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子学在海外的传播与影响
- 张品端
- 12993字
- 2025-04-25 18:43:17
四 李栗谷与朱子学
李珥(1536—1584),字叔献,号栗谷,京畿道人。他生活的16世纪,朝鲜王朝已进入中衰期,整个社会面临着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李珥曾任过弘文馆大提学,从性理学上为探寻社会治乱之策而进行了一番理论探索。他40岁时编撰的《圣学辑要》,是其生平学问和思想的集中反映。
李栗谷作为16世纪韩国著名的哲学家、栗谷学派的开创者,他一生最着力处,便是对朱子学的研究,且善以己意表述之,多所创获。本节从理气论、心性论、格致论和工夫论四个方面对朱熹与李栗谷的性理学思想作一比较,以窥见李氏对朱学的继承和创新。
(一)理气论
关于理气问题,李栗谷一方面继承朱熹理气论思想,另一方面吸取朝鲜初期性理学者的理气论思想,立说较为新颖。其说有三:理气“既非二物又非一物”说;“理通气局”说;“气发理乘一途”说。
1.理气“既非二物又非一物”说
在理气关系上,朱子的理气观是建立在理气不离不杂之思想的基础上。栗谷依本朱子的这一思想而又有所创新。他认为,理气为“一而二”“二而一”的辩证关系。栗谷说:“夫理者,气之主宰也;气者,理之所乘也。非理则气无所根柢,非气则理无所依着。既非二物,又非一物。非一物,故一而二;非二物,故二而一也。非一物者,何谓也?理气虽相离不得,而妙合之中,理自理、气自气,不相挟杂,故非一物也;非二物者,何谓也?虽曰理自理、气自气,而浑沦无间,无先后、无离合,不见其为二物,故非二物也。”[228]“一而二”是指理气的特性和功能性,“二而一”是指理气的圆融性和内在性。理气的这种既“一而二”又“二而一”的关系,栗谷概括为“理气妙合”。栗谷讲“理气妙合”,妙就妙在理气非一非二,不离不杂,动静无端,显微无间。在判定理气究竟是一物还是二物的问题时,栗谷亦严格地以朱子的理气不离不杂的观点立论。因为“理气浑融,元不相离”,故非二物;又因为理气“浑然之中,实不相杂”,故非一物。理之与气,“即气而理在其中”,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这样,李栗谷既排除了理气二歧之见,又避免了认气为理之病。理气这种非二物故二而一,非一物故一而二的思维模式,正反映了东方哲人的思维特点。
李栗谷认为,理气“不相离、不相杂”。讲理气“不离”,旨在突出理的实在性,指出离开气而讲理,则理便成为一悬空孤立的抽象物,如何成为万物之本体?从理不离气而言,理为实理。讲理气“不杂”,旨在强调理对气的本质优先性。李栗谷认为,离开理而讲气,则气便成为混沌一团,世界岂不成为一杂乱无章的存在,又如何确证人道的理性秩序。故李栗谷说:“理气之妙难见亦难说。夫理之源一而已矣,气之源亦一而已矣。气流行而参差不齐,理亦流行而参差不齐。气不离理,理不离气,夫如是则理气一也。”“理气妙合”“理气一也”,既突出了世界的物质(气)实在性,又强调了实在世界具有理性的秩序。
在李栗谷看来,天地万物的实体是“气”,天地万物的本体是“理”。实体之气的本然状态是湛一清虚的,但在变化流行中本然之气会发生形态上的变异,分化为不同的存在形式,由此而形成千差万别的具体事物。本体之理也因气的变化万端而表现为“分殊”之理。此分殊之理就是某物为之某物的本质之性。故栗谷说:“理虽一,而既禀于气,则其分万殊,故在天地而为天地之理,在万物而为万物之理,在吾人而为吾人之理。然则参差不齐者,气之所为也,虽曰气之所为,而必有理为之主宰,则其所以参差不齐者,亦是理当如此。”[229]“理当如此”,气才能如此。理之于气,犹如人之于马。人乘马而行,不是任马而行:而是人按照自己的目的驭马而行。这就显示出理对气的本质优先性,是理主宰气,而不是气主宰理。
2.“理通气局”说
