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全二册)
- 定宜庄
- 8065字
- 2025-04-25 19:56:56
往事尽在不言中——梁金生口述
时间:2007年4月25日
地点:故宫博物院梁金生办公室
被访者:梁金生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者按] 梁金生先生,1948年生,现在是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处处长、副研究馆员,担负着故宫博物院一百五十多万件文物的保管、征集和抽查工作。2005年10月,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的《新闻会客厅》为他做过一期节目,名为“家在故宫”。这应该是配合故宫建院八十周年的活动之一。梁先生的家世与经历的确引人瞩目。首先,从他高祖进入故宫的如意馆算起,到他的曾祖、祖父、父亲再到他,在故宫已经连续五代,经历了自清至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时期,所以采访他的文章,见诸报端时总好以“与故宫的五代情缘”作为标题;第二,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参加了那次著名的古物南迁,祖父随古物到台湾之后,父子两岸相隔数十载,至死未能相见;第三是因梁先生本人在故宫“大内总管”的位置。这三点中的哪一点都有足够的故事性,都可以衍化出精彩的传奇来。但凡采访他的人,我相信也都像我一样,怀着听故事的好奇心理,但梁先生的讲述却像流水账。
流水账有流水账的妙处,或者是历经苦辛之后的欲说还休,或者是因多年政治压力导致的失忆,这本身就反映了一种心境,一种生存的状态,将梁先生的访谈谨录于兹,理解为“此时无声胜有声”亦可,权当作聊胜于无也罢。
感谢故宫宫廷部副处长赵扬先生为我这次访谈提供的热心帮助。
梁:我们家从我往上五代,就在故宫了。
定:从您往上五代,就是梁廷炜先生的爷爷?
梁:对,他的爷爷,是在故宫,然后他的父亲,然后加上他,然后我父亲。我爷爷的爷爷叫梁德润,然后是梁世恩、梁廷炜、梁匡忠,然后我。
定:现在故宫里像您这样五代的也不多了吧?单家算不算是一家?
梁:单家有女儿(在故宫),还有一个女婿在古建部,专门研究古建,他是七几年来的,(比我)更了解故宫。可是好像连续直系下来五代的没有了。实际上我们家前两代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就连我父亲也不清楚。现在河北啊天津啊都有什么梁氏宗族研究会啊,也给我们来信,电视台不是都采访过我么,报纸也登过,他们就写信来,往上倒腾这些事情,可是我现在知道的也是……
1.爷爷的爷爷和父亲
定:你们家是旗人吗?
梁:不是旗人。
定:不是旗人怎么从那么早就能进故宫呢?
梁:如意馆画画的啊,[32]不是画家,就是画贴落画的。
定:什么画儿?
梁:贴落。咱们以前买年画不都是拿浆子一粘,贴到墙上吗,宫里也是这样的,但它是裱了一层。不是卷轴啊那样的东西。还有些像是房间的隔断,隔断上不是也有画么。
定:那是不是就是画匠的意思啊?
梁:就是画匠。现在叫宫廷画师,那是现在那么说的。但他们的作品都是以皇上的选材,来让你画,不是让你随意创作,是按照人家的要求来做的。待遇是按着几品几品走的,好像算四品还是几品啊,但就是画画儿的。然后故宫有他们的藏品。因为清朝末年嘛,现在有的殿里还有他们画的画,因为这种东西在故宫来说是属于建筑装饰的,这地方得贴个什么什么画,谁谁给画一张,就写上了。
定:那上面都写有名字?
梁:底下都写着呢,臣梁世恩,臣梁德润。现在有文物号的,能找到的有五十多件吧,还有些没有文物号的。
定:您的第一代祖宗在如意馆画画儿,后来是不是有点家传的意思?
梁:对,儿子也进来了么,也是如意馆。具体是怎么运作的,就不清楚了。我一直也想弄清楚,但是就不知道了。
定:您这里说的就是你们家在故宫的第一代了,是从哪儿来的您知道吗?
梁:再往前倒腾应该是河北大城[33],是那儿的人。具体怎么进来的我都不清楚了。
2.爷爷与古物南迁
定:您爷爷的事您也知道得很少吗?
梁:他就是那种家庭出身么,小皇帝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宫里待过、后来清室善后委员会他怎么进去的,我都不太清楚,问我父亲,我父亲也稀里糊涂的。然后故宫博物院成立了,我爷爷就进了故宫来了。点查的时候他也都在。
定:那时候您爷爷有多大岁数?
