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万法唯心:来自佛教的挑战

一种区别于上古时期旧式“天人杂糅”观念形态的新式“天人合一”观在魏晋时期初步形成,在具体形态上,它以“气”为主要介质或根据,简而言之,天人合一于“气”。这种天人观在传统气论哲学的土壤中形成,也成为隋唐时期中国本土哲学建构的重要思想资源。孔颖达在注解《周易》时说:“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34]作为天地万物终极本原亦即太初、太一的“太极”,被理解为混而未分之“元气”,自“太极”至“万物”是一个“一气化生”的生成演化过程。据说为陈抟所传的道教修炼图《无极图》也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从最下层“玄牝之门”往上“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继而“五气朝元”“取坎填离”,终至“炼神还虚、复归无极”,这一修炼过程被解释为“祖气”经过提升、炼化、贯通以至结成圣胎、修炼成仙的过程。[35]总之,以气解易、以气论丹是隋唐时期易学、道教的重要思想观念,其哲理基础便是以“气”为介质或根据的天人合一观念。

然而,佛教的传播与兴盛给上述观念带来了巨大挑战。华严宗五祖宗密曾针对儒道两家的“元气论”批评道:

然今习儒、道者,只知近则乃祖乃父,传体相续,受得此身,远则混沌一气,剖为阴阳之二,二生天、地、人三,三生万物,万物与人,皆气为本。习佛法者,但云近则前生造业,随业受报,得此人身,远则业又从惑,展转乃至阿赖耶识,为身根本……策万行,惩恶劝善,同归于治,则三教皆可遵行;推万法,穷理尽性,至于本源,则佛教方为决了。[36]

此即是说,儒道两家同佛教一样具有追问世界本原的意识,但是他们找到的答案——“气”并未抵达究竟之处。世界本原或根本不在于“气”,而在于“阿赖耶识”。阿赖耶识就是如来藏心,或简而言之,就是“心”。宗密说:

统唯一真法界,谓总该万有,即是一心。然心融万有,便成四种法界。一事法界,界是分义,一一差别,有分齐故。二理法界,界是性义,无尽事法,同一性故。三理事无碍法界,具性分义,性分无碍故。四事事无碍法界,一切分齐事法,一一如性融通,重重无尽故。[37]

“一真法界”,即如《大乘起信论》所谓“真如门”,天台宗所谓“诸法实相”,是世界超言绝相之终极本原,这个本原即是“心”。此“心”融摄万有而开理、事、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四种“法界”,此为方便众生悟入而开方便法门。对此,《华严经》觉林菩萨偈说得更为通俗、形象: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38]

此偈语可简要概括为“三界唯心”,即天地万物皆是“心”“识”的产物,或者说,心生万物。所谓心生万物,当然不是在经验生成意义上立论,世间没有哪样事物是以“心”为质料生产、制造出来的;心生万物强调的是万事万物借由“心”这一终极本原呈现自身和确立意义,“心”是天地万物的逻辑本原。

心生万物,意味着万物因“心”而具有逻辑关联。对于这种逻辑关联,华严宗三祖法藏曾说:

达无生者,谓尘是心缘,心为尘因,因缘和合,幻相方生。由从缘生,必无自性,何以故?今尘不自缘,必待于心;心不自心,亦待于缘。由相待故,则无定属缘生;以无定属缘生,则名无生。[39]

法藏论述了心、尘及其关系,认为心识是因,凡尘是缘,“因缘和合”造就了天地万物(之幻相),这就是所谓“缘起”。作为外部条件的尘缘不能自主成缘,而必须借助心识的发动,所以在缘起理论中,心识仍可说是第一位的。从另一角度而言,既然天地万物皆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是“缘起”,也就“必无自性”,亦即没有本质规定性可言,这也就是所谓“性空”。合而言之,“缘起性空”便是“心生万物”的原理与机制,即天地万物不过是幻相而已,虚而不实,这构成了佛教尤其是华严宗对世界本原问题的回答。

佛教不仅为当时士人提供了新的知识与思维方式,而且为大众提供了新的修行途径与生命寄托。至禅宗兴起,甚至连外在的读经、戒律、禅定都可以不要,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实现顿悟成佛,所谓“担水砍柴,无非妙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修行与日常生活合二为一。也正是凭借玄远幽深的思维、精致缜密的研辨以及对生死问题的关注与安顿,佛教在当时赢得了广泛的社会信仰。

但在早期理学家看来,佛教的上述观点有分裂天人的倾向,张载就曾批评说:

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体虚空为性,不知本天道为用,反以人见之小因缘天地。明有不尽,则诬世界乾坤为幻化。[40]

张载认为,佛教将“万象”视作“太虚中所见之物”,也就是所谓“心生万物”,物与虚、形与性、人与天均失去了实在的联系而彼此隔绝、独立自存,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由此成为“梦幻泡影”。在张载看来,佛教“心生万物”观念过于强调“虚空之性”,忽视了“天道之用”,缺少对现实世界的观照,最终导致天人分离。

二程也多次批评佛教天人观存在的问题,如:

