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对根的抒情表达

——周宜兴《秦州悲欢》简评

“少年作诗,老来写史”,这话提示了一种进行写作之时的基本要求,但同时更揭示出了一种常见的写作现象。周宜兴老人的《秦州悲欢》(即“秦州三部曲”:《书香闺秀》《早春时节》和《一九七六》)与其说是一部小说的结集,还不如说是借用小说的方式书写的一段秦州城的现当代历史。

关于这一点,作者个人是有着极为充足的自觉的。在《早春时节》的《后记》一文中,他讲道:“我之所以写小说,是一种要记述历史的责任驱使,而不是为创作而笔耕。”而在《一九七六》的《后记》中,他再次重申:“我写这些文字不是为了当作家,而是一种责任的使然。我总觉得,我有义务把我所经历和生活过的时代的真实场景,用文字再现给人们,献给与我同时代的人们献给晚于我这个时代的人们,和正在成长的人们。不忘过去,才会珍惜现在。”

以具体的作品参证,他的话说得上名副其实。阅读他的《秦州悲欢》三部曲,读者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知识的丰腴所带来的快感要远大于叙事的新奇所带来的快感。他叙事中的知识的丰腴,可以从两个方面具体予以分述:首先,是关于历史的。三部小说,从抗日战争写起,一直写到1992年,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所发生的诸多重要历史事件,借助于作者对于天水小城一个家族生活的描绘,使读者大多可以极为感性地进行触摸——譬如抗日战争,譬如民国时期的国会议员普选,譬如公私合营、抗美援朝、“反右”、“四人帮”粉碎之后知识分子的重新被启用、三线企业的改制,等等。这些原本概念、抽象的文献性存在,通过具体人物和故事的具体演绎,重新具化为真切的、生动的现实内容。借助于文字的引导,各色读者由此得以重归历史现场——经历过的再次经历;未曾经历的也能如身临其境般感知半个多世纪中国历史种种波谲云诡的变迁和沧桑。其次,是关于地域民俗风情的。《秦州悲欢》是写秦州的,是作者在经历了人世的各种波折之后在其暮年对于自己所从出的故乡的一种深情的回顾。这种回顾,诚如作者所言,“我没有为作品设置情仇跌宕、恩怨起伏的情节,只想通过平淡无奇的真实,像朋友在一起拉家常那样,尝试着在与读者娓娓交谈中写成我的小说”,为此,“我以极普通的小情、小景、小人、小事,点缀历史,重温往事”。换句话说,他的小说写作,目的本不在于演绎虚构出精彩的文学故事,而在于用一种极为本真、本真至近乎白描的手法,为人介绍、描述出自己记忆中的故乡的日常,它的景观:东街、南门、南郭寺、玉泉观、伏羲庙、麦积山、火柴厂、面粉厂、步兵学校等;它的吃食:凉粉、酿皮、呱呱、浆水面、醋拌汤、醪糟、甜醅、罐罐茶、各式各样的行菜坐菜;它的各种节俗礼仪:起名、提亲、称谓、正月的访拜、清明的祭祖、春日的踏青、秋日的登高等。通过这种介绍,作者不仅具化了天水这一名称的历史文化内涵;而且也通过生动形象的讲述,将自己对于故乡的一片深情托身于浓郁的民俗风情描绘之中,显见了文化借助于个体日常言行的演化之后所散发出的丰富隽永意味。