“理通气局”说是为回答理气之异的问题而提出的。此语出自华严十玄门中的“通局无碍门”[230],但李栗谷此说亦本于朱子的“理气不离不杂”之义和“理一分殊”之说。它是从理气不相离之妙的关系中包含的理无形、气有形的特性中提出的。李栗谷在《圣学辑要》中明确指出:“理通者,天地万物同一理也;气局者,天地万物各一气也。所谓理一分殊者,理本一矣,而由气之不齐,故随所寓而各为一理,此所以分殊也,非理本不一也。[231]在朱子的理气论中,“理”是形式原则,它赋予万物之存在以形式。作为形式原则的“理”本身是超时空的,因而也是普遍的。这便是李栗谷所说的“理通”。但“理”本身不活动,故它是抽象的“存有”,而非具体的“存在”。具体的“存在”需要“气”。“气”是实现原则,因为它使万物在时空中得以成为具体的存在。然而当理落在气中时,便受到气之限制,而形成万物之性,并呈现万物在时空中的特殊性,故“气”又是特殊性原则。这便是李栗谷所说的“气局”。李栗谷的“理通气局”说是对朱子学形而上体系“理一分殊”的阐释。
李栗谷在与成牛溪开展理气之辨时,进一步阐述了“理无形而气有形,故理通而气局”的见解。他说:“理通者,何谓也?理者,无本末也,无先后也。无本末,无先后。故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是故乘气流行。参差不齐,而其本然之妙无乎不在。气之偏则理亦偏,而所偏非理也,气也;气之全则理亦全,而所全非理也,气也。至于清浊粹驳、糟粕煨烬,粪壤污秽之中,理无所不在,各为其性,而其本然之妙则不害其自若也。此之谓理之通也。气局者,何谓也?气已涉形迹,故有本末也,有先后也。气之本则湛一清虚而已,曷尝有糟粕煨烬,粪壤污秽之气哉?惟其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故参差不齐而万变生焉。于是气之流行也,有不失其本然者,有失其本然者。既失其本然,则气之本然者已无所在。偏者,偏气也,非全气也;清者,清气也,非浊气也;糟粕煨烬,糟粕煨烬之气也,非湛一清虚之气。非若理之于万物,本然之妙无乎不在也。此所谓气之局也。”[232]简言之,所谓理通,是指理无形迹,故无本末,先后,乘气流行参差不齐,而本然之妙无处不在;所谓气局,是指气有形迹,故有本末、先后,气之流行有失其湛一清虚之本者,非若理之寓于万物而本然之妙无处不在。以“理通气局”四字表述理气之异,确是李栗谷的特识。
3.“气发理乘一途”说
“气发理乘一途”说是针对“理气互发”说而提出的,它涉及理气动静问题。李栗谷一本朱熹关于气有动静而理无动静的思想。他说:“大抵有形有为,而有动有静者,气也;无形无为,而在动在静者,理也。”“天理者,无为也,必乘气机而乃动,气不动而理动者,万无其理。”[233]在李栗谷看来,气可以动,而理不能动;气有为,而理无为,所以只能是“气发理乘”。理气不能互动,自亦不能互发。李栗谷认为除了人的情感是“气发理乘”之外,天地间不论是天道的运行还是人道的流行,也都是“气发理乘”这一条途径,没有其他的途径。这样,李栗谷就否定了退溪的理气互发说。他在与成浩原展开理气之辨的过程中,又进一步阐发了“理无为而气有为,故气发而理乘”的观点。他说:“气发而理乘者,何谓也?阴静阳动,机自尔也,非有使之者也。阳之动则理乘于动,非理动也;阴之静则理乘于静,非理静也。故朱子曰:‘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阴静阳动,其机自尔,而其所以阴静阳动者,理也。故周子曰:‘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夫所谓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者,原其未然而言也;动静所乘之机者,见其已然而言也。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则理气之流行皆已然而已。安有未然之时乎?是故天地之化、吾心之发,无非气发而理乘之也。所谓气发理乘者,非气先于理也,气有为而理无为,则其言不得不尔也。”[234]
李栗谷为了进一步说明“气发理乘”之含义,还作了一个比喻:“器动而水动者,气发而理乘也。器水俱动,无有器动水动之异者,无理气互发之殊也。器动则水必动,水未尝自动者,理无为而气有为也。”[235]以器动则水动比喻气动则理动,既说明了气发理乘的理由,又否认了所谓理气互发说。
