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梦?
梦里坐在考场上,题全都认识,可手像被冻住了,怎么也写不下去。你心里急,汗往下掉,翻页的声音此起彼伏,而你的笔却像被谁按住了。
许欣做过这种梦。
可她醒来的时候,梦——还没结束。
耳边猛地炸起一道凶猛的喊声:“乔伊!站起来!”
她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眼前的一切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她熟悉的宿舍天花板,不是她2021年刚刚布置好的博士研究生公寓,也不是昨晚放在床头还没看的Kindle和青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而是一间——老旧得像时光倒流的教室。
天花板的吊扇咯吱咯吱地旋转,声音轻微但刺耳。窗外传来篮球拍地的“咚咚”声,那声音像是从录音带里放出来的,模糊又真实。
讲台前,一位中年女老师正盯着她,面色不善,穿着深蓝色旧西装,脚边放着一把竹指挥棍。
发型是典型的泡面烫,额前几缕头发被喷得笔直,像是刚从理发店回来。
“睡觉还流口水,乔伊,你是不是觉得转学过来就没人管你了?”
教室里立刻一阵哄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故意拍桌子,像是在看一场特别节目。
许欣——不,现在她被叫作“乔伊”——下意识摸了摸嘴角,真的湿的。她转头环顾四周,四面八方全是陌生的脸,木质课桌上刻着密密麻麻“×××到此一游”的划痕,靠窗的玻璃已经模糊,贴着用胶带粘过的英语单词卡片。
她抬头,看见黑板正上方挂着一块泛红的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上斜着一块掉漆的国旗小木牌。
角落立着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被铁架吊在空中,屏幕上还贴着一张糊成一团的“双喜”字样。她几乎以为自己在片场。
她双腿一软,站起来时差点被课桌绊倒。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有看笑话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一点点同情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新同学出丑时特有的、无声又兴奋的看热闹。
她吞了口口水,声音发不出来,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
她低头,黑板右上角写着用粉笔划的今日日期:
2001年9月12日。
那一瞬间,她的呼吸乱了,胸口发紧,脑海里猛然蹦出一个荒唐又刺耳的念头:
“我穿越了?!”
她不敢相信,记忆明明还停留在2021年,刚刚打开实验室的屏幕,接受导师的项目邀请。上一刻她还想着论文开题,下一秒却换成了:
一支蓝芯圆珠笔,一本边角卷起的数学课本,封面贴着淡绿色包书皮,扉页上用钢笔写着——
铜山二中·高170班·乔伊
书下面压着一张学生证,塑封起泡,照片上的女孩齐刘海、淡眉毛、眼神闪躲,脸型确实有点像她,但仔细看,却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像是她的倒影,轻轻歪了一点点。
她怔怔地站着,头皮发麻,全身冰冷。
梦还没醒。
可这个梦里,她已经不再是“许欣”。
她,是乔伊。
“乔伊,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女老师临走前冷冷地丢下一句,脚步“咔哒咔哒”踩在老地砖上,一路走出教室,声音被走廊的风吹得更脆。
门关的那一刹那,整间教室像忽然失去了音量键。
许欣——不,现在她必须叫乔伊——呆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切过课桌的边缘,照在她白色校服的袖口上。教室的灰尘在光线里漂浮,每一粒都在提醒她:这是真的。
周围的同学陆陆续续离开,有的跑去食堂,有的拎着水壶去打热水,有的骑着单车飞快消失在校园小路上。
她就坐在那里,像一块被突然搬运进老旧课表里的异物。
她缓缓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真疼。
不是梦,也不是实验室里的沉浸模拟,更不是什么“穿越剧本”演练。
她是真的——
不属于这个时间的人了。
“喂,你没事吧?”
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
她猛地抬头,目光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睛。
男生瘦瘦高高的,校服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出了棉线,肩膀上背着旧书包,拉链处挂着一只钥匙扣,是一辆破旧的银色小摩托。
他头发有些长,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一只眼,但挡不住那眼神里透出的亮光——像是汽水瓶底反射的阳光,清澈、透亮、带一丝少年气的好奇心。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问。
她张了张嘴,忽然有点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喉咙卡住,而是因为——这个人的脸,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2021的现实生活,也不是实验报告中的数据图像,而是像日记里描过的人物,像梦里重复出现的背景板。
她下意识回答:“我……我可能有点不舒服。”
男生皱了下眉,脸上的神情像是老师批卷子批到满分作文时的“这不是你写的吧”。
“你刚才睡了一整节课,石老师喊了你三次你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石老师?”她下意识重复。
“就是石爱红啊,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你该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男生神情复杂了一秒,“你转学来都两周了。”
两周?
