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美,极端的焦虑

在环形的时间观中,田鼠会变成鹌鹑,腐草会变成萤火虫,柳叶会变成鱼。日升日沉,春去秋来,生命周而复始,十分从容。但是在《离骚》中,最前的五句就打破了这种环形的时间观,而带有巨大的时间焦虑。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27]

先看前两句。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介绍自己的祖宗是远古的大德高阳帝,也就是颛顼。自己已经过世的父亲是伯庸。伯庸并不是屈原之父的真实名字。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屈原言我父伯庸,体有美德,以忠辅楚,世有令名,以及于己”[28],可见他认为“伯庸”二字是对屈原父亲德操的描述。屈原与楚王同姓,屈原为芈姓屈氏,楚怀王为芈姓熊氏。“伯庸”这一描述意味着屈原之父是屈姓中身为长子(伯)且功绩卓著(庸)的。这两句以历史叙事的逻辑来写屈原血缘正统,世系清楚。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讲的是屈原出生的特殊时间。“摄提贞于孟陬”用了古代的摄提格纪年的律法。孟陬是正月。摄提星在正月里出现,是指寅年寅月。“惟庚寅吾以降”,是说出生时也是寅日。寅年寅月寅日是正阳吉日,而且这样的机会六十年才出现一次。因为出生在这样特殊的日子,所以屈原认为自己的人生使命必然与一般人不同,这就回到了《礼记·月令》那种物类相感的逻辑。

在现代社会,父母为孩子取名的依据是对这个孩子的希望,在古代宗法社会,父母为孩子取名的依据是这个孩子的辈分,而屈原的名字来自天命。“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是说屈原的父亲仔细地研究了他出生的时间(初度),解读出这个婴儿出生在这个时间,到底是带着什么特殊的使命而来的,然后赐给他一个美好的名字。

父亲到底从屈原的生辰里看出了什么呢?这句有点奇怪,像个字谜。“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我们知道屈原名平,为什么说“名余曰正则”呢?因为“正”的意思就是“平”,“则”的意思就是效法,“正则”的意思就是效法最平正的那个事物,也即天。至于“灵均”,“灵”就是神灵,“均”就是均匀,能均匀养育万物的,只有大地,也即“原”。

现代社会假设人生来没有给定的意义,个体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宗法社会中,人生的意义是由君臣父子的伦理关系给定的;神话社会中,人生的意义通过天人感应,由上天的启示获得。所以屈原一生下来就被告知,上天通过独特的生辰给予了这个婴儿要像苍天一样公正,要像大地一样养育子民的任务。这个任务还被他父亲用命名的方式强化了。这是神话思维。

屈原完全相信他的身份如此不凡,使命如此特殊,因此不太可能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虽然“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故事出自《楚辞·渔父》,但现代学者一般认为它是后人伪托的,也从文献上证明了这并非屈原自述。这就像《魔戒》里,迈雅承担迈雅的责任,精灵承担精灵的责任,人承担人的责任。甘道夫是迈雅,从来不会感慨人类和矮人“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才是神话中应有的等级思维。但到司马迁写《史记》时,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已将此事当作事实陈述,可见至迟到西汉时代,人们就很难理解屈原的天命观念了。

在此基础上,屈原总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是先天给定的条件,即血统和天命;“修能”则是修身养性、读书明理等后天修为。二者的逻辑关系是,因为先有了“内美”,要对得起它,才需要额外增添“修能”。屈原作为楚国贵族,世袭巫史的职位,且携带天命而来,所以才有可能和有机会修养自己的智慧和德行。这一逻辑亦符合原始社会的情况。在一个部落中,对智慧的追求是单独属于某一角色,如巫师或智慧老人的,普罗大众并不具有这种诉求。

有趣的是,当屈原确定了自己的“美”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时间焦虑: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佩戴香草是象征内心之美,可为什么一戴上香花美草,屈原就要说来不及?“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中间的“汩”是水流的样子。屈原忽然意识到,河水与时间一样,是往一个方向流动的,并不像《礼记·月令》和楚帛书中那样是循环的,因此他面对这些香花美草时就失去了从容的态度。他发现花草快速地枯萎,枯萎之后没有重生。他也联想到了自己的生命“恐年岁之不吾与”,意思是“恐怕上天给我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且也不会再给了”。