梁:二十多岁啊。
定:我了解的进入清室善后委员会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是陈垣他们推荐的。
梁:对,他们都是北大的一伙人啊。但是我们家不是那样的。只知道原来我们家是个大家,住在东四那边,自己家的房子,他们哥儿仨呀,我爷爷啊,我四爷啊,我六爷啊。
定:那几个是不是也在故宫啊?
梁:没有。我那四爷呢,在我爷爷他们这堂里是老二,他后来在北大教务处,解放以后在国家体委嘛,贺龙他们那儿,“文革”时候死的。六爷可能没上什么学,后来在北大当过工友,解放以后住在北河沿那儿,我的印象我们到北京以后他们家里还是很穷的。我四爷他们家有院子,几个叔叔姑姑都上学,我六爷家就不一样了。他们两家是相差太远了。
定:您爷爷上学吗?
梁:他应该没上过太多的学。他和那志良,还有吴玉璋呢,他们好像是把兄弟。[34]我爷爷最大,比他们俩都大。
定:您奶奶呢?
梁:我奶奶也是北京人,那会儿是开小买卖啊,可能是。在东四南边什么胡同,我小时候记得他们家有一个小铺。
点查完了就成立故宫博物院了,我爷爷他们就都是故宫博物院的职工了。故宫不是有古物馆、图书馆么,他属于图书馆。我没见过他画画,那就断了。后来到1937年我爷爷不是跟着古物南迁么,就走啦,我们家房子也就卖了。就跟北京没什么太多的关系了,等于是我父亲、我叔叔、跟我奶奶,一起跟着古物就转去了,南京啊,武汉啊,重庆,就这么转一圈儿,抗战胜利以后就回到南京。到南京以后国民政府要把这批东西运到台湾,往台湾走的时候不是分三批么,我爷爷走的时候是第二批,带着我奶奶,我二叔,和我哥哥。这是1949年1月,我哥哥那时候也小,四五岁的样子。
定:那时候是指定让他走还是自愿报名?
梁:指定让他走的。那时候就好像分配任务似的,我爷爷就分配押送古物去台湾,我爸爸就分配在那儿看堆儿。
定:您爷爷和爸爸就分开了?
梁:就分开了,就两岸相隔了。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呢——他们走的时候。
定:那时候国共的关系已经很清楚了,走的时候他难道不知道会回不来吗?
梁:真不知道。因为那时候这些人对政治好像还真是稀里糊涂。他又是从北京随着这些东西走的,那这些东西还要走,他自然要跟着走啊,你要说他是不愿意跟共产党,好像没这种想法,因为我是随这些东西从北京过来的,我随这些东西走就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是这么一种观念。跟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这种观念,在他们脑海里好像没有影响。比如说1933年从北京走,正是井冈山围攻的时候,这是咱们现在知道,那时候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抗战时候就知道上海打起来了,南京这批东西保不住了,就又往西迁,领导让押着这批东西走,我爷爷他们跟着走的北线。就从南京转到徐州、西安,从这条线走的,货车押运的。
定:您见过您爷爷吗?
梁:从理论上应该说见过。因为我1948年生的么,肯定说是见过呀,就等于没见过,因为那时候太小了。
定:后来到了儿也没见着?
梁:到了儿也没见面。
我爷爷他七几年去世的,他去世我们都不知道。一直到八六年还是八几年,有一个原来在台北故宫的,当然也是后来去的一个人,然后他从台湾移居到美国了,到北京来看东西,我们的杨新院长,知道我们家那些事儿呀,说起我们家那些事来了,他说他知道。通信都得通过第三国转信哪那时候,通过他转过一封信,我们才收到一封信,然后才开始有信的来往。才知道我爷爷已经不在了。
后来当然都联系上了,我哥哥、我二叔、我三叔都来过。我父亲他们哥儿仨。我二叔是四几年在南京,他原来是个印刷工人,后来他失业了,失业了就跟着我爷爷他们一起过,他等于是没工作啊,就随着家属走的,跟我爷爷走了。我三叔四几年毕业后分配到当时的国防部,见习生,随着国防部过去的,也上台湾了。就留的我父亲这一支儿。
定:我到台湾的时候还想找找跟随古物南迁的这几个人的后人,没找到。我听说那志良的后人好像写了好几本书呢,可是你们家特低调。
梁:我倒见过那志良,我到台湾时到他家去过。去年还是前年,故宫八十周年的时候,他的儿媳妇把那志良的一些东西就捐给故宫了,一些国民党给他的勋章,他去英国的护照,还有他的笔记,一些东西,都送给故宫了。[35]
定:你们家的后人也没把您爷爷的东西……
梁:没有。我爷爷估计都没留下什么东西。
定:当时台湾对他们的礼遇是非常高的呀。
梁:是,但是我爷爷在台北故宫的时候呢,也是因为一个什么问题,好像是有一本书怎么让人盗了,被他们怀疑,还对他进行过调查,怎么怎么着。所以老头一直是,情绪也不好。
定:就是说在故宫工作有时候也挺难的?