与“气发理乘”之说相关联的是理气先后的问题。李栗谷对此也有独到的看法。他说:“天地之化,无非气化而理乘之也。是故阴阳动静而太极乘之,此则非有先后之可言也”,“气发理乘者,非气先于理也”[236]。在栗谷看来,阴阳无始,动静无端,这是从极本穷源上讲气之本然无始无终。此种本然之气与形上之理原是妙合无间的,换句话说,理之本体与气之本然状态是无先后之可言的。故气发理乘并不意味着理气有先后。
上述理气三说,是李栗谷理气论的基本思想。他曾在《圣学辑要》中总论理气问题说:“有问于臣者曰:理气是一物是二物?臣答曰:考诸前训,则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理气浑然无间,无不相离,不可指为二物,故程子曰‘器亦道,道亦器’;虽不相离,而浑然之中实不相杂,不可指为一物,故朱子曰‘理自理,气自气,不相挟杂。’合二说而玩索,则理气之妙,庶乎见之矣。论其大概,则理无形而气有形,故理通而气局;理无为而气有为,故气发而理乘。无形无为而为有形有为之主者,理也;有形有为而为无形无为之器者,气也。此是穷理气之大端也。”[237]可见,理气非一非二,理通气局,气发理乘,三者互相联系,共同组成了李栗谷理气论。
(二)心性论
朱熹关于“性情”问题,从“动静”“体用”“未发已发”等方面作了详细的论述,但很少从“理气”角度对性情进行探讨,这就为后来学者留下从细微处发展的空间。李栗谷的心性论,大体继承了朱熹的心性情三分和“心统性情”的思想,但在具体论述上又有其独特的创发。其心性论的主要内容表现为“心合性气”说、“四端七情气发理乘”说和“心性情意一路各有境界”说。
1.“心合性气”说
在理气论上,李栗谷认为气是“盛理之器”[238];在心性论上,李栗谷则认为心是“盛贮性之器”。他强调“心中所有之理,乃性也”[239]。“理在于心,而其名为性。”[240]所以,他说,“天理之赋予人者谓之性,合性与气而为主宰于一身者谓之心”[241]。在这里,栗谷说心为性气之合,而不说心为理气之合,与退溪有所不同。退溪认为理是能活动的,理与气合而为心,自然有虚灵知觉之妙,即承认心之知觉不只是气的作用,而是理与气的共同作用。退溪的这一思想,突出了理对于心之“灵”的作用,侧重于解决心的知觉作用问题。栗谷固守朱熹的立场,以理为“只存有而不活动,能活动者唯气。所以栗谷认为理自身并不能动,只能乘气而动”。他说:“性,理也;心,气也。”[242]“心是气也。”[243]正因为如此,栗谷强调“合性与气而为心”,其意似乎不在说明心的知觉作用问题,而是为了解释道德意识的善恶问题。这一点,是与他的四端七情气发理乘说相连的。栗谷“心合性气”的思想,尽管朱子也有“心者,气之精爽”的思想,但把心直接理解为是气,这应该说是李栗谷对朱子心论的进一步发挥。
在心与身的关心上,李栗谷也强调心的优先性,比朱熹更加明确地指出心的主宰性。他说:“心为身主,身为心器,主正则器当正。”[244]故心是栗谷心性论的主要讨论对象。在心的作用上,栗谷特别强调心的实体功能和心当具众理的一面。他说:“人之一心,万理全具”[245],又说:“气变乎本然之理者,固是原于理而已非气之本然,则不可谓听命于理也,故所重在气,而以气主言。”[246]这是栗谷心性论的基本立场,体现了他“主气”的特色。
2.“四端七情气发理乘”说
李栗谷的“四端七情气发理乘”说,是反对李退溪“四端七情理气互发”说而提出来的。朱熹在对《孟子》中四端的解释时,曾说过“四端是理之发,七情是气之发”[247]。退溪依此提出“理气互发”说,而栗谷不同意退溪理气互发论,而只讲气发理乘一途说。他说:“朱子之意亦不过曰:‘四端专言理,七情兼言气云尔耳。’非曰四端则理先发,七情则气先发也。退溪因此而立论曰:‘四端理发而气随之,七情气发而理乘之。’所谓气发而理乘之也,非特七情为然,四端亦是气发而理乘之也。”[248]栗谷批评退溪未能理解朱熹之真谛,并认为依朱子分解的思想来看,则发者是情,而情属于气,在“理”上则不说发。所谓“四端是理之发”,其真实之意,当是说:四端,是依理而发出的情,却不能说情是从理上发出来的。理只是气发时所当遵依的标准,亦即发之所以然,而实际上的“发者”乃是气。对此,栗谷举例说:“见孺子入井中,然后乃发恻隐之心,见之而恻隐者,气也。此所谓气发也。恻隐之本,则仁也,此所谓理乘之也。非特人心为然,天地之化无非气化而理乘之也。”[249]四端与七情均是气发理乘。所以,栗谷说:“凡情之发也,发之者气也,所以发者理也。非气则不能发,非理则无所发。”[250]这就是所谓四端七情气发理乘一途说。