乔伊脑中瞬间像被丢进一颗投弹,炸出一片空白。
她什么都不记得。连这个班级、这栋楼、甚至整个“铜山”这座城市都完全陌生。
她想问,但又怕问得太过,暴露得太快。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催促:
“陈树,别磨叽了!食堂再晚可没红烧茄子了!”
男生——原来叫陈树——回头应了一句:“马上!”
然后他看了她一眼,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甘草杏,随手放在她的桌上。
“吃点甜的,可能会好一点。”
“石老师办公室在二楼最东头,别再迟到了。”
他跑出门时脚步带风,校服下摆像白帆一样扬起,背影清瘦干净,像小说里每个“男主未满”的男配。
乔伊低头,目光落在那块甘草杏上。
一块甘草杏,包装纸已经微微泛黄,角上还有一点被口袋压出的折痕。
她盯着那块甘草杏看了几秒,突然觉得喉咙一阵涩。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牌子,在城市超市逐渐消失前,最后一块还是妈妈藏在冰箱角落给她当“月考满分奖励”。
她的手轻轻伸过去,触到包装纸那一刻,仿佛隔了整整二十年。
教室里空了,只剩下光线和呼吸声。
她看了看课桌,课本边角磨得卷起,练习册上还写着“乔伊”三个字,签名字迹潦草,和她自己的字不一样。
她的书包靠在椅子旁,是旧款黑色帆布,拉链上挂着一个掉漆的《四驱兄弟》徽章。
她慢慢打开包,翻出数学书、语文笔记、还有一份字迹娟秀的周记本。
第一页写着:
“这一周,天气开始转凉,广播站换了新片头。坐在窗边的人还没说话,但我梦见过他两次。”
署名:乔伊。
她的手指顿住了。
她突然明白,她接手的,也许不只是一个身体。
而是一个未完成的人生。
书包里,除了几本翻卷了角的课本,还藏着一个小巧的帆布钱包,布面已经有些起毛,浅蓝底上绣着几朵红线勾勒的小花——是那种2000年初街边摊能买到的样式。
她打开钱包,里面有二十几块钱,全是零散的五块、两块、一块纸币,还夹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坐在一排老式照相馆的木椅上,背景是仿油画的欧式花瓶与窗帘。他们的笑僵硬,眼神里却透着浓浓的期望。
她猜那是乔伊的父母。
可她看着这张照片,心里却像塌了一块空地。
她努力让自己去“想起”他们,哪怕只是一点声音、一个背影,可什么都没有。
就像她站在一个被裁剪掉背景的舞台上,记不住自己的台词,也接不住别人的对话。
她叹了口气,轻轻把照片放回去,心里却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失重感。
她开始翻找课桌抽屉。
里面除了练习册和一副松紧绳断开的跳绳,还有一本带小锁头的日记本。封皮是粉蓝色塑料,印着“梦想日记”四个圆体字,角落已经蹭掉颜色。
她试着用自己的生日、手机号、学生证号开锁——都不对。
锁咔哒咔哒地响,却始终不松口。
仿佛在嘲笑她:你不是乔伊,别妄想知道她的心事。
最让她震惊的,是她在语文课本最后一页折页缝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纸泛黄,边缘发脆,用钢笔写的字还保留着浓淡不一的墨痕:
“小伊,你在新学校要好好的。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跟你说,等你再长大一点,或许你就明白了。”
署名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潦草的笔画,看不清写了什么。
许欣看着这封信,脑袋里闪过无数个猜测,可没有一个能让她安心。
“不能说?什么鬼话?”
