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叶泽林的痛

秋安睁开眼,暮色已褪尽,天地浸在幽蓝的夜怀里。月光并非直白地洒落,而是像融化的银霜,沿着起伏的草甸流淌,给每片草叶都镀上半透明的边;落进湖面时,却又成了揉碎的玉屑,随着水波的呼吸轻轻沉浮,偶尔有夜风掠过,便聚成几簇摇曳的银火,在暗蓝的绸面上划出细碎的光痕。

他撑起手肘时,掌心触到岸边湿润的泥土,凉津津的潮气混着水草的清苦漫上来。远处的芦苇荡不再是模糊的黑影,叶片被月光洗出青白色的脉络,风过时发出细密的簌簌声,像是谁在夜色里私语。更远处的竹丛传来竹枝相叩的轻响,惊起两三只栖息的水鸟,翅尖掠过水面时拖曳出银线般的涟漪,将叠在水上的月影扯成飘动的丝绦。

忽然有露珠从头顶的梧桐叶滚落,啪嗒一声跌进他腕间,凉意顺着皮肤渗进心口。他这才注意到整片湖正被薄雾轻轻托举着,月光穿透雾霭,在离岸丈许的地方织出一片朦胧的光纱,偶尔有萤火虫从芦苇深处升起,像提着灯笼的小精灵,摇摇晃晃地撞进那片光雾里,转瞬便化作星子般的微芒。

秋安看见眼前的景象,不禁吟出:“暮色沉幽浸远峦,银霜揉碎落清澜。风梳苇叶千丝细,竹叩寒枝数鸟惊。露坠梧桐凝腕冷,雾笼萤火点星残。谁裁碎玉铺天地,一湖清辉枕梦寒。”

“好诗,好诗!”湖中的涟漪停了下来,整个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但秋安仅仅是一脸惊恐,并未被定住。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踏空而来,双手负在背后,眉眼之间似星辰般浩瀚无垠,“孩子,吾与你十分有缘分,你若不嫌弃,不如拜吾为师。”

青年话音未落,指间溢出的银辉已漫过秋安的手腕,那些沾着露水的草叶忽然挺直茎秆,在夜风里排成“拜师”二字的荧光。他足尖轻点处,湖面升起十二座水晶莲台,每座莲台上都悬浮着不同的幻象:或是春樱化作信笺自云端飘落,或是冬雪凝为笔锋在山壁题诗,最中央的莲台竟映出秋安方才吟诵的诗句化作实质,将整片芦苇荡镀成了流动的银页。

“吾之境界,已经是这世界最强,仙人境。”青年眼闪过一丝傲气,“所以,你拜吾为师,没有什么太大的坏处。”

“那坏处到底是啥?”秋安好奇地问。

“被吾的仇人追杀而已。”青年轻飘飘一句

“被追杀啊……”秋安忽然笑出声,抬头时眼里倒没了方才的惊恐,只剩倒映的莲台光影在瞳孔里明明灭灭,“那您仇家多吗?比如——”话未说完,最外侧的莲台突然剧烈震颤,春樱幻象中的花瓣竟凝结成冰棱,啪嗒一声砸在水面上,惊碎满湖银鳞。

青年的眉头倏地蹙起,指尖银辉骤然转盛,十二座莲台同时升起水幕屏障。秋安这才注意到东南方的雾霭里不知何时浮起三团墨色阴影,像是有人用浓墨在月光里画了三道裂痕,所过之处,萤火虫纷纷坠地化作星尘,连芦苇叶上的荧光都在滋滋熄灭。

“来得倒快。”青年忽然抬手扣住秋安的手腕,掌心传来的温度竟比月光更凉,“抓紧了,吾的仇家嘛——”他足尖轻点莲台,十二座水晶台突然连成星阵,在湖面划出银虹,“都是些输不起的老东西,三百年前打赌输给吾,便总想着抢吾新收的徒弟。”

话音未落,墨色阴影已轰然压近。秋安这才看清那是三具悬浮的青铜古钟,钟身上爬满赤红色咒文,每一道都在吞噬周围的月光。最前方的古钟突然发出裂帛般的轰鸣,咒文化作血色锁链,直取秋安面门!

“闭上眼睛。”青年道,随后手一挥,将攻击挡了下来。

“叶泽林,你还不用剑?你要是不用剑,那吾就一直追杀你!别认为自己仙人境很强,你要是不拔剑,就发挥不出你真正的实力!”攻击的人这时浮现出来,一身红袍看不清面容,“况且你刚刚突破,恐怕根基不稳,只能发挥出准仙的实力吧。”

“我再说最后一次,这剑,我不能拔!”青年淡淡地说,他就是叶泽林。

叶泽林的指尖在莲台边缘划出银弧,十二座莲台突然逆时针旋转,湖面上腾起的水雾竟凝结成万卷书册的虚影。秋安眼睁睁看着血色锁链撞上那片书墙,咒文瞬间被染成墨色,化作无数蝇头小楷在书页上攀爬,却始终无法突破半分。红袍人藏在钟影后的笑声像生锈的锁链摩擦,带着刺骨的寒意:“三百年了,你还在用这种花架子?当年若不是你师父用命替你挡下‘焚心剑劫’,你以为你那破剑能保住?”