梁:那当然了,有风险的东西,好比说我经手的东西我把它打碎了,那心里就是一个过节儿啊,档案要记载你一下啊,谁谁谁哪年哪年损伤了一件文物,那都要有记载的。
定:您爷爷是不是去世也早了一点啊?
梁:早多了,他七十多岁吧,去世的。
定:就是说您爷爷留下的故事很少。
梁:很少。我妈在世的时候好像还听我六奶奶,还有我四奶奶叨咕一些。我爸爸是根本不问这些事。我六爷家也是孩子多,我得叫叔叔姑姑的,有的比我岁数还小呢,最近这两年谈过一回,关于写家里的历史,也想找人来写。他们跟我是一个爷爷啊。
定:也想从您爷爷写起,写这段古物南迁的故事?
梁:对。包括这段,还有再以前。问我,我说我不管。
3.父亲这一代
定:您父亲今年有多大?
梁:八十四。爷爷从北京走的时候他十几岁么,等于也就念了初中吧。
定:您父亲怎么进的故宫啊?
梁:古物南迁的时候他们不是跟着这批东西走么,在路上啊,在峨眉的时候,1941年,他就不念书了,可能是吴玉璋,还有谁,他们几个人就保他,进故宫要有保人的,这样在峨眉他进的故宫。那么多年我们家就一直随东西走,随古物走。
定:这十几年就这么走?
梁:对呀!所以书也没念多少啊,多数不安定啊,在西安然后宝鸡住了一些日子,到汉中又住了一些日子,接着又往四川峨眉走。我母亲就是四川峨眉人,我父亲参加工作然后在那边娶的我母亲。
抗战胜利以后我父亲母亲他们不是随古物又回到南京么,1946年、1947年这批东西从四川又运到南京。我在南京出生的啊,金陵,所以叫金生嘛。我哥哥叫峨生,他是峨眉生的。我姐姐叫嘉生,也是四川那儿,乐山。那个地方原来叫嘉什么来着?
定:嘉州。
梁:我妹妹叫宁生,也是南京生的。她是解放以后了。回北京以后有了我弟弟,叫燕生。
定:这中间应该能衍生出好多故事来,可是让您这么一说好像就没有什么故事了。
梁:是呀,我觉得没有什么故事。
定:应该有些故事的,最后弄得你们家父子骨肉分离。
梁:(笑)……
后来到1953年,南迁那部分东西不是都留在南京了么。从北京走的时候走了一万多箱,然后真正运到台湾的是2972箱,去台湾的等于是四分之一。[36]剩下的就陆陆续续往北京运。第二批还是第一批的时候我父亲就调到北京来了,跟着我们家也就过来了,就回到北京来了。当时还有一些人,在南京的时候像那谁,欧阳道达,还有冯什么,在南京分院的时候他们都在,后来解放以后陆陆续续也到北京来了,但是他们都是南方人。实际上就是说老北京这些习惯,我们家好像不是特别明显,因为一直跟着古物走,接触的就不是十分传统的北京这一套东西了,不是那么纯正的。
所以我们家,我爸爸他们,虽然是在故宫,等于是动荡的一代。在故宫本院工作的时间,我爷爷是1924年到1934年吧,十年,我父亲是从1953年到他退休。
定:您父亲后来在故宫做什么工作?
梁:他是在保管部,解放初期这批东西从南京往北京运,他基本上管的是这个。然后20世纪50年代末他搞过陶瓷,后来又搞过工艺。我父亲我觉得他吃亏在于什么地方呢?他没有自己一个特别的专业。那会儿也年轻也能干,你比如说跑跑颠颠的,那批南京的东西该往回运了,装箱啊,造单哪,跟火车站管运输的打交道啊,然后是接收盐业银行点交的东西。五几年净忙这些事情……
定:这是怎么回事?
