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
- 乞力马扎罗的雪
- (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 20023字
- 2025-05-13 15:17:21
吃午饭时,他们都坐在餐篷绿色的大帆布下面,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你要酸橙汁还是柠檬水?”麦康伯问。
“我要兼烈鸡尾酒。”罗伯特·威尔逊说。
“我也要兼烈鸡尾酒。我需要喝点什么。”麦康伯的妻子说。
“这东西正好。”麦康伯同意说。“让他弄3份兼烈鸡尾酒吧。”
餐厅服务生已经开始准备了,他从帆布冷却袋里取得几瓶酒,它们在风里吹着渗出水分来,风正刮过掩蔽着帐篷的树林。
“我应该给他们多少钱?”麦康伯问。
“1英镑不少了。”威尔逊告诉他。“你不想惯坏他们吧。”
“头儿会支付吗?”
“当然。”
半小时前,弗朗西斯·麦康伯从营地边上被厨子、贴身男佣、剥皮工和搬运工用胳膊和肩膀抬到他的帐篷旁。负责扛枪的男佣没有参与这事。这些本地的小伙子把他放在自己帐篷门口时,他同他们都握了手,并接受他们的祝贺,然后他进了帐篷,坐在床上等到妻子进来。她进去没同他说话,他马上走出帐篷,去外面的便携式面盆里洗脸洗手,再走到餐棚那里,坐到树荫里一把舒适的帆布椅上,此时吹拂着微风。
“你打到狮子啦,”罗伯特·威尔逊对他说,“而且它相当不错。”
麦康伯夫人瞥一眼威尔逊。她是个非常漂亮、保养得很好的美人,在社会上有地位,5年前为某种她从未用过的化妆品代言的价格是5000美元,为此拍过一些照片。她已与弗朗西斯·麦康伯结婚11年。
“那是一头不错的狮子,对吧?”麦康伯说。妻子这时看着他。她看着两个男人,好像从未见过他们似的。
那个叫威尔逊的白人猎人,她知道自己以前确实从未见过。他大约中等身高,长着浅棕色的头发,短而粗硬的胡子,很红的面容,十分冷漠的蓝眼睛,眼角有浅白色的皱纹——他开心欢笑的时候,它们就变成了又长又狭小的槽沟似的。此刻他朝她露出笑容,她没有看他的脸,而是看着他那斜斜的肩头——他穿着宽松的束腰外套,在左胸袋的位置有4个大子弹装在环形袋里。她还看着他那双棕褐色的大手,旧的宽松长裤,很脏的靴子,然后又看着他红红的脸。她注意到他被太阳晒红的脸上有一白色线条,表明那是他的斯泰森毡帽留下的一圈印痕,帽子这时挂在帐篷柱的短桩上面。
“唔,为狮子干杯。”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又朝她露出笑容,她没有向他微笑,好奇地看着丈夫。
弗朗西斯·麦康伯身材高大,体形很好——假如你不介意他那副大大的骨骼,像桨手一样剪得短短的黑发,薄薄的嘴唇,人们认为他长得英俊。他穿的狩猎服与威尔逊的一样,不过他的是新的。他35岁,保持得非常健康,擅长球场运动,创下许多捕钓大鱼的纪录,只是不久才让大家看到自己像个懦夫。
“为狮子干杯。”他说。“我不能为你做的事感谢你。”
妻子玛格利特没有看他,又看着威尔逊。
“咱们谈谈那头狮子吧。”她说。
威尔逊看着她,没有笑容,她这时向他微笑。
“这是很奇特的一天。”她说。“中午即便在帆布下面,你不应该把帽子戴上吗?你告诉过我的,你知道。”
“也许应该吧。”威尔逊说。
“你知道你的脸很红,威尔逊先生。”她对他说,又微笑着。
“因为喝酒吧。”威尔逊说。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弗朗西斯也喝不少酒,但他的脸从来不发红。”
“今天发红啦。”麦康伯试图开个玩笑。
“没有。”玛格利特说。“我的脸今天才发红了。不过威尔逊先生的脸总是红红的。”
“一定是种族的原因。”威尔逊说。“嗨,你不会搁下我长得英俊这个话题,对吧?”