栗谷沿着四端七情均是气发理乘的思路,进一步解释了情何以有善恶的问题。他认为,凡情都是气发理乘,所以,四端不在七情之外,即“七情包四端”。这与朱熹主张四端与七情的同质性的观点是一致的。栗谷认为,七情之发有善有恶,而四端特指七情已发时的善而已。栗谷依朱子性即理,理不活动,活动的是心,心是气,故心所发动的情,不一定合理的思想。他说:“性具于心,而发为情。性既本善,则情亦宜无不善,而情或有不善者,何耶?理本善而气有清浊。气者,盛理之器也。当其未发,气未用事,故中体纯善,及其发也,善恶始分。善者,清气之发也;恶者,浊气之发也。其本则只天理而已。情之养者,乘清明之气,循天理而直出,不失其中,可见其为仁义礼智之端,故目之以四端;情之不善者,虽亦本乎理,而既为污浊之气所掩,失其本体,而横生或过或不及,本于仁而反害仁,本于义而反害义,本于礼而反害礼,本于智而反害智,故不可谓之四端耳。”[251]就是说,情的善恶是在性发为情的过程中,由气之清浊造成的,以清气之发为善,而浊气之发为恶。
栗谷还把四端七情的善恶问题与人心道心问题联系起来讨论。“道心”“人心”这两个概念出自为《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语。后来,理学家言心性论都牵涉到这一问题。朱熹对此理解为:“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252]他认为,人心发于形气之私,故危殆而不安;道心原于性命之正,故微妙而难见。朱熹未尝以人心道心为二心。但其或生或原之说易使人产生“二心”之疑。退溪从“理气互发”说出发,认为道心为“理发”,人心为“气发”。栗谷认为,这是因为对理气关系认识未透而产生的对朱熹人心道心说的误见。他指出:“大抵未发则性也,已发则情也……发者气也,所以发者理也。其发直出于正理而气不用事,则道心也,七情之善一边也;发之际,气已用事,则人心也,七情之合善恶也。”[253]在栗谷看来,人心道心俱是气发,但因气有本然之气与所变之气之异,故乘本然之气而为道心、为四端(善情),乘所变之气而为人心,为七情(兼善恶)。基于上述观点,栗谷极力反对退溪的四端七情理气互发说,而始终坚持其四端七情气发理乘一途说。
3“心性情意一路各有境界”说
在心与性、情、意的关系上,栗谷进一步发挥朱熹的“心统性情”的思想。他主张心为性情之主,反对“分心性为有二用,分情意有二歧”,认为这是对朱熹“心统性情”说的曲解。在栗谷看来,心性情意只是一路,而各有境界。他说:“性是心之理也,情是心之动也,情动后缘情计较者为意。若心性分二,则道器可相离也;情意分二,则人心有二本矣。岂不大差乎?须知心性情意只是一路而各有境界,然后可谓不差矣。”[254]所谓一路,是指心之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发而后䌷绎思量计虑者为意。性、情、意均统摄于心,故言心、性、情、意为一路。所谓各有境界,则是指心寂然不动时是性境界,心感而遂通,发用流行时是情境界,因所感生情而缘情计较时是意之境界。然而,虽各有境界,但总归是一心之未发已发而已。所以,栗谷又说:“性发为情,非无心也;心发为意,非无性也。只是心能尽性而性不能检心,意能适情而情不能运意,故主情而言,则属乎性;主意而言,则属乎心。其实则性是心之未发者也;情意是心之已发者也。”栗谷提出此说,有很强的针对性。他认为心虽有人心、道心之分,其实只是一心,并非有二心;性虽有本然之性、气质之性之异,其实乃一性,绝非有二性;同样,情虽有四端七情之别,其实为一情,绝非有二情。他强调说:“夫以心性为二用,四端七情为二情者,皆于理气有所未透故也。”[255]这里所谓“于理气有所未透”,就是不懂得气发理乘一途的道理。由此亦可看出,在栗谷的心性论与理气论之间具有一以贯之的一致性。“心性情意一路各有境界”说是栗谷心性论的又一创见。
(三)格致论
