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师道:读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王佐才

辑校按语

《论师道:读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署名“王佐才”,1916年11月29日作于东吴大学校外宿舍,原刊《水荇》1928年第1卷第1期第1—3页。除此文外,署名“王佐才”的另有《随军日记》《陶谢诗之比较》,发表在《水荇》。有散文诗发表在《文学周报》《现代评论》《真善美》等刊物。有诗集《蝉之曲》《东方》等。

王佐才,江苏无锡人。1930年就读于上海东吴大学,经郁达夫介绍曾先后三次拜访鲁迅。据其《日记》记载,他于民国十六年(1927)五月二十六日,弃笔从戎,随军北伐。

《水荇》,半年刊,由朱啸谷《期刊弁言》可知其1927年创刊于苏州,1928年正式发刊,由东吴大学第一中学学生会出版,该校学生费孝通、孙宝刚曾先后担任主编一职。《水荇》刊名取杜工部《曲江值雨》(亦作《曲江对雨》)“水荇牵风翠带长”之意。刊头为民国著名学者胡适所题,该刊物多收录诗、词、杂文、随笔、日记等。

师道乌乎起?起于疑难也。疑难乌乎起?起于好奇也。夫人莫不有向上之欲望,苟因好奇而生疑难,必赴汤火,蹈荆棘,求有以解析之,于是师道尚矣。盖师之为师,必也学富而识运,人从之,既能解析疑难,且能闻圣贤之道也。人之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苟无良师为之循诱奖掖,纳诸正规,其能不徘徊咨嗟,逡巡而不振者几希!读《论语》,德行若颜回,言语若子贡,政事若子路,文学若子游,犹且从师;非独如是,虽孔子亦有师,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是也。则师道之不可不讲也灼灼明矣。

呜呼!汉代以下,师道日微,学者蔽于见闻习染,皆徇名逐利,以私智相高,日陷于狂而不知。于是邪说纷纭,天下搔然,古之师也以道,今之师也以艺;师道沦没,盖几几乎不复闻矣!唐之世,士大夫之族又耻相师,而不闻有师,有则竞相嗤讪之。独退之奋不顾流俗,抗颜以师道自居,盖有鉴夫师道之衰微,思有以补救之也。世人不察,因而聚骂之,毁谤之,不亦惑乎!或诘余曰:“退之之说固足为砭世金针,退之之所为固能恢宏师道;然子厚与退之同时,有志圣人之道,而不欲为人师,是又何故?”余始闻其言,惑无以自解,及读其《答韦中立书》,反复审虑,豁然如拨云雾而见天日焉。盖二公之说各有阐发,初非冰炭不相容也。退之以从师为其立论点,所论为人有从师之必要;而子厚则以作师为其立论点,所论为为人师取其实可矣,不必有其名而招越蜀吠怪也。夫立论点既不同,欲其所论者相同得乎?然子厚不欲以师自任,亦有二故:一曰循例;一曰避嫌。何谓循例?非例不为也。时至唐代,士大夫皆能耻相师,波颓风靡,为日已久。子厚苟以师道自居,其能不如退之之遭人齿舌乎?何谓避嫌?天下明毅之人少,而庸懦之人多;虽有真知灼见者,起而光宏师道。恐端倪未见,已物议鼎沸矣。子厚之言曰:“取其实而去其名。”又曰:“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子名而不敢当其礼也。若言道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瞑目闭口耶!”(《答严厚舆书》)由是见子厚之苦心,非不欲为人师也,乃不欲当师之名而招物议耳。盖天下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必赖师友之钻研探讨,释疑解难,庶乎其可也。明达如子厚,岂有此犹蒙蔽而不察乎?

虽然,为师非无术焉。《荀子·致仕篇》曰:“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尊严而惮,可以为师,耆而信,可以为师;诵说而不陵不犯,可以为师;知微而论,可以为师。”《学记》曰:“能博喻然后能为师。”又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由是以言,为人师岂易事哉!子厚之不敢当师名,于此亦可以原其苦衷矣。然退之何独犯笑侮而为人师乎,是亦所处之地位,与所持之情志之不同使然也。

夫文为表现智情之具,所以广道而规诫后进者也。如是为文不可无德。临文宜主敬恕,主敬则心平气和,而无所偏;主恕则为他人设身处地,而不武断。孔子尝言有德必有言,孟子尝言养气本于集义。退之尝言仁义之途,诗书之流,是皆言文德也。子厚浸滛于古今之学,旁推曲通,造诣已深,故其论文德曰:“不敢轻心掉之,怠心易之,昏气出之,矜气作之。”不轻,不怠,不昏,不矜,故心正而不放,气摄而纵。仁义之人其言霭如,信然。子厚更进而就积极方而论文曰:“抑之扬之,疏之廉之,激而发之,固而存之。”将行文之道说得淋漓尽致,其于文也三折肱矣。岂蚩蚩焉争于文字工拙之间者所敢与京也哉!子厚更述其取材之原曰:“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于此见子厚之学,实非浮泛无据者仅知阉然媚世也。慨然言之,其嘉惠后学之远非可以道里计也。子厚又述其为文之旁推交通曰:“参之《榖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更可见其非徇名忘实之学者也。其议论据古今,踔厉风发,亦有所自矣。

韩柳以前,文尚绮丽,体率缉冶,流风所至,无不披靡。王杨骆卢出,始以精切豪厉相尚;子昂燕许出,文乃一变而之雅驯,渐入于精絮宏茂之一途,燕许之后,又有元结独孤及,大变排偶浓艳之习;韩柳出,乃倡为古文辞,开悟后进,不遗余力。而文学之师法,退之如《答李翊书》,子厚如此书,亦于以确立,是又《文心雕龙》后之一进步也。子厚之学术文章,在历史上占何等位置,余心必言;要之此书已有功世教不浅矣。而遭遇不幸;罹窜斥,履蛮瘴,天不假年,竟感郁以卒,惜哉!

民国十四年春,余读其书,感慨横生,情不自禁,因书所云云。

此余二年前国文残卷也。母校同学孙宝刚、费孝通二君为学期刊索稿于余,余实笔钝;无已,迺以最近所作《陶谢诗之比较》及此文二篇塞责。兹文所论,虽今已未尽当意,读者或能见余昔日思意之一斑欤?

一六,一一,二九,识于东吴大学校外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