释氏本怖死生,为利岂是公道?唯务上达而无下学,然则其上达处,岂有是也?元不相连属,但有间断,非道也。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彼所谓“识心见性”是也。若“存心养性”一段事则无矣。彼固曰出家独善,便于道体自不足。或曰:“释氏地狱之类,皆是为下根之人设此,怖令为善。”先生曰:“至诚贯天地,人尚有不化,岂有立伪教而人可化乎?”[41]

二程认为,佛教对道体的追索只求“上达”而无“下学”,从而导致本末间断、天人相隔,反致其“上达”误入歧途,无以见道。究其原因,佛教“本怖死生”,“出家独善”,而失却天人合一、万物一体之觉悟与视域。故二程指出,即便像儒家那样,主张“至诚贯天地”,人尚需费一番变化的功夫,何况佛教“唯务上达而无下学”,人的教化修养便更难实现。

事实上,就形式逻辑而言,佛教自有其道理,因为其旨在构造一个超越于现实世界的彼岸世界,该世界的整全性、统一性建基于思维构造而非经验体认,这种思路在逻辑上也是可以成立的。也就是说,佛教哲学并非完全如张载、二程等学者所批评的那样彻底分裂天人,其中亦蕴含“天人合一”观念,只不过佛教的“天人合一”观强调的是天与人合一于意义的、虚幻的世界,其介质或根据是“心”,也可以说是“空”。总之,佛教的“天人合一”观与中国本土哲学的“天人合一”观,一者重心一者重气,一者虚空一者实在,区别显著。

然而,佛教这种“重心”“虚空”的天人观不得不面对早期理学家从经验层面提出的批评,程颐曾尖锐指出:

释氏有出家出世之说。家本不可出,却为他不父其父,不母其母,自逃去固可也。至于世,则怎生出得?既道出世,除是不戴皇天,不履后土始得,然又却渴饮而饥食,戴天而履地。[42]

在程颐看来,佛教主张的“出家”尚可实现,只需弃父逃母即可;“出世”却难成行,因既要出世,便须不戴皇天、不履后土,而现实中人却须渴饮、饥食、戴天、履地,这一矛盾终究无法解决。据此,二程认为佛教的问题归根结底在于天人之间不相贯通,一方面“将自家躯壳上头起意”“去佗身上起意思”,念念不忘肉身的出离,另一方面又“奈何那身不得,故却厌恶;要得去尽根尘,为心源不定,故要得如枯木死灰。然没此理,要有此理,除是死也”。一言以蔽之,“释氏其实是爱身,放不得,故说许多”,不如“放这身来,都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43]

的确,人不只存在于思维之中,而是首先生存于“现实”之中,尽管这“现实”并非不言自明。当心识作为超越存在确立起来,人将面临一个重大抉择,即如雅斯贝斯所说:“让超越存在将我引出世界以外从而达到世界否定呢,还是相信超越存在要求我只在世界以内来实现我呢?”[44]前一种情形正是佛教选择的道路,即作为超越存在的心识将人引向对世界的否定,引向出家出世,引向世界以外。对此,包括张载、二程等在内的早期理学家完全不能认同,他们认为这条道路否弃了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否弃了世间人伦秩序,甚至连带“我”(“我们”)也一起否弃了,是不可取的。早期理学家选择的是第二条道路,也就是相信超越存在要求人在世界以内实现自身,因此他们继承中国传统本土哲学的思想资源,也就是“天人合一于气”的传统,将之作为立论起点,这也是“北宋五子”思想系统无一不贯穿“气论”的原因所在。与此同时,早期理学家也清醒地认识到,这第二条道路的实现单靠“天人合一于气”的传统资源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以“气”为介质或根据的世界说到底只是经验现实,而在经验现实之中,世界无非是“生机的持续”,而且也只限于“生机的持续”,天人合一的整全世界之超越于“生机”的价值与意义无法得到体现。

正是基于对“天人合一于心”与“天人合一于气”这两种天人观的全面认识与双重批判,早期理学家找到了新的致思方向,那就是重建“天人合一”的相合方式或根据,或谓重新确认“天人合一”的整全世界的终极本原。这一本原既不能仅仅停留在中国传统本土哲学所看重的经验层面、物理层面,也不能像佛教哲学所主张的那般脱离经验、否弃现实。这种对“天人合一”的整全世界的相合根据与终极本原的追问,构成了以“北宋五子”为主要代表的早期理学家的哲学使命与核心问题意识。

当然,对佛教的批判和重建哲学本原的思考并不是从“北宋五子”才开始的,早在中唐,韩愈、李翱等人的言辞就已非常激烈,宋初儒家学者不过是这一态度的继承与延续。但是,对于中唐以至宋初学者来说,佛教极为推重的所谓心性之学都是些“无用之空言”[45],根本不值得深入研究并加以批判,他们的思路是以“立”为“破”,也就是直接用儒家价值观念去批判佛教的价值观念。这意味着,这些学者对佛教的批判很少从哲理层面展开,也就难以触及佛学的哲理基础,个别批判甚至流于“口舌之争”。真正就佛教心性之学展开正面批判的是“北宋五子”,他们试图“破”“立”并举,正是这种思路发展出了早期理学在本原追问上的心性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