格物致知说,是朱子学中最有特色的一个问题。它既是方法论、认识论,又是朱子理学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朱熹对《大学》的解释,特别注重格物致知说。他对此作了明确的训释:“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256]朱熹以推扩训致,以至极训格,以知为识,以物为事,解释简明清晰。朱熹的“格物”说,实际上提出了一条向外求知的方法,即他所说的“即物穷理”之学。格物的过程,这个过程即“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这是说,格物的最终境界不是一天一事就可以达到的,要通过用力之久的功夫,就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经过积久的努力,才能达到“一旦豁然贯通”的境界。这个豁然贯通的境界不是没有内容的神秘体验,而是标志着达到了“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257]的格物知至的阶段。
栗谷的格致论是以朱熹的格物致知论为基础,并进一步作了阐发。在格物的对象上,栗谷同朱熹一样,也肯定格物对象的广泛性。他说:“天下之有名可名者,皆可谓之物,岂必物之物乃为物耶?”[258]他把物的对象规定为应接的事物之全体。但又不可能穷究所有的天下之物,故栗谷又引用程颐之言对穷究之“物”的对象进行了说明。他说:“程子曰:‘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穷理工夫大要如此。”[259]即把格物分为读书、评论古今人物是非、接触事物等。这与朱熹的格物之途径大体相同。就读书而言,栗谷比朱熹更强调读书的重要性。他认为,读书是穷理之首要工夫。他说:“入道莫先穷理,穷理莫先于读书。以圣贤用心之迹,及善恶之可戒者,皆在于书故也。”[260]读书明理贵在于得天地之心,体圣贤之意,“为有用之具”,而不是入耳出口,徒记诵圣贤语而已。但读书并不是格物之全部,格物的最终目的在于躬行实践。栗谷指出:“彼读书者格致中一事耳。读书而无实践者,何异于鹦鹉之能言耶?”[261]
栗谷与朱熹皆主张穷究具体事物之理,“即物穷理”,同时,又提倡“居敬”“存心”的工夫与穷理工夫相辅相成。但栗谷比朱熹更为重视明道的体认方法。朱熹把居敬工夫视为穷理的必要工夫。他说:“学者工夫,唯在居敬穷理,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262]栗谷对朱熹这一思想作了阐发。他认为以居敬工夫涵养本体之心法,是穷究事物之理的预备性方法,但这却是必需的。栗谷说:“诚能严恭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终日俨然不为物欲之所侵乱,则以之读书,以之观理,将无所往而不通,以之应事以之接物,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此居敬持志,所以为读书之本也。”[263]居敬工夫是存养心知本体,以维持致知状态的方法。若能常存心知之本然状态,即可因内心之灵明在格物时顿悟到穷究事物之理,从而达到“豁然贯通”之境界。
栗谷认为,在穷究事物之理时,要达到完全致知的地步。他说:“如或思而未得,则专心致志,抵死血战,至忘寝食,方有所悟。”[264]这种方法与朱熹“格者,至极之谓”,“言穷之而至其极也”[265]的思想相同。穷而至其极,就是深入到事物的本质。朱熹认为,“致知、格物,十事格得九事通透,一事未通透不妨;一事只格得九分,一分不透,最不可”[266]。这说明朱熹、栗谷已经认识到,人的认识不能只停留在表面现象,而要深入到事物的内部。栗谷还认为,“苦思之久终未融释”的话,亦可穷究其他事物之理。他说:“或苦思之久,终未融释,心虑窒塞纷乱,则须是一切扫去,使胸中空无一物。然后却举起精思,犹未透得则且置此事,别穷他事,穷来穷去,渐致心明,则前日之未透者,忽有自悟之时矣。”[267]在这点上,栗谷与朱熹的看法是相同的。朱熹说:“于此处既理会不得,若专一守在这里,却转昏了。须着别穷一事,又或可以因此而明彼也。”[268]可见,朱熹和栗谷都主张两种方法相互使用。
