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尽,天色愈发沉暗,林家村的风比平日更冷几分。
县衙的衙役队伍沿着村道踏入林家祖宅,一行五人,步伐一致。为首的是刘廷礼,一名在县中办案多年、眼光锐利的通判吏目。他未发一言,只在门前驻足片刻,目光掠过微启的门缝与斑驳的门板。
门未上锁,推开便是一道长长的木梁影子倒在地上,屋内静得吓人。
两名衙役率先踏入厅堂,随即一人皱眉低声道:“血味淡了。”
“该是头晚的案子。”刘廷礼回道,迈步入内。
祖宅格局不大,但每处细节都有岁月痕迹。木雕花窗积满灰尘,炕边的茶壶中还有昨晚的残汤,已经凉透。
衙役开始一寸寸排查——案发现场没有翻箱倒柜的痕迹,桌案整洁,屋梁、椅脚未见争斗痕迹,仅靠墙角残留血迹处有轻微擦拭痕迹,似是凶手有意掩盖。
后堂是卧室,木门虚掩,推开一瞬,一名衙役顿时屏住呼吸。
三具尸体,整齐躺在炕上,盖着棉被,仅露出苍白的面容。祖父母尸体面色铁青,眼睁未阖,胸前布有刀伤;林晟则身穿冬衣,胸口一刀贯穿,血早已凝固。
“不像是盗贼。”一名衙役轻声说。
“确实不像。”刘廷礼目光在屋中转了一圈,“房中整洁,器具未动,斗柜未撬,唯钱财尽失。”
他蹲下身查看林晟的尸体,指着他手边一缕灰烬说:“这是信件的灰,烧得匆忙,没烧尽。”
另一人接话:“衣柜内缺了几套衣服,地上有一串单人鞋印,从屋后消失了。”
刘廷礼沉吟片刻,挥手道:“查村中昨夜有无外来人踪影,此外,再访林家亲属。”
午时,天边压起厚重云层。马蹄声从村外响起,数骑自官道急驶而来。林郁之父林应祥与其妻陈氏自外地闻讯赶回,尚未来得及换下尘衣便急奔入宅。
林应祥一踏入屋门便踉跄跪下,望着棺被下的三具遗体失声痛哭:“爹!娘!我儿!”
陈氏早已泪流满面,扑到棺边嚎啕:“阿晟——阿晟你怎么就……你怎么舍得啊!”
两个老人一边哭一边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邻里劝慰不及,连衙役都避到廊下,不忍直视。
不多时,又一辆马车抵达,是林晟之妻黄婉仪,身着孝服,神情哀戚。
她下车时脚步略有迟疑,随后稳步入门,一双杏眼含泪,却无泣声。
入屋后,她扑到灵前伏地不起,嘴中低语“夫君——夫君”,语气凄楚,举止合度,然目光始终未红,只用袖子掩着面。
刘廷礼站在角落,看了片刻,移步上前:“黄娘子节哀。”
黄婉仪拭泪起身,低声回礼:“多谢大人。”
“你夫君可有仇人?近日可有异样?”
“他数日前外出说去镇上还账,回来时神情憔悴,说有人逼债。”
“谁?”
“他没说清,只说是城中赌坊的人。”黄婉仪神色微动,“但我曾劝过他莫再涉赌,他应允了。”
“你是否知晓家中财物已空?”
“我……我回娘家两日,今早才得知消息,未曾细察。”
“你夫君与家中庶弟林郁关系如何?”
“平时……也算兄友弟恭。”黄婉仪低头,声音轻如蚊蚋。
一名衙役此时递来调查册页,低声道:“村中传言,昨夜林郁曾回村,入宅后未再出现。”
刘廷礼翻阅文书,眉头微皱:“尸体中无此人。”
他抬头看向黄婉仪,忽然道:“林郁与你夫君交好,你夫君是否有意令其入宫?”
黄婉仪抬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的确……晟郎曾言,让阿郁投身宫中,或许能成一番事业。”
“你赞同此事?”
黄婉仪垂眸:“妾身未置可否。”
申时,刘廷礼将林应祥夫妇叫入厅内单独问话。
“你二人为何常年在外?子女却留在家中由祖辈照管?”
林应祥神色疲惫,哑声答道:“大人明鉴,夫妻二人早年为生计所迫,于南镇经商。虽不富贵,也积了些薄财。但人生地不熟,奔波多年才站稳脚,实难顾全家中老小。”
陈氏接道:“我们原也想接两个孩子来镇上,只是那里人杂地生,我们怕他们误入歧途。且家中父母性情严谨,祖父又当过私塾先生,曾为一户富户子弟做过伴读,我们想着教养应无大碍。”
“你们与林晟的往来可有异常?”
