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三十二年,二月初六,
仲春雷动,万物惊蛰,宜斋醮,行丧,忌破土。
沧州,
三江县。
时隔七十二载,三位仙师学艺有成,于今日联袂万里归乡,
州官大悦,洒扫街亭,焚香大蘸相迎,
县民亦涌动,舞龙师以相迎,为一睹仙颜,致使万人空巷。
……
“愣娃子,快点!快点!仙师今日便到,爹带你早些去占个好位置,说不定入了法眼,你也能是个有福气的主!”
“仙人降世,列祖列宗在上,可得保佑我家这娃儿是个有灵根的仙家苗子。”
“婆娘,看着脚下,咱不求做那仙人,只盼沾沾仙气,少病少灾,长命百岁。”
“是在江边上?听说最近几日江中似有怪影游动,我有些害怕。”
“怕个球,有仙人在,什么怪影也翻不起浪来。”
当武馆大门敞开,喧哗声便涌了进来,外面各色衣装的男女老少拥挤长街,人影一望无边。
比过年还热闹。
“龙湖大哥,记得上一次这般热闹,还是那年你斩蛟的时候,嘿!那家伙,找你拜师的人差点没把门槛给踩破。”
李龙湖低头望去,门外站着个骨瘦如柴的佝偻老头,牙齿没剩几颗,浑浊的双眼此时却亮得吓人。
说话的人叫王成仙,同样是七十二年前寻仙的十三个同乡之一,同样没有灵根,同样一辈子难以忘怀那场仙梦。
他本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后半生对成仙一事愈发痴狂,连本名也弄丢在了执念里。
时至今日,他身披绛蓝色的邋遢道袍,正用手中木剑叩门,整个人亢奋异常。
“多少年了,还提这些干嘛。”李龙湖摇头,
世人如浮萍,总是随波逐流而活,这些陈年往事,曾经将死的他都早已经不在意,又遑论如今的他。
“都不重要了,龙湖大哥,今日,他们回来看我们哩!”
王成仙死死拽着他的衣袖,面色病态的潮红,
“不!不仅是看我们!是回来接我们成仙去也!”
“龙湖大哥,快快随我同去,我们的仙缘终于来哩……长生久视……呜呜哇哈哈哈……”
似哭似笑,
如痴如狂,
他不是不知来人龌龊,只是不愿从自己的梦中醒来。
李龙湖看了他一眼,叹一口气,任由他拽着,
狗妖跟上脚步,两人一妖汇入人流,向着那法坛而去。
……
“李师傅。”
“李师傅。”
“李师傅。”
“……”
虽然早已经藏敛锋芒多年,但虎死骨犹在,李龙湖在这三江县到底算是威风了几十年的人物,如今又是在他成名地,百姓们眼含敬畏,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李龙湖一一颔首,待走到近处,暗道果然。
眼前是座古拙宽厚的拱桥,横压在河道入水口之上,面对着的就是碧波万里的三江汇流处。
桥头有碑,刻字曰‘龙湖’。
曾经它叫做当阳桥,但自当年龙湖狮子横空出世,三江斩蛟,悬蛟首于桥下之后,它便改名叫做龙湖桥,一直到今天。
桥下锈迹斑驳、随江风作响的铁链犹在,见证了曾经辉煌,如今却空空悬垂,所有荣光都随蛟首一同了无影踪。
选在这个地方,那三人看来已经心急如焚,再忍耐不下去了。
如今桥上架着法坛,檀香粗细胜过人臂膀,周遭聚集了诸多宁国名流,从州官到世家商贾,无一不在注视天际云边。
场面庄严肃穆。
李龙湖垂眸养神。
片刻,狗妖突然张口:“来了。”
下一息,一道霞光忽然照破层云,将万里江面染成金色。
不等人群发出惊呼,半空中已然传来一声禅唱佛号,将所有喧嚣都压下,
听闻者只觉得心中杂念空明,为之一清,顿时更加敬畏虔诚。
此时抬头,方见一艘钵盂样式的飞舟赫然悬于空中,周身朱红,雕有罗汉怒目和天龙八部纹路,显然是佛门宝具。
“不愧是四百八十寺之一,排场够大的。”
狗妖皱眉,小声提醒他,
“竟然调动飞舟,等闲弟子难有这种待遇,看来弘空和尚在乌龙寺甚得看重,小心。”
话音还未落,一青一黄两道身影自飞舟上跃下,徐徐落到龙湖桥上。
桥下两侧百姓发出惊呼,山崩海啸一般朝前挤去,想要一睹仙颜,那些披坚执锐的军士则奋力呵斥维持秩序,防止惊扰仙人。
李龙湖正眯眼看着,
突然听身边传来亢奋到颤抖的声音。
“龙湖大哥,你看那个穿青袍子的仙师,像不像以前常常喜欢哭鼻子的韩家二愣子?”
王成仙死死盯着桥上的两人,木剑乱舞,仿佛魔怔一般。
“是了,就是二愣子,我记得他鼻梁上有两颗痣来的……”
“还有那个穿黄袍子的仙师,不就是老跟你争高下的周家富贵吗?”
