上、树下各有十五千钱。住在那个地方的人说,常有大白蛇在树下。

另一个故事情节略有不同:凤翔节度使的侄子李琯,担任金吾参军,他出去游玩,在安化门外看见一辆华丽的白牛车,车子跟随着两个姿容美丽、穿白衣骑白马的女仆。李琯是贵家子弟,不知道检点、约束自己,跟随着车子一直来到奉诚园。一个女仆招他进入园中。黄昏后,一个十六七岁、艳若神仙的白衣女子与他相见。第二天回家后,李琯脑裂而亡。家人询问,奴仆讲述了事件经过。全家人都感到冤枉、害怕,马上命令仆人去头天晚上的住处查看,只见一株枯槐树中,有大蛇盘曲的痕迹,于是伐树,但没有发现大蛇,只有几条白色的小蛇,把它们杀掉后返回。

这两则故事与魏晋志怪小说无殊,以极为恐怖的情节来警告世人勿事冶游、贪恋美色。故事地点、时间、人物形象、情节、主题等与白蛇传无涉,仅有美女为白蛇所变这一点与白蛇传相似,故而不足以认定其为白蛇传的源头。戴不凡就驳斥了把《白蛇记》看作《白蛇传》胚胎的说法:“实际上,这篇唐人小说中除了一条能变美妇的白蛇精以外,和现在的‘白蛇传’很少相同。‘白蛇记’虽是一篇神怪小说,但却寓有叫人不可追求自由幸福之意。……要说‘白蛇记’与‘白蛇传’有什么瓜葛的话,那只有这一点:在思想内容上,后者恰好是对前者的一个否定。”[4]

从现存资料来看,白蛇传的故事大概形成于南宋时期,这种观点在学术界比较有代表性,戴不凡说:“根据今天能见的资料,‘白蛇传’故事的雏形,似成于南宋;明嘉靖时,已以‘陶真’(弹词)的形式,在民间演唱。”[5]清代《南宋杂事诗》中有陈芝光的诗句“闻道雷坛覆蛇怪”,注释中引明代吴从先《小窗自纪》语:“宋时法师钵贮白蛇,覆于雷峰塔下。”明代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卷二《孤山三堤胜迹》说:“湖心亭,自宋、元历国初,旧为湖心寺,鹄立湖中,三塔鼎峙。相传湖中有三潭,深不可测,所谓三潭印月者是也。六十家小说载有西湖三怪,时出迷惑游人,故压师作三塔镇之。”[6]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卷三《南山胜迹》介绍雷峰塔时说:“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7]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熙朝乐事》中又说:“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若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记,皆杭州异事,或近世所拟作者也。”[8]可见,在“说宋时事”的说唱艺术中,就有《雷峰塔》。《万历钱塘县志》上说:“雷峰塔相传镇青鱼白蛇之妖,父老子弟转相告也。”[9]

