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吹过的风:甘肃文学评论集
- 王元忠
- 3856字
- 2025-04-24 19:10:52
第二辑 听他者说
内心浮现的月光
——《师榕诗选》解读
《师榕诗选》选录了师榕从1979年开始诗歌创作一直到2013年完成的诗作190首。
翻阅诗稿,最直接的印象就是,他的自选集中存有许多描写月亮的作品。标题中赫然可见月亮一词的作品便有:《隆冬:遍地月光》《月光里,摊开双手》《玉溪的月亮像芒果一样》《明月升起在春天的山冈》《月光下的丁香树》《月亮的背面》《煤乡的满月》等,而间接写到月亮的当然更是比比皆是。为此,我感觉他的写作中充满了月光的影子,“遍地月光”。
孤证不取,帮扶我印象的,还有另外一个出现更为频繁的词语——雪。《师榕诗选》分了八个专辑,第一辑取名为“一场雪落在杜梨树上”,其中就有不少和雪相关的作品:如《一场雪落在杜梨树上》《道路泥泞之上,雪花飞舞》《一场雪,从黎明来到了尘世》《落雪的六盘山,绵延向北》《这一场大雪,使我想起了擦肩而过的爱情》等;而第五辑“雪后白鹭飞”,内中的27首作品,则全部以雪作为主要的写作对象:《只要雪悄悄地下着》,雪地里就会有骑手,《三只鹰》就会《听这一片雪声》,《雪地中的音乐》就会弥漫,不管是《初雪》还是《雪霁》之后,不管是《燃烧的白雪》还是俏丽的匕首似的雪,白鹭就会迎风飞翔,而《雪天的女孩》《倚窗望雪的女孩》《看雪景的女大学生》就会《看雪》《踩雪》《梦雪》,《与雪同行》,被雪引领着走进春天。
毋庸讳言,月亮和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存在,但是不同之中,事实上两者之间也内含有一种非常一致的属性:它们都是白色的。不断出现月光和雪,从心理学上讲,反复就是强调。由此,一个基本但也重要的问题开始浮现:作者何以会对白色的事物这样格外看重?
联系作者的经历,我个人所能形成的答案应该包含有如下两个基本点:其一,和他的职业有关。师榕做过煤矿工人,自大学毕业之后,其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矿山,常年和煤打交道。煤是黑色的,生命中太多的黑色记忆,缺什么补什么,所以其写作中对于白色也便显现出了特殊的感情。关于这一点,陇东另一位诗人姚学礼曾有过较好的说明,他讲,“师榕是黑井里的‘煤黑子’”,因此“在他从宇宙的黑洞爬进去时,包容性是夜,是黑夜裹住自己,听不见地上的笑声,看不见井外的落日。他想象雪,寻找白色”(见姚学礼《从守黑知白到黄外是蓝——解析师榕〈海在山外〉的审美价值》,见《海在山外》书之《跋二》,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1月版)。其二,和他的遭遇相关。关于这一点,他的大学老师彭金山先生曾进行过精彩的阐释。他说,“是的,师榕的生命是诗歌的,但师榕的生活并不如诗歌一样的浪漫——物质生活的苦尚在其次,主要是心苦。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他有丰富的感情却知音稀少,爱情之路比较坎坷。我想,师榕在那些年肯定体味到了‘困厄’这个词的具体含意。身处关山山区,生存环境与理想世界之间的巨大反差,使他的诗对美有更多的渴求和呼唤,对大自然中的某些物象有了特殊的敏感和体味”(见彭金山《意象的魅力》,《海在山外》书之《跋一》,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1月版)。
缺什么便渴望什么,便补什么。师榕作为一个诗人的生命故事,似乎因之也可以获得某种清晰的解释:置身干旱的陇东,内心又积存了那么多的井下黑暗的记忆,而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之中,个人的情感世界又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的坚硬、那么漫长的荒芜。所以,他的诗歌也便充满了对于明亮的、湿润的、柔美的事物意象的言说。
“诗言志,歌抒情”。或者,即如弗洛伊德所言,“艺术创作就是作家的一种白日梦,是他的被现实所否决了的人生愿望的一种虚拟性或替代性满足”。因为内心的渴求,这种附着了师榕太多主观作为和意愿的事物意象,也便本质上更多精神象征的意味,它们以及由它们派生出来的其他意象——如雨水、花朵、河流、星星、飞鸟、海洋等,也便不仅凸显了师榕真实的现实生存境遇,而且也深层地映射出了于此生存境遇中,他不甘于现实的遭遇,渴望有所超越,从而希望能够通过不断的高远触摸确证也塑形自己的精神追求。