“住口!”叶泽林的声音第一次泛起涟漪,莲台书页上的诗句突然燃烧起来,“秋安,捂住耳朵。”他指尖掐出剑诀,以手为剑,十二道莲台光芒竟在掌心凝成毛笔模样,笔尖饱蘸湖光月色,对着青铜古钟凌空书写。秋安只听见“嘶——”的一声,仿佛金属割裂绸缎,血色咒文上竟被划出一道银痕,露出底下斑驳的旧伤。

红袍人终于从钟影里显形,赤红衣摆无风自动,胸口印着与古钟相同的咒文图腾。他手中提着柄断刃,刃口还在滴落黑色血珠:“叶泽林,你以为封了‘问心剑’就能躲开过去?

“我再说最后一遍,不要再跟我提她!”叶泽林怒吼道。他将手指再次并起,“陨诀·雷劫斩!”

叶泽林指尖并起的刹那,十二座莲台突然爆发出刺目银光,湖面上空的星轨竟被强行拽向他掌心,在指缝间凝成雷劫般的银蛇。秋安眼睁睁看见,那些被斩断的咒文残片突然化作千万只墨色蝴蝶,扑向叶泽林心口——那里正隐隐透出剑形光芒。

掌心银蛇骤然分裂成三十六道剑光,每一道都刻着他师父当年教他的剑诀。红袍人惊觉不妙,三具青铜古钟瞬间合体,钟身上浮出“镇魔”二字古篆,却在剑光劈下的瞬间,钟体表面竟映出叶泽林的倒影——那是三百年前,他在焚心剑劫中抱着断剑跪在尸山血海的模样。 

“你忘不了她!”红袍人抓住机会,断刃上的黑血突然化作她的虚影,“她用命替你抗下剑劫,你却连她的剑都不敢拔——”

他看见叶泽林眼中闪过剧痛,剑光竟在半空凝滞,而红袍人手中的虚影,分明穿着与他梦中相同的青衫,衣襟上绣着半朵玉莲。雾气里,湖心深处忽然升起一座墓碑,碑上刻着“问心剑主·苏挽月之墓”,正是叶泽林三百年前陨落的师父。

“住口……”叶泽林的声音带着血沫,指尖剑光开始崩散,“师傅临终前说,剑要斩的是心中魔,不是人……”

“哈哈,拔剑啊!我就是魔,杀我啊!你是怕拔出‘问心剑’之后会回忆起之前的记忆吧?”红袍人又说。

“师傅……”叶泽林的泪水砸在莲台上,激起细碎的银光。红袍人的笑声像冰锥刺入他太阳穴,三百年前的场景在眼前闪回——苏挽月的血染红他的青衫,断剑坠地时,剑鞘上的玉莲花瓣正一片片凋零。秋安看见师父指尖在发抖,那道曾劈开月光的剑光,此刻却像被抽去筋骨的银线,在半空摇摇欲坠。

“我……”叶泽林喉间滚过破碎的音节,视线落在自己腕间的露水印记上。那是苏挽月临终前打入他识海的剑魄,如今正顺着自己的血管,像萤火般明灭。红袍人趁机将断刃捅向他心口,却在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被一层透明的剑气虚影弹开——那是苏挽月用最后一丝仙力为他织的护心镜。

“你以为她的护心镜还能撑多久?”红袍人舔了舔嘴角的血,青铜古钟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三百年前你没敢看她咽气,现在连她的墓都不敢靠近——”他猛地指向湖心的墓碑,碑顶的玉莲灯“噗”地熄灭,“她的魂魄还困在剑里,你却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叶泽林的瞳孔骤缩。他看见墓碑裂缝里渗出蓝光,那是苏挽月魂魄的颜色。叶泽林想起师傅的话:“师傅,你说过剑是护人的盾。”“当年替我挡劫,不是让我躲在回忆里的。”

这句话像重锤敲碎冰湖。叶泽林低头看着断鞘,三百年未敢触碰的记忆如洪水决堤——苏挽月临终前将剑魄渡入他体内,用最后一口气说“问心不是问剑,是问你敢不敢直面自己”。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血沫滴落,指尖轻轻扣在断鞘接缝处。

“师傅当年替我挡劫,不是让我躲在回忆里的。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