“汩”强调了“流逝”的本意。面对时光一去不回头的恐慌,屈原感受到的是“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这句话一般只翻译成“早上采摘山上的木兰,晚上揽取河里的宿莽”,但其关键却在“木兰”和“宿莽”两种植物的秉性之中。木兰是初春最早开放的花。宿莽是冬天也不凋零的草。将二者置于“朝”“夕”连缀的一日之内,屈原是在说,我今天早晨在山上采摘木兰时,还觉得是初春,而到了傍晚,就已经到了万物凋零的冬天,只剩水边的宿莽可以揽取。正因为一日之间经历了四季,所以才有接下去的一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如果春与秋是循环的,那等待腐草成萤,死后重生就好了。可是屈原意识到了时间的线性,不再相信重生。当他思量(惟)草木零落这个事实时,立刻意识到,人的生命遵循着同样的逻辑,必将走向迟暮之年。

环形时间破产了,屈原成为了第一个为草木黄萎感到彻彻底底悲伤的诗人。《离骚》里写了那么多草木,没有一处有类似于“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的意思。屈原知道,不会再生了。

在“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后,屈原重复地写了很多遍这样的话。比如: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屈原写了一种绝望的努力。他种植了多种香花美草,费心地照管它们,期待丰收,却也哀叹它们必将凋落。这种悲哀是绝对的,所以屈原说:如果仅仅是我所种植的这些花草会凋落有什么关系,悲哀在于,这世界上一切的美都会消亡。

如果我们记得,“美”这个主题不是在屈原开始写花草时才引入的,《离骚》一开始就关乎屈原的“内美”,就可以理解屈原为何在“众芳之芜秽”中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前景: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人之“老冉冉”即花之“芜秽”。于是屈原重申这毁灭到来的迅速: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这两句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一样,也是讲时间的直线、迅速和残忍。早晨我还能喝到初春木兰上的露水,傍晚就已经是秋天了。不但没有木兰,连秋菊也已凋落。“秋菊之落英”并不是完全高洁的象征,而是已带有“芜秽”的色彩。秋花之瓣已经枯萎、掉落,甚至沾上泥土,但屈原已别无选择,只能勉强吞下。

这食物已不够滋养,使屈原消瘦。他尽量自我安慰,随即以更大的紧迫感收拾起花草的残骸: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九畹兰蕙现在已所剩无几,屈原用草茎串起白芷和薜荔的落花,用胡绳编成流苏。屈原要把这仅剩的芳馥戴在身上,因为这世上已没有它们的存生之地了。这是对凋落的时间之花的珍惜。

是什么让屈原意识到环形时间破产了呢?《离骚》的前三分之一除了香花美草,只讲了一件事:大量按理应该被奖赏的事都没有被奖赏,应该被惩罚的事都没有被惩罚。他絮絮叨叨地举了一大堆例子后,问了一个问题: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毛诗故训传》讲对天的多种称法:“尊而君之,则称皇天;元气广大,则称昊天;仁覆闵下,则称旻天,自上降鉴,则称上天;据远视之苍苍然,则称苍天。”[29]这是说,古人运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天,取决于对天的不同看法及要强调的方面。《诗经·黍离》中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是说西周败亡、周平王东迁之后,天去人已远,已不像西周之时那样监临万物,主持正义,因此人们呼告无主,成为没有神照管的弃民。

此处屈原仍将天称为“皇天”,依然尊而君之,希望过去的世界秩序可以继续。他的信念是皇天没有私心,会挑选有德行的人委以重任,根据不同的禀赋来辅佐自己。只有拥有“圣哲”和“茂行”的人,才会被授予掌管下土的职责。但是他考察前代与当代的历史,却发现事实是权力常常掌握在不善、不义之人的手中。

社会现实和信念发生了重大的冲突。如果我们还记得《礼记·月令》中那些不按天时、不听天命就要遭到天惩的戒条,就能够理解当屈原在历史中观察到这些不义之事并未得到天惩时的震惊。对此,玄幻电影中常常有所表现:部落中那个通过魔法石观察世界的智慧老人首先发现,神谕不灵了,时间不再具有自我更新的功能,世界彻底堕落了。随着这一体验到来的视觉影像,就是时间加速运行,花草加速枯萎,人加速老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