梁:噢,溥仪在小皇宫的时候没钱啦,政府说给他什么待遇,给他多少多少钱,可是或者是(钱)不到位,或者是根本不够他花,他把有些东西就抵押给银行,拿出些钱来,解放以后那些东西就等于是国家给没收了。故宫把这些东西要回来,就得有人接收,我父亲就做这些工作,什么天津的盐业银行,北京的盐业银行。再有一个,解放以后好多故宫的工作没有纳入正轨,要建立一些文物库房,突击性的任务净让他做,所以他做来做去做的全是这些碎活儿。这还是我后来到了业务部门以后看了一些提单啊,单据啊,是我父亲办的一些事,是他签的字,有些他们组里的会议记录啊,行文啊,从这我才知道做保管工作他有些什么成绩,他做过一些什么事,都是从侧面了解的,还不是他说的。
定:结果他就不可能成为像单士元那样的专家了,那他挺吃亏的。
梁:是吃亏啊,如果一直就搞书画,库房也好,研究也好,就搞一项,那明显的,这么多年,磨也磨出来啦。故宫好多事情都是这样。我父亲他呢,说实在的因为有这么一个家庭背景,一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
定:是不是因为您爷爷走了他也挺吃落儿(即受牵连)的?
梁:应该是这样。
定:所以你们家一直特低调。
梁:一直特低调。包括我来故宫以后,我父亲那时候也没退休呢,我总怕人家因为我的事儿影响我父亲,说你看老梁的儿子怎么怎么着。
定:您主要的记忆应该是在北京,因为您1953年回来的时候也就是刚刚记事嘛。

陟山门内的原清朝御史衙门今景
梁:对。刚来的时候住在景山后面,地安门内大街,现在不是有两个(军队的)楼么,就是那楼,也是故宫宿舍,把我们轰走了盖的那楼。把我们轰走了,就轰到陟山门去了。1955年还是1956年搬到陟山门,那会儿叫大衙门的嘛。[37]我们住前边那个院,吴效兰他们住中间那个院,张宗尧他们住后边那个院。三套院子,都是故宫的。我小时候家里有几张照片还是张宗尧照的呢,他们家还在东四九条住过,我们小时候没事还往那儿跑着玩嘛,跟他们家走得还比较近。西连房拆的时候我也知道,也是1955年还是1956年了,拆得晚,原来神武门外边还有一个北上门,也拆了,地安门我也见过,也是1955年那时候,三座门那牌坊,北海大桥,都有印象。
定:你们1953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老故宫的气氛了吧?
梁:嗯……他们那些老人还那样。五几年的时候不是搞政治学习么,那时候搞政治学习一般都是工余,就是下班以后,我们家近,就在陟山门啊,就给他们送饭,他们吃完饭然后再学习,那时候我老上这儿来送饭来,也见过他们一些老人,印象里头还穿大褂呢么,就跟茶馆里那些人物似的。
定:您父亲就不是这样了?
梁:我觉得他们不是一代人。也不是一路。
4.从壮工到“大内总管”
定:咱们这代人在五六十年代的时候都不问家里的事。
梁:是,认为那是大人的事。另外还有一个,这些事情一直是我们的包袱,所以连共青团我都没入过。当时我在十三中,那时候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好像学生特多,十个班呢,从小学的时候我一直是班主席,到上中学的时候应该争取入团了,全年级我是第一个听团课的,那时候不是困难时期么,团章都是草黄的那种纸。然后陆陆续续地他们都入团了,就我一个(没入),就是因为我爷爷到台湾的关系。那时候讲说是蒋介石盗窃故宫文物去到台湾,那时候定的是那个调。现在当然是有一个公正的看法了,当时不是那样的。
定:你们家这事还谁都知道是吧?
梁:可是还有一样,因为我们家一直没离开故宫,我父亲一直还在故宫,故宫这些东西的走和人员的走,都是清楚的。所以在“文革”的时候有一些冲击,但不是很大。可是社会上不知道啊。
(梁先生1968年到内蒙古哲里木盟 [今:通辽市] 插队)
梁:我1979年回来的。那年不是(知青)大批回城么。本来我是不想回来的,我大学也没上成,我回来干什么?那时候好多人说只要让我回北京,掏茅房我都回去。我就不干,让我回北京扫大街掏茅房我绝不干。
我5月回来的,(在家)待了四个多月嘛。我本来想的是以家属的名义到故宫,不让。正好北京市那年统一招工考试,就唯一那么一次,那些知青,全北京市考试,我看到里边有故宫,我就报了故宫,当时故宫要的是工程队,还有服务部,还有什么单位,但是我这种条件,因为回来已经三十多岁了,别的部门不要啊,只有工程队,壮工。这样呢我说不管怎么着我进故宫就得了呗。
我到故宫工程队,干了一年多两年呢,就是瓦工组组长,其实我不干瓦工活儿,我是壮工,就是卖点力气。推砖啦、和泥啦,建筑、古物维修。瓦工每月能多出一两块钱工具费呢。我当了五年工人。然后不知道谁给我使的劲儿,我就调到保管部这儿了。从1985年一干就到现在,位置变了,名称变了几回,工作实质没变。
到了这个部门我想,我三十几岁才进故宫,钻哪门去呀?结果给我分到总保管组,就管一些账目啊,征集啊,文物进出办手续,干这个,在这上头我看的东西就多了。
定:就是说故宫都有些什么藏品您都了解得很清楚,而且是很全面的?