在致知上,栗谷不同意把致知的“知”分为“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而主张“知”只有“真知”与“不真知”之分。这是继承了朱熹的思想。朱熹为了克服北宋理学家张载、二程在“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问题上的一些矛盾,试图把二者统一起来。他把“知”分为“真知”与“不真知”。朱熹说:“问‘知有闻见之知否?’曰:‘知,只是一样知,但有真不真,争这些子,不是后来又别有一项知。所知亦只是这个事。'”[269]但因“知”之真与不真是由认识机能的差异所确定的,所以栗谷更强调“致知”之过程的分析。他把“致知”的认识过程分为上、中、下三个阶段。他说:“最下一层,闻人言而从之者也。中一层,望见者也。上一层,履其地而亲见者也。”[270]这就是说,第一阶段(即最下层)是通过读书等格物的工夫穷得事物之理的阶段;第二阶段是通过穷究事物而逐渐理会事物之理的阶段;第三阶段是实践其已知之知的阶段。这样才能达到“真知”,达到“真知”之过程也就是格物知至的过程。
栗谷在对朱熹格致说的解释上,对“格物”和“物格”分别做了分疏。他对“格物”的解释是:“人穷物之理,而使之至于尽处也。”对“物格”的解释是:“物之理已至于尽处,更无可穷之余地也。”栗谷的这种解释,不仅与朱子在《大学章句》中解释的“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和“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意思相通。而且其解释也更为明晰。栗谷还指出,“物格者,物理尽明而无有余,是物理至于极处也,是主物而言也。知至者,物之理尽明而无余,然后吾之知,亦随而至于极处也,是主知而言也”[271]。亦是对朱熹《大学或问》的“理之在物者,既诣其极而无余,则知之在我者,亦随所谓而无不尽也”[272]的进一步发挥。所以,栗谷基于对朱子格物说的理解,不同意退溪的“理到说”。他说:“理本在极处,非待格物始到极处也。理非自解到极处,吾之知有明暗,故理有至未至也。”理本在极处,若格到十分处自然就到极处,但只格到三分出,就不能说到了极处。知至就是指对吾心之物之理的全部的知晓与否。使心真实地依理而行,应是明理之后的境界,惟先明理而真知善之所在,然后可以诚意。他说:“所谓真诚意者,格物致知,理明心开而诚其意之谓。未能真知,恐难得到真诚意也。”[273]唯有通过格物致知的工夫,而明理、明善,然后可以使意诚,而真实地为善去恶。就此义而言,诚意是格物致知后的结果。此即所谓《大学》的“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及《中庸》的“不明乎善,不诚乎身”之意,即诚身须在明善之后。栗谷的格物致知说作为其诚意之先行工夫,不仅符合朱熹依循《大学》的“格致诚正”之序,重视格物致知的工夫之用意,而且是对朱子之说的修正和发展。
栗谷从知行二者分言“止于至善”问题,是很好的工夫理论。他说:“珥所谓知之至善云者,不必深排。夫至善云者,只是事物当然之则也。其则非他,只是十分恰好处耳。统而言之,则知行俱到,一疵不存,万理明尽之后,方可谓之止于至善。分而言之,则于知,亦有个至善;于行,亦有个至善。知到十分恰好处,更无移易,则谓之知之止于至善;行到十分恰好处,更无迁动,则谓之行之止于至善。何害哉?”[274]这是栗谷答复奇明彦信中的一段话。栗谷是分知和行两方面做工夫,知要知得十分恰好处,此是知的止于至善,而行亦要行得十分恰好,则为行的止于至善。奇明彦则反对从知行两方面说止于至善之论,认为止于至善是行的事。其实栗谷此说,是合于朱熹所说的知行之工夫的。在朱熹理论中,言知至便可意诚,即若知至,行亦会恰当,但知至未必就能诚意,即行亦未必恰当。因为诚意须有独立之工夫,不是知理知得切便能达至。这也是后来王阳明批评朱熹的“知先行后”说,而倡知行合一,并认为《大学》之教首重诚意的主要原因之一。朱熹主张知先行后,并强调“行”的重要性。意即要先能明理,然后才可以“行”得恰当。既然知行可分先后,则当然可以言知行各有止于至善。故必须从这两方面做工夫,才能使知行俱止于至善。栗谷此说,便包含从两方面做工夫之意,既不是只知得彻底便可,尚须行得笃实。这是对朱熹知行说的进一步的阐发。
(四)工夫论