她烦躁地把信叠起来,重新夹回书页,却觉得那张纸就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石头,怎么放都不舒服。
她环顾四周,教室里空无一人,连走廊上的广播都静了。
她曾是铜山高中的高考状元,青华大学的博士新生,理科实验班的组长。
而现在,她是一个班级排名二十三、数学五十几分的“乔伊”,一个“刚转学来两周”的陌生人。
广播突然响起:“请各班同学注意,下午第一节课调至2点开始,全体教师中午12点半在会议室开会。”
老旧的广播喇叭发出一丝电流噪音,然后归于平静。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哪有什么智能表,只有一块老式电子表,蓝色塑料外壳,显示屏有些泛光,时间停在11:40。
她站起身,觉得脚底沉重,却还是决定趁着这段空档——去熟悉这个世界。
走出教室,她站在走廊上愣了一秒。
这栋教学楼,老得像一段录像带。
墙壁是淡绿色的,已经掉皮。每个教室门口都贴着红框黑字的“班风公约”,讲文明、讲卫生、讲纪律。水泥地上刻着学生鞋底踩出来的白印。
走廊尽头,挂着一面大镜子,镜框上贴着红纸剪字:“正衣冠,端品行”。
她走过去,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是个穿着校服的女孩——齐耳短发,眉毛淡,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的校服大了一号,袖口垂下来盖住手背,像是借的。
她看着那张脸,忽然像是看见了一个被她穿了的壳。
那张脸似曾相识,却不完全属于她。
可最让她难以移开视线的,是那双眼睛。
黑亮,发愣,眼神慌乱得像刚醒来的梦中人。像是坐在电影院,看错了片,却又找不到出口。
她继续下楼,楼梯间飘着粉笔灰和汗味,空气里甚至还能闻到几天前的豆腐干和雪菜粉丝的混合味道。
这个世界安静、真实、陈旧、完整。
它没有漏洞,也没有出口。
它不像梦。
不像幻觉。
不像一个系统生成的副本。
而像一个替她准备好“身份”的舞台,只等她上场。
只是——
她还不知道剧本,她还没记住台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演的是主角,还是替身。
“这难道是平行世界的我?”
“一个成绩平平的转学生?”
午饭时间,教学楼外人声鼎沸。
男生们穿着松垮的校裤,把诺基亚塞在校服袖子里,低头偷偷玩“贪吃蛇”;有的把小灵通塞进裤腰,还留着挂件;女生们扎着高马尾,围成一圈正讨论谁偷偷带来了《速度与激情》第一部光盘,准备周末在寝室看片。
走廊里的风,夹着粉笔灰和饭菜味,校园喧嚣得像一台跑在Windows 98上的老电脑,吵但熟悉。
食堂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门口挂着一个掉漆的“文明就餐”木牌,风吹得“文”字轻轻晃动。
队伍像一条蜿蜒的毛毛虫,每个人手里都攥着蓝色塑料饭卡,神情麻木中带着午饭的执念。
刚靠近窗口,一股混合着香菜味、铁盆味和不知名油渍的味道扑面而来,还夹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下雨天没干透的胶鞋。
“乔——伊——!”
一个能划破玻璃的女生声音突然在背后炸响。
许欣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到一个戴银色发卡的女生快步冲来,眼神比英语默写还严厉。
“你早上干嘛没交英语作业?我们小组被扣分了你知道吗?”
“我……不好意思,我忘了。”许欣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步,声音发虚。
“忘了?转学生都这么拽是吧?”对方翻了个白眼,语速快得像磁带快进,“下午补交,不然你就等着被踢出小组吧。”
女生头一甩,马尾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她走了,留下空气里一股槐花味洗发水的香气和许欣的发懵。
“看来,这个乔伊……不太受欢迎啊。”她暗想。
打饭窗口贴着塑封菜单,字都被油星糊模糊了。
许欣排了十几分钟,端出来的,是白菜粉条、干瘪土豆丝,还有一团湿哒哒的米饭。
她找了靠墙的位置坐下,像机械一样咀嚼着,嘴里没有味道,耳边却满是2001年版的校园噪音:
“你下周买了周杰伦那张磁带没?”
“我妈不让我去网吧,说上次英语才48分……”
“晚自习还去‘苍穹’?你上次玩CS被抓还不够?”
就在她神游之际,一个声音在桌边响起:
“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一抬头,是个男生。
他穿着白衬衫校服外套,衣角掖得不整齐,餐盘里只有一份粉条和一杯豆奶。
他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但眼神干净,像早晨的窗子没贴玻璃纸。
“……哦?”她试探。
男生坐下,压低声音:“苗雨又找你麻烦了?”
“苗雨?”