梁:因为我管总账啊。所以是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儿吧,可以说是样样通,样样稀松(笑)。这种工作有时候也挺枯燥的,它不像比如说搞陶瓷,我就一心一意地研究它的历史啊,我干的不是这类活,搞的是规章制度这类东西。现在院里文物保管的规章制度最后是我做的,在这方面就算比他们知道的略微多一点吧。现在文物出国展览,到国内院外的一些展览,哪些东西能去哪些东西不能去,都由我这儿最后来定。还有文物估价,出去不是要上保险么,估价也都是由我这儿来定。还有院里有些事情,比如跟人家借什么东西,交什么东西,我知道的就比他们要多一些,因为我工作就是干这个的。我还有一个责任是可以任意检查任何一个库房,比如我要抽查你的库房管理工作,我到那儿说你把你的柜子打开,你这些东西何来,都得跟账目核对。这些没人做的活由我来做,陆陆续续我就成为这个方面的专家了。
定:最后什么事都得找您。
梁:所以现在有人戏称我是“大内总管”。
定:您对故宫那么有感情?您怎么就那么喜欢故宫呢?
梁: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这么一种情结吧。从小就吃故宫饭嘛。那时候在南京,南京那个分院,它那个库房还有那个宿舍,等于就在那个院里头,长的,到北京还是……
定:您父亲也这样吗?
梁:应该是吧,毕竟他一辈子在故宫啊,他也从小吃的故宫饭。我也从小吃的故宫饭。怎么说老有这么点情结,我总觉得比别的地方更适合我。
定:是不是在这儿待久了,别的地方都看不上了?
梁:是。在这地方待久了,消息都挺闭塞的。
定:怎么会呢?它可是位于中心啊。
梁:它墙厚啊。(笑)它比较稳定,好多地方滞后,惯性太大。故宫这地方特殊在哪儿?好多人都是从学校门出来就进的故宫,一直就到退休,就干一辈子,基本上都是这样。他也没别的想法,说我要跳槽。应该说这地方还是不错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就觉得工作稳定。
定:那时候故宫是不是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
梁:现在也是。亲戚套亲戚的挺多的呢,你不知道说话哪句走嘴了就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就是到九几年啊下了一个令,就是回避,所以现在我儿子进不来。
定:你还想让儿子进来吗?
梁:当然想啦。我是第五代,我儿子就是第六代啊。
定:那就代代相传啦!那你们这个家族该了不起了,将来在历史上有一笔(笑)。
5.他们毕竟是财富
梁:八十周年的时候中央电视台不是拍了一个故宫的专题片么,现在演过十二集了,要拍一百二十集呢,先弄了一个压缩的,十二集出来了。那时候也想采访一些老人,我跟院领导也说过,这些活的文物啊,资料啊,真是应该抓紧时间采访了。
定:那现在还有人吗?
梁:真是没有什么了,你看朱家溍不在了,单士元也不在了,还不止他们两个。现在找老人真不好找了,晚了。清室善后委员会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了。现在参加古物南迁的人,包括到台湾的人都不多了。
定:也一个都没有了。
梁:他们毕竟是财富啊,除了你的建筑,除了你的收藏,重要的还是这批人。
定:可是人都没了。……噢,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我听单嘉筠说最后那些年她父亲对故宫的一些做法不是太满意。
梁:好像是关于古建修复的事吧。这个怎么说呢?老人有老人的一些观念,可能跟现在的一些观念有所不同,这不好说是他对还是谁对,他错还是谁错。这牵涉到一个指导思想的问题,民国时候有民国时候的指导思想,解放初期有解放初期的指导思想,陆陆续续的发展都不太一样,按现在的话讲叫与时俱进嘛。
定:好像是说故宫不重视他们这一代人。
梁:嗯……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最近这几年我觉得翻过来了,重视了。以前也可能是这个深宅大院的老人特别多,所以不把他认为怎么样。
定:单嘉筠还讲过工程队有一批老工人。
梁:是我们故宫的工匠,1953年还是五几年文化部有一个工程队并到故宫来了,搞古建的,那是一批人,那时候对社会名家都不太重视,对这批人就更不重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