栗谷十分重视工夫论。他一方面继承《中庸》中的“诚”思想,一方面继承朱子居敬存理,静养动察,变化气质的思想。其工夫论的要旨在于居敬、存诚和养气三者的统一。
1.关于居敬
栗谷非常强调“敬”字工夫,认为“敬言圣学之始终”[275],“敬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间断”[276]。他年轻时曾与退溪讨论过“敬”的问题。退溪问栗谷:“敬者,主一无适,如或事物气头来,则如何应接?”栗谷经过反复思考之后,回答说:“主一无适,敬之要法;酬酢万变,敬之或法。若于事物上一一穷理,而各知其当然之则,则临时应接,如镜照物,不动其中,东应西答,而心体自如,因其平者断置事理分明故也。不先穷理,而每事临时商量,则商量一事时,他事已蹉过,安得齐头应接?……盖静中主一无适,敬之体也。动中酬酢万变,而不失其主宰者,敬之用也。”[277]栗谷此意是说,敬是一种心有存主、专心一意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贯彻于动静两个方面:静中主一无适和动中酬酢万变。二者是本体与作用的关系。他把敬分体用之说,是本于朱熹所说的敬赅动静之意。而以静中无适为敬之体,动中应事为敬之用,则是栗谷对朱熹之意的发挥。栗谷在谈到抑制色念时说:“此也无别工夫,只是心有存主,读书则专心穷理,应事则专心践履,无事则静中涵养。”[278]在谈到“敬以直内”时,他说:“有事则以理应事,读书则以诚穷理,除二者外,静坐收敛此心,使寂寂无纷起之念,惺惺无昏昧之失可也。”[279]这些都是讲敬的工夫包括动与静两方面,即:应事践履、读书穷理是动中工夫,静中涵养或静坐澄心是静中工夫。二者都是心的涵养工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栗谷论“敬以直内”与“义以方外”的关系说:“敬体义用,虽分内外,其实敬赅夫义。直内之敬,敬以存心也;方外之义,敬以应事也。”[280]
栗谷提出的“敬之活法”之说,亦是顺朱熹格物致知论而说的。如朱熹说:“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着主一之敬,遇事不济之以义,辨其是非,则不活。”[281]但栗谷将格物穷理的效果配合持敬工夫来讲。敬之活法,是有其个人的心得。此说以平时若能穷究事物之理,而知处事接物的当然之则,则于事物交至时,便可不动其中而应万变,如明镜之照物,同时兼照而不随色变。这也能道出朱熹的格物穷理工夫之优点。
栗谷认为,人的心性道德修养是无止境的,主敬只是权宜之计。他说:“学者须是恒主于敬,顷刻不忘,遇事主一,各止于当止。无事静坐时,若有念头之发,则必即省察所念何事,若是恶念,则即勇猛断绝,不留毫末。”[282]通过敬之功夫不断克去恶念和私欲,恢复本心之诚,乃是栗谷修养工夫论的最终目的。他说:“敬,主一之谓,从事于敬,则可以寡欲至于诚矣。”[283]寡欲并不是无欲,而是对私欲的合理节制。因此,栗谷提出了与朱熹、退溪以“主敬”为特征不同的,而以主诚为特征的“存诚养心”修养工夫理论。
2.关于存诚
“存诚”作为一种治心之重要工夫,是栗谷修养工夫论的主要内容。栗谷认为,诚是天之实理、人之实心。他说:“天有实理,故气化流行而不息;人有实心,故工夫辑熙而无间。人无实心,则悖乎天理矣……一心不实,万事皆假,何往而可行?一心当苟实,万事皆真,何为而不惑?故周子曰:‘诚者,圣人之本’。”“存诚”的工夫要从诚意入手,栗谷说:“诚意为修己治人之根本……志无诚则不立,理无诚则不格,气质无诚则不能变化。”[284]所以,“诚意”为真践力行、修己治人之根本。因栗谷主张“气发理乘一途”说,认为理不活动,而气能活动,所以理之能否完全呈现,须看气是否为湛一清虚之本然之气。可见,如何使气保持或恢复其为本然之气的状态,便成为最重要的工夫。栗谷变化气质的工夫论本于张载和朱熹之说。张载尝言:“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285]朱熹解释说:天地之性,专指理而言,气质之性,则以理杂气而言,只是此性在气质之中,故随气自为一性。栗谷在《圣学辑要》中将中国宋明诸儒的为学宗旨及工夫论加以分类辑要,并附加按语点评其义,系统阐述了他自己的“矫气质之偏,复性之本然”的工夫论。