“我已经开始说它了呢。”
“咱们别说这个吧。”威尔逊说。
“要谈下去还真不容易。”玛格利特说。
“别犯傻了,玛格利特。”她丈夫说。
“有啥难的。”威尔逊说。“咱们打到了一头顶好的狮子。”
玛格利特看着两个男人,他们看到她要哭了。威尔逊早已看出这点,担心她会这样。麦康伯对此已不再担心。
“真希望没发生这事。唉,真希望没发生这事。”她说,动身回自己的帐篷。她没有发出哭的声音,但他们能看见,她的肩膀在那件防晒的玫瑰色衬衣下面抖动着。
“女人总是不得安宁。”威尔逊对高个子男人说。“这毫无意义。她们老是神经紧张,事情没个完。”
“是的。”麦康伯说。“我想我余生都得看好这点了。”
“废话。咱们来点儿烈酒吧。”威尔逊说。“忘了那一切。不管怎样别再说啦。”
“试试吧。”麦康伯说。“但我不会忘记你为我做的事。”
“没啥。”威尔逊说。“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们就这样坐在扎营处宽阔的树荫下,后面是有不少大卵石的悬崖,前面有一片草地伸向卵石众多的小溪岸边,再过去就是森林。在几个男佣摆桌子准备用午餐时,他们喝着凉爽可口的酸橙饮料,避开彼此的目光。威尔逊看见麦康伯的贴身男佣把盘子放到桌上,好奇地看着主人,主人用斯瓦希里语厉声地对他说话,这时威尔逊便断定男佣们现在都知道那事了。那个男佣转过身,一脸木然。
“你对他说啥了?”麦康伯问。
“没说啥。就告诉他别板着一副脸,否则我会狠狠抽他15下。”
“什么?鞭打?”
“这是很违法的。”威尔逊说。“但你得惩罚他们才行。”
“你还用鞭子抽他们?”
“哦,是的。要是他们投诉就会引起骚动。但他们不会,宁愿受罚。”
“真奇怪!”麦康伯说。
“实际并不奇怪。”威尔逊说。“你宁愿要哪一个?让人用桦条狠狠抽一顿,还是丢掉薪水?”
然后他为这样问感到有点窘,没等麦康伯回答便继续说:“你知道,我们所有人每天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挨打。”
这并没有收到更好效果。“老天爷。”他想。“我又不是能言善辩的外交家,对吧?”
“对,我们都挨打。”麦康伯说,仍然看着他。“狮子的事非常抱歉。事情到此为止了?我的意思是不会有人听到它了吧?”
“你指我会在玛赛加俱乐部去说这事?”威尔逊这时冷冷地看着他,自己先前并没想到这一点。所以他不仅是个大懦夫,而且是个庸俗透顶的男人,威尔逊心想。直到今天以前我也很喜欢他。可是你如何才了解一个美国人呢?
“不。”威尔逊说。“我是一个职业猎人。我们从来不谈论自己的顾客,这事你完全可以放心。不过让我们别去说,被认为是不礼貌的。”
他现在认定与对方翻脸会容易得多。他将自个吃饭,边吃边看书。他们也会吃他们的饭。他会非常正式地陪他们完成游猎——法国人怎么说的?倍加体谅——该死,这样的情景远比遇到感情上的窝囊废容易。他可以羞辱对方,与其彻底翻脸。然后他会边吃饭边看书,仍然喝他们的威士忌。游猎遇到麻烦时就是这么说的。他碰上另一个白人猎人,问:“情况怎样?”对方回答:“哦,我还喝他们的威士忌。”你便知道一切都搞砸了。
“抱歉。”麦康伯说,看着威尔逊,直到中年以前,他那张美国人的脸一直显得很幼稚的样子。威尔逊注意到他留着平头,眼睛好看,只是有点贼眉鼠眼的。他鼻子也不错,嘴唇薄薄的,下巴美观。“抱歉我没认识到这点。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所以他能做什么呢,威尔逊想。他已充分准备好,要很快干净利落地与他们一刀两断,此时这个可恶的家伙侮辱对方后又在道歉。“别管我说的话。”他说。“我得维持生活。你知道在非洲没有任何女人会打不中狮子,也没有任何白人会跑掉。”
“可我像只兔子一样跑掉了。”麦康伯说。
瞧,对一个那样说话的男人你究竟能怎样呢,威尔逊感到疑惑。
他用一双机枪手的那种木然的蓝眼睛看着麦康伯,对方向他微笑。假如你没注意到他受伤害时眼睛的模样,他的微笑是讨人喜欢的。
“也许打野牛时我会干得不错。”他说。“咱们接下来要猎野牛,是吧?”