“就刚才那个马尾女生,咱班英语课代表,挺能管事,你是她室友,都不说照顾照顾。”他挠了挠头,一脸关切,“不过,你今天怎么了?从早上开始就怪怪的。”
许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手微微发凉。
她要怎么告诉眼前这个穿着宽大校服、写字还用钢笔的男生——自己是从二十年后的世界穿越过来的?
这年代连微信都还没出生,“转发锦鲤”都不时兴。
她要是说出口,陈树会不会直接把她送去校医室,还顺带通知家长。
她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可能是……低血糖。”
陈树显然没信。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像在拿她和某个“原版乔伊”对比。
“你忘了?上周五你还让我帮你补数学。”他一边夹着粉条一边说,“你说月考数学考了55分,丢脸得想改名字。”
“哦……是吗?”她干笑一声。
“我还教你怎么做一元二次方程,你还拿我给的草稿纸写了一页……你全忘了?”
“那我们……是朋友?”她试探地问。
陈树的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笑得像早读课偷偷吃辣条被班主任抓住却死不承认的样子:“算是吧。全班就我不嫌弃你‘转学生’身份,还肯和你说话呢。”
窗外阳光洒在斑驳的墙皮上,一只麻雀落在窗台边,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虽然陌生,却也不那么可怕了。
中午饭后,她随便扒了几口,就借口去厕所,偷偷从食堂后门溜了出去。
她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紧急生理需求”,她只是……需要一个角落,一个能让她喘口气的空间。
阳光把操场边的水泥地烤得发亮,树影像水波一样在地上晃动。远处有男生打着篮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咚咚咚”,像她此刻节奏错乱的心跳。
她一个人,顺着教学楼后的小道慢慢地走,步子虚浮得像踩在不属于自己的地面上。
她——是2021年的许欣。
前天还在准备博士开学的资料,还在给导师发邮件,还在和同寝室女生抢洗衣机的时间表。
而现在,她却成了2001年铜山二中高170班的乔伊——
一个成绩平平、存在感薄、朋友寥寥的高中生。
除了那个叫陈树的男生,全班几乎没有人真正记得她说过什么话。
她甚至不知道乔伊以前是哪里人、有没有转过学、喜不喜欢体育课、是不是习惯把笔盖咬变形……
下午还得面对班主任的“约谈”,她什么准备也没有,连“乔伊的妈妈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不是穿越,这是在演别人的人生剧本,还没台词表。
她走着走着,来到了教学楼后的小卖部前。
那是一间用绿色铁皮搭建的小屋,窗户是滑动式的塑料窗,窗框边贴着已经褪色的“收录机”广告。
橱窗里摆着一堆熟得不能再熟的零食——红色的大大泡泡糖、咪咪虾条、小当家干脆面、山楂片,还有健力宝玻璃瓶,瓶身的黄色字体已经模糊。
货架上悬着一串挂历日历,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
重回高170班2001年9月12日,星期三
她伸手掏了掏校服口袋。
还好。
5块钱,纸币略皱,是今早从书包夹层里摸出来的。那是第五套人民币刚推出来时的版本。
她捏着那5块钱,原本想买一包辣条。
可刚抬起头,她忽然打了个冷颤。
她在这个世界——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没有亲人,更没有“许欣”这个名字的痕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住哪间寝室,哪张床铺;更不知道,真正的乔伊,去了哪里?
如果她永远回不去2021年——
如果她真的要在这里“活成”乔伊——
那么,她的人生,从此就不是她的了。
她喉咙发紧,五指不自觉地握紧那张五块钱。
那包辣条在玻璃橱窗里静静躺着,发着油光,却一点都不香了。
她退后半步,像被这个世界的气味顶回了现实。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感到真正的孤单。
她不是游客,不是来体验过去的。
她是被时间卷走的,连原地都留不下痕迹。
她再次回到教室,趁着午休人少,又翻了翻书包。
帆布包陈旧却干净,内侧用白线缝了一行字:“乔伊专属”,旁边别着一枚“读书之星”徽章。
拉开拉链,除了课本练习册,还塞着一个牛皮色小信封,纸已经有些软,像泡过雨水后晒干的那种。
信封里有一张旧汇款记录:
“汇款人:乔XX,新加坡,2001年9月1日,金额:8000元。收款人:乔磊。”
汇款单下面,是一张A6纸大小的便签:
“小伊,生活费到账了,好好吃饭,别太倔,要听哥哥的话。爸妈有空打电话给你。”
她愣住了。
乔磊?哥哥?