因为缺乏,所以便格外看重。正是依从这样的内在心理结构,我们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他的作品中总是有那么多的月光、雪和河流、雨水?为什么他那么喜欢花朵,喜欢明亮、柔美、阴性的事物?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孤独、忧伤和感动,总是那么格外敏感于生活中的那些美好细节?在西湖的断桥之上,他看见“一对手挽着手的情侣/从断桥上走来,幸福的脸上泛起/金色的笑靥/橙红色的湖水,留下了热恋的影子”(见其《断桥落日》);而在北京的电梯里,他“偶遇了一位漂亮的女性作家/她彬彬有礼的谦让/使我措手不及/惶恐中,我稀疏的头发也在颤抖/我记住了她的长相/却不能接近她的内心”(见其《十二月的北京》)。他总是那么喜欢用唯美的、将女性充分对象化的手段去观照、描绘眼中的事物。对着五月的野丁香,他动情地表达,“我的野丁香,我的情人”(见其《野丁香》);而面对满山坡的黄玫瑰,他则吟诵,“冥冥中的善缘,躲也躲不掉/花下的牵手,甩也甩不开”,“火焰上翻滚着火焰/谁能阻止燃烧的爱情之火呢”(见其《满山坡的黄玫瑰,随风起舞》);风中旋转的树叶,在他看来就像是“月光下奔跑的情人的脚步”(见其《从两个方向爱一朵莲花》);而合欢树上绿叶上的一缕深红,他则觉得“镌刻着爱的硕果,抑或热恋的吻痕/那一枝枝如羽毛一样舒展的绿叶/舒展着一个人从恋爱到婚姻的历程”(见其《合欢树,在暮色里伸开翅膀》)。
“这些美好的事物/皎洁的面容、纯贞的身子一如鲜花/在绽放美丽,突显妖娆/然后消隐。我无法抓住雪的影子”(见其《道路泥泞之上,雪花飞舞》),或者,“纷飞的馨香扑面而来/而我——抱不住你”(见其《满山坡的黄玫瑰,随风起舞》)。这样一种看似矛盾、悖论性的感受,它的存在,既显现了师榕诗歌写作的主要内容:一方面,是物的,细节的,是对于所见所闻的各种美好东西的。为此,他不断地从梦中醒来,他需要“一次次举头,仰望着宁静的夜空”,或者弯下腰,看那些杜梨树、紫丁香、黄玫瑰、紫薇、山菊花……另一方面,是心理的,是梦的,是对于渴望和梦想的事物的。为此,他一次次地做梦或远行。他要借助于诗歌的表述让自己飞起来,雨里登黄山或者独坐周庄舫,不断地寻海、看海、梦海,在海边奔跑,回忆海边的恋人和月亮,把大海搬回他的黄土故乡。同时,他更为有效地营造了诗歌文本内在的张力结构:一方面,他是紧贴着现实土壤的,寒冷、干旱、荒芜、偏僻、艰难、困厄、孤独、自卑,有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虚空、惘然;另一方面,他却不断地抬头仰望,远行寻找,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飞起来和跑出去,让月光出现,让大海呼唤,澄明和呈现他所喜欢的意义内容——爱情、友谊、事业、祖国等。
顺沿这样的张力结构,我们可以明白诗人师榕为什么总是对于美的事物那样眷恋不已,而与此同时,在描写这些美的事物之时,他的心中为什么又总是会涌现种种的忧伤、寂寞和清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结构在事实上也可以被看成是他个体生命和文本主题存在的一种富有意味的形式,经由它的指示,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走在路上的平凡、普通的男人的生活。他是一个煤矿工人,他喜欢他的矿区、钻杆、井架、选煤楼、运煤车队、师傅和其他同事;他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站在山头或者撩开屋子的门帷,张望远处六盘山的落雪、平原上的落日、满山坡的黄玫瑰、走远了的秋天、月光下的丁香树;他长期孤独着,下班后一个人回到单身宿舍,一个人躲在窗子后沉思,一个人在夜晚把自己的影子留在月光里,但他同时又一次一次地陷入爱情,在他人的城市,他痴痴地看一对打伞人拐进小巷,邂逅一位漂亮的女性作家,感叹“我记住了她的长相/却不能接近她的心”;他不断地等待,强烈地思念,惘然于失去,幽怨于躲避,幸福于种种一厢情愿的甜蜜细节的回味。我们更能发现一个不止于个人悲欢、不甘于现实遭遇、不满足于生活已有的有着大爱、渴望飞翔的诗人的形象。他是一个喜欢出行的人,喜欢不断地走出去,登黄山、逛周庄、看昆明的云、坐苏州的船、一瞥重庆、再见大雁塔;他喜欢从工作的疲惫之中走出,仰望或者沉思,给人们说一场一场的雪,一处一处的月光,一种一种的树木、花朵,说他看见的远处的灯光,高处的飞鸟;他敏感于祖国不时而起的疼痛,或为人为的失误愤怒,或为受伤的心灵祈祷,或为挺起的脊梁喝彩,或为人间的大爱鼓掌;身在黄土高原,但他却总是寻海、梦海、渴望与海同行,将大海搬到他的陇东故乡;他饱受爱的折磨但依旧宣称,“不瞒你说,这辈子/我深深浅浅地爱过几个女人/我仍将一路爱下去”。
“知黑守白”,或者“由黄而蓝”,我欣赏姚学礼先生通过四种颜色的选择对于师榕诗歌写作历程所进行的概括。这种概括其实就内含着我所以为的强烈的对峙所形成的张力,而且正是因为这种内在的不满足而致的张力,所以,师榕的诗歌写作现在虽然还存在着许多的不足——譬如因为对于写作对象主体内化的不够,因此许多作品物象纷然但是情感的融化不充分,对事物的描绘感性不足同时也缺乏深度的意蕴附着,抒情较为单调、普泛,很难让人深度咀嚼和反复回味,但是,这种具有贯穿性且愈来愈自觉的张力的存在,却已然揭示了他的诗歌写作对于文学和人的存在本质的趋近和靠拢,预示了他的努力所可能期许的景观:
又一次从黑暗的屋里向外探望
楼下的地上洒落着厚厚的白
落在房顶上的雪,盖住了红色的瓦块
雪,从黑夜走到了黎明
满眼的白,成为映照我内心的灯光
——《一场雪,从黎明来到了尘世》
师榕所讲的,是现实的情景,但更是内心的愿景,其中由黑而白的明亮,是文学所给予他的,其实质正如后期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引用诗人荷尔德林诗句所言:“人,充满劳绩/但应当诗意地栖居在这地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