林应祥苦笑:“我与他多是信中往来。他近来虽有些要钱的字句,我们也未曾多追问。”
“你是否知晓林郁近日回家?”
“他……他未告知我们。”林应祥摇头,“若是回家,也应当先来信,怎会突然消失?”
刘廷礼点头,挥笔在案页上写下:
“父母常年在外,经商为业,意欲子女安稳成长,托付祖辈看护。祖父曾为富户伴读,教养有据。父母对晟郁所行所谋,并不知情。现今失踪者林郁,仍未现身。案情指向:债主与弟疑点最重。”
刘廷礼不语,良久道:“此案,暂以‘命案叠加失踪’录入。重点排查赌坊背景与林郁行踪。搜调关卡记录,文书发出前,封城三日。”
申时末,天色渐暗。
村中风声渐起,血腥味似已被风吹散,但屋中灵堂冷意未减。
有人在哭,有人低声念经,有人围观,有人躲闪。
而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黄婉仪站在木柱边,手执一张丝帕擦拭眼角,动作极慢,几乎有些端详。
她望着堂中那张空下的席位,眼神幽深。
若此时有人细看,便会发现她嘴角那一瞬闪过的弧度,并非哀伤,而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黄婉仪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无人听清。
她望向门外。
夜色将落,天边露出一线黄昏,像是血水洗过的金。
她的未来,还很长。
与此同时宫中:
深宫午门之后,晨鼓初歇,灰砖甬道上寒气未散。
净身监移拨的新太监被领入内廷,排成一列,低头束手,脚下步子不敢快一步。
林郁排在中间,一身灰布太监服干净整齐,脸上无血色,眼神沉静。他腰间束着浅黑腰巾,银票早已悄悄裹进其中。
带他们的,是宣福院的管事公公赵奇,五十来岁,行走时手背外翻,语调吊着尾音,说话时不看人,只挑衣角。
“净身监送来几尊佛,倒还算清爽……可惜这年头光清爽不成事。”赵奇慢悠悠地说,脚下却没停,“规矩得懂,银子也要通。”
走到甬道拐角,他忽地停下,回头笑了一声,手指点向林郁。
“这个,留伙房。”
副手王福低声道:“赵公公,他是新来的,您不是说这批都下粗役的?”
赵奇没回头,只说:“眼顺。”
王福会意,把林郁从队伍中拽出,带去内务坊旁的小院。那是宫中伙房之一,负责为禁中供汤送饭,看似杂活,却是消息流通的好地方。
刚进院门,扑面就是一股陈米翻蒸的热气,水汽氤氲中混着炭火味和肉香。
灶上蒸锅咕咚响,灶下烧火小太监赤膊挥汗,门角两人正在切菜,手下极快。
林郁被交给了一位叫“周子和”的老太监,面相刻板,眉头横压。
“你是赵公公吩咐的?”他扫了一眼林郁的腰带,嘴角一挑,“行,跟我来。”
后厨的流程紧凑,从摘菜到切配、分食、称量、入盘、上膳、清理一气呵成,一炷香误不得。
林郁默默看着每一道环节,不插话、不打岔。周子和起初不理他,见他手脚麻利、眼力到位,便让他跟着配饭、识牌号、背规矩。
“你记着,每道膳牌后面,牵的是哪个妃嫔、谁的宫监、谁在当值,错不得。”
“配饭不是个事,可送到谁嘴里,那可就是命。”
林郁不言,只点头。
当日晚饭过后,天色已黑,他在洗铜盆的时候,背后传来周子和一句:“你小子,眼不贼,却贼稳。”
林郁转身行礼。
周子和盯着他看了片刻,扔了一句:“晚上别乱跑,灶房夜间没人,巡查打起来连公公都护不了。”
说罢离去。
林郁站在蒸汽未散的灶堂之中,抬头望向灶台顶上的小窗。
窗子极高,只透出一点灯火倒影,映在油腻的砖墙上,摇晃如蜃楼。
但顺着那道光看过去,是通往正宫内廷的方向——大殿之下,金砖铺地,沉香焚炉,规矩森严,刀锋隐现。
他没有动,只在灶门前站了片刻,然后默默地将铜盆擦干,挂回墙钩。
夜已深,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