诚和敬是相互关联的,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就工夫论而言,“诚之”之意与“敬之”之意并无多大的差别,人们常常以“诚敬”合而言之。栗谷引程子的话说:“程子曰:‘诚敬固不可以不勉,然天下之理不先知之,亦未有能勉以行之者也’。故大学之序,先致知而后诚意,其等有不可躐者。”[286]敬之与诚之即是工夫之表现,此一“诚敬”工夫之所向则是天理、天道。但从诚自体上看即是指此天理,故此时二者之间又是诚体敬用的关系。栗谷说:“诚者,敬之原也;敬者,反乎诚之功也。理则仁之在乎天者也,仁则理之赋予人者也。敬以复礼以全天理,则此非至诚之道乎?”[287]不过,栗谷承认敬与诚相互关联的同时,还主张由敬入诚。他说:“诚者,天之实理,心之本体。人不能复其本心者,由有私邪为之蔽也。以敬为主,尽去私邪,则本体乃全。敬是用功之要,诚是收功之地。由敬而至于诚矣。”[288]在这里,栗谷把“诚”看作天理和心的本体,即心中之天理。敬就是去私欲、邪念,以恢复本心的天理。由敬而至于诚乃心性修养工夫之极致。
3.关于养气
栗谷强调“保养正气”的养心工夫,是对朱熹后天渐教工夫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养气包括“养志气”与“养血气”两个方面。前者为“养仁义之心”,即良心;后者是“养真元之气”即“真气”,二者缺一不可。志气不高则人无以立,生气亏虚则人无以生。栗谷说:“仁义之心,人所同受,而资禀有开蔽;真元之气,人所同有,而血气有虚实。善养仁义之心,则蔽可开而全其天矣;善养真元之气,则虚可实而保其命矣。”本来,天地气化,生生不穷,毫不停息,人之气与天地相通,良心、真气亦与之俱长。唯其戕害多端,所长不能胜其所消,辗转梏亡,故心为禽兽,气至夭折。这需要养气。如何养气呢?栗谷说:“其养之之术,亦非外假他物,只是无所挠损而已。”就是说,养气的唯一方法,是使人本来所具有的良心、真气“日长而无所戕害,终至于尽去其蔽,则浩然之气盛大流行,将与天地同其体”[289]。可见,栗谷的养气工夫,直由程朱而上溯至孟子。
栗谷认为,人之仁义之心,是由天地之理而来,而人之血气,亦是自天地之气而来。并指出,害良心者和害真元之气者皆为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故栗谷一方面主张养志气,一方面又主张养血气。就养志气而言,栗谷的方法有:一是要寡欲,寡欲则不会失去其本心;二是要保养,保养则足以存其仁义之心,足以供其所伐,养则长,不养则消;三要养浩然之气,浩然之气是配义与道,是天理与真元之气恒不相离,所生之气是理在气上表现。这就是栗谷所说的“理气之妙”之表现。就养血气而言,栗谷则引用孔子的君子有三戒说和《周易·颐卦》中的“慎言语,节饮食”等思想来予以解释。若能少时戒色、壮时戒斗,老时戒得,做到孔子所言三戒,便能以理胜之,不为血气所动。慎言语,是指要养其德。节饮食,则指要养其体。因此养血气的目的在于,使血气不足以乱其本心。栗谷进一步认为,从本源上讲,真元、浩然并非二气。但是以道义养的话,会成为浩然之气,只保养血气的话,则会成为真元之气。故二者也可称为“浩然之气,心上气也;真元之气,身上气也”[290]。栗谷主张“存诚养心”,“养心”主要是指涵养“仁义之心”。因涵养“仁义之心”的过程便是集义而生浩然之气之过程,亦即是兼养“真元之气”的过程。故养心之工夫,应以养志气为重心。但养血气作为使血气不足以乱其本心之方法,亦是不可缺少的修养工夫。因此,在具体的道德实践中,应该把二者结合起来,要同时并进。
朱熹以“敬”为圣学之成始成终,而提出静养动察、敬贯动静的“主敬涵养”说。栗谷则以诚为立志、格物、变化气质之本,以“诚之”为一切学问尽性成圣之工夫,而提出了“存诚养心”说。栗谷由敬入诚,诚兼体用,恢复气之本然状态,“保养正气”之养心工夫,既是对朱子之说的继承,也是对其理论的阐发。
从上述可见,栗谷在朝鲜朱子学界别树一帜,创立了一个以理气非一非二说、四端七情气发理乘一途说和心境界等为主要内容,以主气为特征的性理学思想体系。作为一个学派的创始人,李栗谷为朝鲜朱子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