明代洪梗在《清平山堂话本》中辑录有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绝大多数学者将其视作白蛇传的萌芽。故事发生在宋孝宗淳熙年间,奚宣赞年方二十余岁,不好酒色,父亲原是岳相公麾下统制官,已去世,他与母亲妻子居住在临安府涌金门,叔叔出家在龙虎山学道。奚宣赞喜欢闲耍,在清明时节得了母亲的允许,去西湖边游逛,遇到一个迷路的白姓女孩儿。女孩儿说认识奚宣赞,扯住他不放,只是哭。奚宣赞只得领了女孩儿回家,把事情告诉了母亲,并说若有人来寻,就让她归家。女孩儿叫卯奴,在奚宣赞家住了十余日后,一个婆婆寻上门来,为感谢奚宣赞,婆婆邀请奚宣赞到家做客。奚宣赞随她们来到一座华丽的府第,婆婆引着奚宣赞见一穿白衣服的美妇人(娘娘),她是白卯奴的母亲。饮酒时,妇人命令仆人带上来一个后生,破开肚皮,取出心肝,给奚宣赞吃。奚宣赞吓得魂不附体,推辞不吃,妇人、婆婆吃了心肝。妇人主动表示愿意嫁给奚宣赞:“难得宣赞救小女一命,我今丈夫又无,情愿将身嫁与宣赞。”[10]当夜,两人同房,奚宣赞被留住半月有余。奚宣赞面黄肌瘦,想要回家,话还没说完,仆人问妇人,有新人到了,要不要换旧人?妇人与一个新到的后生饮酒,命仆人取奚宣赞的心肝。奚宣赞极度害怕,请求白卯奴救命。白卯奴向妇人求情,妇人命一力士用铁笼把奚宣赞罩住。妇人和后生寻欢,白卯奴使用法术把奚宣赞送到钱塘门城上。奚宣赞回家后告诉了母亲,母亲找了个地方,全家搬走。一年过去,又到清明节,奚宣赞拿了弩儿到屋后打飞禽,射下树上的一只老鸦,老鸦落地后却变成了黑衣婆婆,正是去年见的。婆婆使法术,招来数个鬼使,捉了奚宣赞,又送到先前的府第。宣赞赔礼,妇人又留住他做夫妻。过了半个多月,奚宣赞请求回家看看老母,然后再回来;妇人恼怒,命令鬼使取其心肝。奚宣赞请求白卯奴救命,白卯奴向妇人求情,妇人骂了白卯奴后,命人用铁笼罩住奚宣赞。白卯奴再次救了奚宣赞;奚宣赞被人送到家中,母亲不再允许他出门。过了几天,一个道士来到奚宣赞家,此人正是奚宣赞的叔叔。奚真人作法,命神将捉来婆婆、白卯奴、白衣妇人,要她们现形。白卯奴向奚宣赞求情,真人叫天将打三人,白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变成獭,白衣妇人变成白蛇。奚真人命令用铁罐封了三个怪物,用符压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在湖内镇住三怪。奚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故事的时间是宋孝宗淳熙年间,清明时节;地点是临安府,西湖;人物则包括奚宣赞(与许宣、许仙谐音)、白卯奴(乌鸡)、白衣妇人(白蛇),均与白蛇传中的人物接近;故事情节比较曲折,人与蛇妖结为夫妻,妖精白卯奴(乌鸡)救了人的性命,妖精被镇压在塔下,奚宣赞出家。故事具有浓厚的悲剧因素,白卯奴非但没有加害奚宣赞,反而两次救他性命,白卯奴是“义妖”,然而最终被镇压。《西湖三塔记》的情节并非和后来的白蛇传(如清代的)一致,在传说的发展中,人物的数量、形象有了变化,比如,无关紧要的人物削减,婆子(獭)被去除;人物形象发生变化,奚宣赞之母后来演变为许宣的姐姐,白衣妇人(白蛇)从吸人精血、吃人心肝、不断掳掠男人的妖孽,变为爱情专一、为爱献身的义妖,后来的白蛇融合了白卯奴(乌鸡)与白衣妇人的形象。张恨水认为《西湖三塔记》是白蛇传的原始故事,“这个故事,当然是很粗糙,但是可以看到白蛇传,是怎么样来的”[11]。傅惜华在选注这个话本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这个‘灵怪’故事,恐怕是宋代杭州的民间传说,后来的许宣和白娘子的雷峰塔白蛇传的故事,是很可能从这西湖三塔的传说,发展演变而成的罢?”[12]该话本的主题是警告世人不要贪恋美色,如戴不凡所说,“人妖不可共居”[13],这与《白蛇记》主题类似,不同的是该话本中已经出现善良的妖怪白卯奴,这就决定了其悲剧内涵。

该话本宣扬道法,与晚于其后宣扬佛法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看山阁乐府雷峰塔》等不同,其原因在于宋代道法盛行,鲁迅说:“宋代虽云崇儒,并容释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徽宗惑于道士林灵素,笃信神仙,自号‘道君’,而天下大奉道法。至于南迁,此风未改,高宗退居南内,亦爱神仙幻诞之书”。[14]从该话本宣扬道教这点来看,白蛇传形成于南宋是可信的。再综合该话本的时间、地点、人物与情节、主旨与悲剧格调等因素,可以认为《西湖三塔记》是白蛇传的发轫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