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众人已等候良久。
“老太太可算回来了。”外面的丫鬟轻声道。
众人忙出仪门迎接,却见贾母神色凝重,不见多少喜意。
便知今日定有异样。
贾母扶着鸳鸯的手缓步走来,在内仪门前停住,也不迈步进屋。
“老太太可是累了?要不要先用些点心?”王夫人小心问道。
贾母摆摆手:“都散了吧,已经没事了。”
说罢转身便要和鸳鸯等人过穿堂,回自家院。
这下众人都感觉到了贾母的反常。
按她往日的性格,政老爷安然无恙合该高乐一番才是,不会作此情状。
莫非被嘉靖侯为难了?
众人又看向后头的元春。
见她虽强作压抑,眼角的喜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众人心里的疑惑便更甚了。
这祖孙二人是去的同一个地方,怎么心情大相径庭?
哪怕心头有诸多疑惑,老太太毕竟发了话,众人只得散去。
贾母回到自己院里,仍是心事重重。
想起方才在嘉靖侯府,元春一反常态的小女儿模样,便是一阵叹息。
平日里多么伶俐的一个孩子,怎么见了嘉靖侯就痴了?
回到房中,琥珀已备好了热茶。
贾母接过茶盏,却只是捧在手中,任那热气袅袅上升。
在嘉靖侯府等候时,她无事可做,喝了不少茶。
念及嘉靖侯不怒自威的神情,和做事谋定而后动的处事风格。
这样的男子不是元春能随意拿捏的。
婚事已成定局,夫妻和睦自是好的,可元春毕竟姓贾。
她忧心的是,元春嫁入侯府后,真能事事为贾家着想吗?
今日看那情形,分明已被嘉靖侯迷了心窍。
贾母活了这么大岁数,痴男怨女的故事听过不少,没想到还真发生在了自己家里。
贾府的利益和嘉靖侯府并不总是一致,那时候,元春的枕旁风对贾家就格外关键。
而嘉靖侯帮了几次忙后,显然不那么热情了。
这也是应有之理。
礼尚往来,单方面的帮衬就成了恩情。
即使恩情也是需要报答的。
这些个恩情的份量颇重,不是寻常礼物所能报答的。
好在今日看这喜鹊似乎很是得宠,意味着上次送的礼是没问题的。
……
晚间。
“老太太,二老爷来了。”琥珀在门外轻声禀报。
贾母回过神来:“让他进来。”
贾政进门时,脸上已没了往常那股子正气,反而有些颓唐。
他向贾母请了安,便垂手站在一旁。
“坐吧。”贾母指了指身旁的椅子,“今日去嘉靖侯府,元春的事……”
贾政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儿子知道了,既是老太太带去的,自然无碍。”
他没说的是,就在昨日,他还在众门客前掷地有声的说:
贾府是贾府,嘉靖侯府是嘉靖侯府。
结果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家里人立刻就往侯府求援。
羞愧之下,他哪还有什么脸面苛责元春。
贾母捕捉到儿子话中的勉强,心中暗叹。
这个儿子最重礼法,元春私会外男这种事,放在平日他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今日这般态度,想必朝堂上的事没有先前说的那么轻松。
“圣上当真轻拿轻放了?”
贾政面色复杂:“圣上叫我单独留下,是让贾府好生准备婚礼当天的礼程。”
贾母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皇上赐婚,婚礼是由礼部筹备,皇帝提这一句其实是让他们仔细一点,莫失了礼数。
可荣国府两代国公,岂会不知礼数?
不知自家在圣上眼中已成了何等形象。
母子俩沉默了一阵。
贾政终于再度开口:“儿子想与老太太商议,从今往后,我打算抽空亲自教导宝玉。
虽职务在身不能时刻督促,每晚检查功课、指点文章还是可以的。”
“你做主便是。”贾母不无感慨,“自家门楣还是得由自家人撑起来才好。”
却仍有一丝忧虑:宝玉那性子,不知能否受得了父亲的严厉。
贾母斟酌着词句,“只是宝玉还小,身子又弱,不要太过苛责了。”
“老太太放心,儿子自有分寸。”贾政起身告辞,“时候不早,老太太早些歇息吧。”
回到自己院中,王夫人早已备好了晚膳。
见他面色不佳,王夫人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布菜。
“宝玉呢?”贾政忽然问道。
“在...在屋里读书呢。”王夫人有些心虚。
贾政冷哼一声,不复多言。
匆匆用完晚膳,便径直往宝玉的院子走去。
宝玉正倚在窗前看丫鬟们打闹,心情舒畅尤为舒畅。
忽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吓得一激灵,慌忙抓起一本书假装诵读。
贾政扫了一眼书案,看他慌乱的神情,心中了然。
若在往日,他早已厉声呵斥,今次却不然。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他先前执于同门客们清谈,花在儿子身上的时间不说没有,但确实不多。
宝玉成如今的样子,他这个父亲责无旁贷。
权且忍耐一二,今后会有不同的。
他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问:“读到哪里了?”
宝玉受宠若惊:“回父亲,读到...读到'仁者,人也'一章...”
贾政点点头,在书案旁坐下,伸手将他的书合上。
“你且背来我听。”
贾宝玉额头沁出细汗,手指绞着衣角。
他记忆力向来不错,看过一眼便能记个大概。
但父亲今日颇为古怪,他一时间竟脑中空空,失了水准。
支支吾吾道: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亲闲为大……”
“亲闲?”贾政气笑了,“怕是清闲为大吧。”
“往日里总道要做什么富贵闲人,原来竟是从《中庸》里学的?嗯?”
“既为圣贤之言,我却不好说什么了。”
贾宝玉听这熟悉的语气,终于进入了状态。
脑子一闪,竟又记起来了,一气呵成道:
“义者,宜也,尊贤为大。
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
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贾政冷哼一声,暗忖:古人言父爱如山,诚不我欺。
当父亲果真不能过于温和了。
“往后每晚这个时候,我都要考校你功课,若还想蒙混过关,仔细点你的皮。”
贾宝玉脸色一变,如丧考妣。
贾政见他如此,便越发肯定此事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