再翻,一本练习册后面压着一张外汇兑换单,上面盖着“XX银行”的章。
她慢慢意识到——
这个世界的乔伊,有钱、低调、性格内向,父母常年在国外出差,平时就哥哥在照顾她。
而现在,许欣穿越成了她。
一个看似“什么都有”,实则“谁都不太懂她”的女孩。
许欣盯着信,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上课铃响了,是老式喇叭那种。先“咔哒”一下,再是一声金属拉扯般刺耳的哨音,像是谁拿铁尺刮过她的神经。
许欣低着头往教学楼方向走,步子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还没干透的橡皮泥上,松软而无力。
她手里捏着那张数学卷子,背上斜挂着那只帆布书包,里头压着半本卷角的语文读本,还有一块吐司面包。
她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操场,那群在阳光下肆意跑跳的学生,像是从她的记忆里走出来的幻影。他们没有2021的手机、没有研究计划、没有GPA的焦虑,有的只是下节课前还能不能买到热豆奶的心事。
二楼最东边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油漆已经掉得斑斑驳驳,铁门锁上还有贴着一个用红笔写的“请敲门”便利贴,字迹潦草。她靠近时,能闻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粉笔灰、浓茶水、还有一丝淡淡的风油精。
她咽了口唾沫,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是个女人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压迫感。
许欣推门而入。
石爱红正在批作业,钢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沙沙沙”,像扫帚扫在心口,细小却扎人。
“乔伊,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她头也没抬,眼镜斜斜地挂在鼻梁上,像是下一秒就要滑落。
“我……上课睡觉。”许欣低声答,嗓子干涩,那声音低得像卡带机半途断带时的气音。
“光是睡觉?”石老师抬起头,眼神凌厉得像操场上盯人不让抄近路的老保安,“你这两天状态很不对劲。上课走神、作业潦草,现在干脆趴桌子睡觉,你当这是你家床?”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有的泡茶,有的备课,谁都没抬头,但空气像烧开的水,闷得让人喘不上气。
许欣低着头。
她想辩解,可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总不能说自己是从2021年穿越回来的博士生吧?
她要是开口说“其实我是博士在读”,石老师大概率是当场让她去医院抽血。
“你爸妈花那么大劲,把你从普通中学转进市重点,是想让你在课堂上练午休的吗?”石老师重重放下一份卷子。
她说得没错。
乔伊的转学手续干净漂亮,推荐信盖章齐全,家庭资料栏写着“父母在海外工作”,“监护人:乔磊”,学籍调入记录甚至比本地学生都清晰完整。
可只有许欣知道——她不是真的乔伊。
她连乔伊爸妈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更别说班级早会的内容、历史老师的口头禅,连广播站的口播稿她都听着生疏。
石老师翻出试卷:“数学55分。你觉得丢不丢人?”
她咬了咬嘴唇。
她的数学怎么也能拿一百四起步,这点题她闭着眼都能解。
可这是乔伊的卷子。
她只能说:“我会改的,老师,我会努力。”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站在喧哗校园的另一端,通过一台收音机,从模糊频道里传回来的标准台词。
石老师叹了口气,神情终于稍松:“转学生确实需要时间适应,但你得加把劲。高二是分水岭,一旦掉队,后面想追就晚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印着红章的表格,纸边还带着刚撕下来的毛边。
“这是补课申请表。周六上午我会义务辅导基础薄弱的学生,你这周开始参加。”
许欣接过那张表格,手指一阵发凉。
她一个博士生,现在要去补高二数学基础班,简直讽刺得像一个满分考生被罚抄九九乘法表。
“还有,”石老师顿了顿,看她一眼,语气像丢出一颗炸弹,“少跟男生走太近,尤其是——成绩不好的。”
许欣愣了一下,手里的表格差点掉到地上。
陈树?