“错不了,就是他们!他们真的修成仙人了,七十二年过去,样貌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年轻……成哩!他们成哩!道爷我也要成哩!”
王成仙越说越激动,神态近乎癫狂。
李龙湖缄默。
隔着这人山人海,从人间仰头看向高处。
凡人哪里认得清仙与魔?
隔着仙与凡,
高处的人又如何能记得住来时路。
恰是此时,桥上两名仙师一边攀谈权贵一边向这边投来目光,与他隔空对视。
淡漠下是压抑几十年的痛恨与杀意。
李龙湖眯起眼睛,还未迈步,王成仙便跳起来狠狠挥手。
“龙湖大哥,二愣子看我们哩!我去也!”
王成仙神色激动,双目赤红着挤过人群,嘴里不断念叨,
“他们没有忘记我……他们来接我上山呐……我马上就要成仙呐……成仙……仙……”
“二愣子,富贵,我来哩——”
枯瘦伛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用手扒,用肩撞,用剑去斩,绛蓝色道袍飞舞,他在人群中像一只正在争渡的舟船,沉浮于无边苦海,却奢望抵达彼岸。
“不拦着他吗?”狗妖问。
李龙湖摇头:“执念已经令他疯魔,拦不住的,让他去罢,看破总好过将遗憾带进棺材。”
王成仙的声音终于刺破喧嚣被那两位仙师听见,二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相互对视一眼,青袍仙师嘴角勾起一缕狠辣,手中捻了个诀。
李龙湖和狗妖同时泛起不好的预感。
噗通。
王成仙的声音戛然而止,栽倒在地上。
“……”
李龙湖露出凶气,在人群中驱散开一条路,走到王成仙身前,
“心脏坏了。”
狗妖俯身探视,
“本就欲念烧心,又被人用手段加了一把火,心力交瘁,已经救不活了……”
枯瘦老头蜷缩在地上捂着胸口抽搐,痛苦让他的脸扭成乱麻,口中却依旧在呢喃着‘成仙’、‘长生’之类的字眼,出气多进气少,三两个呼吸就逝去了生机。
眼前那张疯魔般的可怖面孔,很难与记忆中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开朗少年重合起来。
成仙……
区区两个字,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
或许,当年他不该害他动了寻仙的念头。
李龙湖伸手替他合上圆瞪的双眼。
吐出一口浊气,起身,他抿着嘴向那拱桥上走去。
锵——
两把长戟交错拦在他面前。
李龙湖眼皮微动,冲桥上穿沧州刺史官服的男人开口:“卓不凡,连你也要拦我?”
“世侄不敢。”
那中年男人眼神飘忽,低声求道:
“今日于我沧州甚是重要,李伯伯与我父乃多年故交,还望以大局为重,况且,不就是一块碑、一个名字,我这也是为您好,惹恼了仙宗……”
“让开。”李龙湖语气彻底冷了下来。
“这……”
“让他过来。”
锵——
李龙湖只觉得好笑。
一笑青袍仙师一句话,远比几十年的故交情分更管用,
二笑对方果真欺他迟暮,作为修行者敢放宗师武夫近前说话。
擦肩而过时,卓刺史还在悄声劝他:“人之将死……大局为重……忍一时好得善终……”
“……”
终于面对面,
黄袍仙师打量着李龙湖,率先开口怪气道:“敢对一州长官如此呵斥,龙湖狮子,果真威风。”
“狮子?我看是虱子才对!”
青袍仙师接话,嗤笑:“威风又怎样,还不是老了,如今只敢对凡人逞凶,我瞧这镇桥石,倒是正适合拿来刻碑,你说是吧,李龙湖?”
许多年未见,开口便是剑拔弩张,
狗妖谨记主人托付,暗道其肉身病朽,若是动起手来怕是要被欺辱,于是上前一步,拦在李龙湖身前。
岂料,一只大手落在肩膀上将他按退。
那手上的力道令他隐隐侧目。
“韩大俊。”
“周富贵。”
李龙湖不答,只是目光扫过青袍,又扫过黄袍,最后落定在青袍身上,就是此人动手,杀了王成仙。
六个字,破尽几十年修行来的心境,
二人登时大怒放杀机,青袍呵斥道:“胡言乱语!如今我叫韩长生,他唤周天骄,仙宗弟子当面,岂可容你一凡人发狂话!”
“无所谓,都一样。”
李龙湖摇头,他的视线钉在穿青袍的韩长生身上,忽然转了话头,
“江湖上武师讲道义,我未曾修行过,想问二位,不知道修行者中是否也讲这两个字?”
韩长生一愣,随即嗤之以鼻道:“我辈中人行事只求心随意动,道心通达,那种东西不过是凡人的糟粕。”
李龙湖笑了,眼底爬起戾气。
嚓!
拔身搓步拉弓架!
提手沉臂!肘如长枪贯日!
狠狠撞在了韩长生毫无防备的心口!
咔嚓——
身上流光一闪崩碎开,韩长生被撞出数米开外,后背砸倒法坛,直到撞在石桥栏杆上才止住,大簇血珠飞溅在袅袅香烟里,碎石簌簌而落。
八极,杀招,单羊顶肘。
李龙湖缓缓站定,嗓音冷冽而凶戾:“我也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