重温历史,还归文化,在历史和文化知识的描述所带来的阅读的智性以及丰富的满足之外,作为小说的写作,对于一地历史和文化的书写,作者还有意识地运用了一些他自己所强调的“文学手段”:最为突出和明显的,自然是人物的塑造。在《书香闺秀》中,他主要塑造了阮家四个性格各异的小姐形象,而在其后的《早春时节》和《一九七六》年中,他则塑造了更多也更加多样的其他人物形象。在他所塑造的各色人物形象中,一般读者大都较为认可他所塑造的年轻姑娘的形象,如阮氏四姐妹、赵秀言、张克孝等,但我个人却更为欣赏其中的一些年长的、性格较为复杂的人物,如秦氏、苏佑山、完颜老人、阮伯钧、苏雨亭,甚至反面人物赵镇壬和高处长等。相比较而言,我觉得他们身上存有更多的生活质感,对于人性也有着更多的涉指——虽然还不够,但已显现出了某种可以期待的“圆形人物”的潜质。其次是历史叙述的个别视角的设置。书写半个多世纪中国社会壮观、宏阔的历史,作者没有选择相应的宏观视角,与此相反,他却选择了一个家族的个别性视角,通过一个家族各种人命运的兴衰变迁,以小见大,巧妙而又意味深长地展示了个人在时代风云夹裹中的沉浮流转。借此,不仅让个人成为历史活动的具体平台和中介,同时也让历史的演化一变而为个人命运的生动展示。再次是故事书写过程中的抒情表现。虽然作者将不少的精力花在了关于历史和地域文化的介绍和描述之上,但是在将人物的命运和地域文化搁置于历史动荡剧烈的变迁中时,时过境迁或者事过境迁,半个多世纪中国历史的复杂巨大的变化,前后对照,在同一人物命运或地域文化内容的变迁之中,还是让时间给各种人物以及作者的记忆烙上了沧桑的印痕。阮家四小姐风情万种、阮伯钧和雨荷们一去难归、苏掌柜和瑞生们命运多舛、阮家大院的一空再空,旧景观残破,老日子变味,作者的笔下由此不能不时时显现出种种复杂和深沉的感喟。“通过人物性格的塑造和社会变迁的展现,揭示了那个时代的人性曲直,善恶冲突,以及他们共同对于命运的苦苦挣扎。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不仅是一部反映秦州文化、展示天水风物和民俗风情的风景画,而且是一部俯仰悲欢事、刻录炎凉情的佳作”,“俯仰悲欢事、刻录炎凉情”——雷达先生的话可谓抓住了《秦州悲欢》叙事的精神和特点。

以文学作为手段,而写作的主要目的则在于历史的重温和地域风情的展示。作者的告白是真诚的,缘此,虽然从小说叙事自身来看,《秦州悲欢》三部曲的写作存有着不少的问题——如故事设计和人物性格描绘的太过简单;如写作技法的缺少创新,《书香闺秀》的开头设置了一个回溯性叙述视角,但这一视角并没有贯穿于小说实际的写作,故事的叙述因之朴质有余而灵动不足,给人留下了种种遗憾;而且三部曲在总体的表现上,因为用心和精力投入不均匀的缘故,所以给人的感觉也便是等而下之,越写到后面,气力越是不足,最后一部《一九七六》的结尾甚至给人草草收场的印象。

但自然,我这是苛责了。系统表现天水现当代历史和地域文化生活的写作本身极为稀少。含半个多世纪历史风云的变幻,寓一个家族以及周围各种人物随时代流转沉浮的命运感喟,不谈小说对于叙事艺术自身的建树,单从关于天水历史和地理文化的文学书写这一隅,周宜兴老人的“秦州三部曲”的写作,已给予我们诸多的阅读兴趣和快乐。更何况,除此之外,作者笔下种种人物相互体谅、历经磨难却始终恪守做人的道德、始终不放弃自己对于社会的责任和对于未来的希望的做法,以及文字背后所折射出的作者单纯、善良、理解和宽容的做人态度,也都在多个层面给予我们积极而又正面的启示。

“我是暮年之后才开始尝试着写小说的,是为圆我少年时期的一个梦——用小说来讴歌我的家乡,述说那些令人难忘的民俗民情。”是啊,时间不能泯灭游子对于故园的深刻记忆,绿叶对于根永远是一种深情回顾,这已经够了!言之有物、引人兴趣而且充满了正能量,作为生活在作者所描述过的空间和文化中的一分子,对于周宜兴老人和他的《秦州悲欢》的写作,单凭上述所列举的这几点,我想,我也理应保持足够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