她正要解释,可石老师已经低头重新批卷子,像这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行了,回去吧。”她头也没抬,“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许欣走出办公室,靠在走廊墙上,额头贴着冰凉的瓷砖。
她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具身体的世界,从校服到桌角,从数学成绩到人际网络,从班主任的语气到食堂的味道——每一样都和她的世界不一样。
她从知识的巅峰,被丢回了一个她已经走过的青春角落。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能跳过,她得重新活一遍,活成别人,活得不像自己。
她低头看那张“补课申请表”。
表格最上面写着:“市重点补习协作计划(2001秋季)”,落款处有石老师潦草的签名。
还有两个小方框:
☐是否自愿☐是否希望参加延长课时
许欣握着笔,一时间不知道该勾哪个。
——因为无论勾哪个,她都不能改变一点:
她不再是“许欣”。
她,是“乔伊”。
至少,现在是。
2001年。
这个年头连“穿越”这个词都没人用,最多在课本边角看到“灵魂互换”或者“梦回唐朝”的漫画小广告。
MP3才刚刚出现在部分人的耳朵里,主角还得靠CD随身听轮番播放《流星花园》的原声带;手机还是诺基亚和小灵通的天下,短信限制70个字,一个“在吗?”都要慎重发送。
人人谈的是高考、志愿表、一本线;男生沉迷《魔兽争霸》、女生偷偷买S.H.E的磁带,录音带一卡就得用铅笔转。
而她,2021年的许欣,一个博士入学资格刚通过的数字人,此刻被卡进了磁带时代的胶圈里。
她只能咬牙撑下去,演好这个名叫乔伊的角色。
哪怕剧本是一张空白试卷,她也得一笔一划自己写上去,哪怕分数不及格。
放学后,走廊尽头。
夕阳顺着走廊洒进来,把地面照出一层浅金色。
陈树靠着窗户站着,阳光把他整个人都包在暖洋洋的晕影里,像那年流行的磁带封面——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他穿着洗到发灰的红绿校服,校裤上有一道洗不掉的褪色印,肩上书包有点塌,肩带处打着结。手里拎着半根棒棒糖,糖纸还没扯干净,一只脚踢着墙根边的石子。
“石老师骂你了?”他嘴里含着糖,含糊问道。
许欣——现在是“乔伊”——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磁带快放完前的杂音:“没有,她……其实没那么凶。”
“她凶是装给别人看的。”陈树一笑,露出一颗不羁的虎牙。
他歪头看她,眼里带着一点没说出口的担心。
“对了,放学后我要去网吧,要不要一块?”
听到“网吧”两个字,许欣的眼睛亮了一瞬。
网吧——在2021年,她已经好几年没去过这种地方了,但在这个时空,也许,网络还能给她某些线索,哪怕是一点微小的可能。
“好啊。”她几乎脱口而出。
但话说完,她又皱眉,低头掏了掏口袋,“我没带钱。”
陈树拍了拍校服外套,口气冲得像在训一个不合格的队员,但语气却温柔:“我请你。就当是……咱们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砸在她心头,像炎热午后的第一口冰镇汽水,凉到齿根,却甜得刚好。
这年头虽然还在用BB机和小灵通发短信,通讯慢得像用胶水传话,但人心却真切得不像假的。
下午的课过得异常慢,像教室外的挂钟电池没装好,指针抖一抖才肯走半步。
物理课讲的是牛顿第一定律。
老师是个戴金边眼镜、说话带点方言尾音的中年人,黑板上粉笔划出的公式歪歪斜斜,整齐中透着疲惫。投影仪哒哒地响,底下有学生抠着课桌边角,有人偷偷翻漫画。
许欣却坐得笔直,盯着板书,内心惊讶到不行——这节课她五年前已经给别人讲过了!
而现在,她得装作“听不懂”,还得记笔记。
英语课更“穿越”。
老师从讲台下搬出一台黄色双卡录音机,放在桌上,“咔哒”一声按下播放。
磁带里的女声机械而清晰:“Good morning, everyone.”
