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怀旧书写的理论体系建构

第一节 何谓“怀旧书写”?

要明确何为怀旧书写,首先得了解怀旧的词源来历。怀旧是我国文化史上有着极为悠久传统的一个词语,由怀古、怀土而怀人、怀乡,寄寓着历代文人士大夫追怀过往的黄金时代、安土重迁、故土难离的情结。怀旧的英文词nostalgia是由nostos和algia两个希腊词汇构成的。nostos是归家、返乡的意思,而algia则是带有痛苦的焦灼怀想的意思。然而,颇有意味的是,nostalgia虽由希腊词汇构成,却并非源自希腊,追根溯源,直到1688年,该词才由一位名为J.Hofer的瑞士医生在一篇医学论文中作为一种病症——思乡病——首次被创造出来。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思乡病始终被当作一种可以通过医疗手段治愈的生理疾病(臆想症),但在社会急剧转型的现代时期,怀旧经历了从思乡病到世纪病的演变过程。哈佛大学文学教授斯维特兰娜·博伊姆认为:“在21世纪,本来该须臾过去的失调却变成了不可治愈的现代顽疾。20世纪始于某种未来主义的空想,终于怀旧。……与我们迷恋于网络空间与虚拟地球村现状相对应的,是程度不亚于此的全球流行病般的怀旧。这是对某种具有集体记忆的共同体的渴求,在一个被分割成片的世界中对于延续性的向往。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会以某种防卫机制的面目再现。”[1]此段论述对怀旧出现的时代背景、现实因由及其表现形式都做出了精到的阐释,为我们理解怀旧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怀旧,作为认知世界、阐释世界、理解生命与自我救赎的有效路径,以社会情绪与社会思潮的形式,同样持续影响、贯穿了20世纪的中国文学的书写,在我国现当代文坛掀起了一轮又一轮冲击波。各种文体的怀旧文本如雨后春笋,纷纷在文坛上登台亮相。怀旧之所以能形成一种极普泛的社会情绪与社会思潮,自然有着深厚的文化心理背景。几乎可以说古今中外、历朝历代都不乏优秀的怀旧之作。每一种文化,不论其现代化程度如何,均表现出两种较明显的趋向:向前看与往后看。怀旧,从狭义上而言,最初是指病理学意义上的“思乡病”,然后再逐次扩展到文化与文学意义上的怀念故乡,怀念家园,怀念童年,怀念亲友,追慕先贤,向往大自然,追忆逝去的好时光。从广义上来说,一切往后看的文化与部分向前看的文化均可纳入怀旧母题这一范畴之中。莫洛亚认为:“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2]人们一直在对过往的回忆中追寻失去的乐园,那唯一真实的乐园。对往昔的追怀,是一种既痛苦又甜蜜的忧愁,它在对家园、故乡与童年充满温情的回忆,对亲朋好友悲喜交集的不绝缅怀,对逝去的旧时光的无限追念,甚至在对某种纯粹氛围的精心描写当中,将作家灵魂最隐秘处涌动的怀旧心绪展露无遗。[3]

基于上述考量,笔者认为,怀旧书写本质上是一种建基于审美记忆的历史性书写,是叙写者对自身生命的一个回顾,更是其自觉或不自觉的自我审视、自我反观与自我诉求。历史性与审美性是其最根本的特征。就广义而言,怀旧文本均具有巴赫金所阐释的复调结构,其间蕴含着一场场永不停歇的对话:与自己对话、与生命对话、与人性对话。无论其外部环境与内在构成如何变动不居,怀旧书写永远是关于记忆的回顾性书写,记忆是基于回顾的,而想象性书写同样是基于记忆基础的书写。从这一意义上说,人类的一切回顾性写作均可称为怀旧书写,怀旧书写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也因此不言自明。[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