全班学生齐刷刷地跟读,声音单调、起伏一致,像是一群不愿起床却被迫做操的木偶。
许欣一边机械地念着,一边忍不住想笑:
这套磁带她小时候用过,还被她妈嫌“英语不准”。
现在,她穿越回来,得假装从没听过。
真是荒谬到好笑。
她忽然意识到,这世界虽然复古,却也完整。
食堂饭卡、小卖部辣条、教室吊扇、英语磁带、图钉课表、纸质信封、没有网络的黑板报——
这是一个不能Ctrl+Z、不能搜索引擎、不能自动保存的世界。
而她得一点点学着,成为那个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的乔伊。
这一次,她不是晚自习一结束,教室还没彻底散,陈树就从后门溜了出来。
身上背着军绿色帆布书包,肩带一边已经磨得起了毛,跑步鞋啪嗒啪嗒踩在水泥地上,带着点旧胶底的拖沓声。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那种电视剧里逃学的男主角——不良却自由,带着一股要逃离什么的冲动。
许欣——不,现在她是乔伊——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他走了。
她没多问,也不太清楚要去干嘛,只是身体比脑子先做了决定。
他们一路绕出校门,从教学楼阴影里穿过去,走进学校门外一家灯光昏黄的小网吧。
门帘褪色,上头还印着几乎脱落的几个烫金大字:“畅游网络世界”。
空气混着泡面、香烟、洗发水和键盘老化的味道,还有些说不清的汗味和少年荷尔蒙的躁动。
陈树像回了自家客厅似的,熟门熟路地点开两台电脑,打字飞快。
“你会玩《传奇》吗?道士超强,我练了快30级了,昨天打怪还掉了蓝装。”
他手指飞舞间,许欣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发了愣:
2001年9月12日 17:45
她眼皮跳了跳,手指像是被某种磁力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点开了IE浏览器——那种加载首页都要缓冲十几秒的古董程序。
她在263的搜索栏里敲下:“时空穿越”。
加载、旋转、等待……
最终,页面空白,弹出冷冰冰一行字:
“您访问的页面不存在。”
系统提示像一盆冰水,直接从她后背泼下来。
陈树凑了过来,看到她盯着空白页面,皱了皱眉。
许欣赶紧点开右下角的企鹅图标,故作镇定:“我……我想申请个QQ号。”
注册页面缓缓弹出。
许欣盯着空白资料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填什么。她曾经的QQ号是十位数太阳等级,如今,一切得从零开始。
就连“我是谁”这道题,她都不会写。
“乔伊?”陈树低声,“你手在抖。”
还没等她解释,网吧头顶那台吊扇突然开始转得飞快,发出嗡嗡的噪音,像某种不安的预警。
陈树猛地一抖,像触电似的站起来,脸色一变:“靠,是石爱红!”
玻璃门外,一抹熟悉的深蓝色教师服一晃而过——
正是石老师!
“快跑!”陈树抓起书包,一把拉住她,冲向网吧后门的安全通道。
许欣差点被拉倒,书包滑落到胳膊肘,帆布鞋脱了一半,她本能地抓住课本,却没顾得上鞋。
翻墙的时候,她的鞋卡在铁丝网上。
陈树回头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把自己脚上的运动鞋脱下来,一把甩给她:“穿我的!”
“你疯了?”她踩进那双大两码的鞋里,鞋跟空出一截,像踩在棉被上。她看着他赤脚踩在满是碎煤渣的地面,心头“咯噔”一下。
“跑快点!她有自行车!”陈树边跑边咒,一边拉着她往教职工车棚里钻。
车棚一片杂乱,几辆老式“永久”和“飞鸽”并排着,旁边堆着废铁管和被人遗忘的雨披。
他掀开一块褪色的塑料布,露出一辆白色凤凰牌自行车,车架上还沾着粉笔灰,链条发出吱呀的声响。
“你会骑不?”陈树一边扯起书包带,一边问。
许欣喘着气:“小学六年级骑着下坡摔过。”
“那现在也该复习一下了。”他推着车,“上。”
她踩上去的那一刻,风从脸侧扫过,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久违的自由感像汽水泡冲上鼻腔,炸得她眼眶发酸。
石老师的怒吼从后方远远传来:
“乔伊!陈树!你们是不是想造反——!!!”
她回头,瞥见那个从教学楼冲出来、怒气冲天的熟悉身影,还有那个不属于她,却必须接住的人生。
夕阳落得刚好,金色光线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起伏的土路上,像两个仓皇逃跑的幽灵。
磕磕绊绊,却也热血滚烫。
而就在她骑着那辆自行车,跟着陈树冲进下一个街角的时候,许欣忽然意识到:
“我不知道要去哪,但我愿意——跟着他看一看这个世界。”
她开始明白:
有些答案,不在搜索栏里。
而是在跟着某人逃课、翻墙、借鞋子逃命的路上。
看客。
她,是主角。
哪怕剧本不属于她。
哪怕灯光不打在她身上。
她也要——先活下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