“如果你愿意就上午去吧。”威尔逊说。也许他错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办法。你当然不能把一个美国人顶糟糕的事说给人听。他又完全同情起麦康伯来了——假如你能忘记早上的事情。不过当然,你忘不了。那个早晨糟透啦,就像他们来到这儿一样。
“夫人来了。”他说。她正从自己的帐篷那里走过来,显得精神焕发,愉快开心,十分可爱。她有一张很完美的瓜子脸,完美得让你觉得她傻乎乎的。但她并不傻,威尔逊想,不,并不傻。
“那个脸红英俊的威尔逊先生怎样?你感觉好些了吗,弗朗西斯,亲爱的?”
“哦,很好。”麦康伯说。
“我不去想整个这件事了。”她说,在桌旁坐下。“弗朗西斯是否擅长猎杀狮子有什么要紧呢?那不是他的本行,是威尔逊的。威尔逊先生猎杀任何野兽确实很令人钦佩。你的确猎杀过什么野兽,是吗?”
“哦,是的,任何野兽。”威尔逊说。“确实是任何野兽。”她们是世界上最冷酷的,最冷酷无情、掠夺成性的,也最吸引人。由于她们变得冷酷,她们的男人就软弱起来了,或者神经质地崩溃了。要么是她们专挑能够对付的男人?她们到结婚年龄时并不懂得这样多,他想。他很高兴在这之前,自己已从美国女人身上学到了东西,因为这儿可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
“咱们早上去猎杀野牛。”他告诉她。
“我要去。”她说。
“不,你不能去。”
“哦,我要去。我可以去吗,弗朗西斯?”
“干吗不待在营地呢?”
“绝不。”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愿错过今天那样的事。”
威尔逊想到她离开的时候,她去一旁哭的时候,真像个大美人。她似乎理解人,懂得人,为了他和她自己受到伤害,明白事情的真正样子。她离开20分钟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一份美国女人的那种冷酷。她们是最奇妙的女人,的确奇妙透顶。
“我们明天再打给你看看吧。”弗朗西斯·麦康伯说。
“你不要去。”威尔逊说。
“你这是很不对的。”她对他说。“我想这样,是要再次看到你是怎么打猎的。今天上午你真可爱——如果让野兽脑袋开花算是可爱的话。”
“吃午饭吧。”威尔逊说。“你非常开心,是吗?”
“干吗不呢?我可不是为了无聊来这儿的。”
“唔,哪有无聊的事。”威尔逊说。他看见河里和那面高高的岸上的大卵石,岸边有些树林,他想起了那个早上的事。
“哦,一点不无聊。”她说。“很有趣。明天,你不知道我多么期待明天。”
“他给你吃的是羚羊肉。”威尔逊说。
“它们像大牛一般,又像野兔一样跳来跳去,是吧?”
“我想这样形容是对的。”威尔逊说。
“它们的肉很好吃。”麦康伯说。
“你打到的吗,弗朗西斯?”她问。
“是。”
“它们不危险?”
“只是袭击人时才危险。”威尔逊告诉她。
“我真高兴。”
“这种损人的话为啥不停一停呢,玛戈特。”麦康伯说,切下一块羚羊肉排,在朝向下面、穿过一块肉的刀叉上放了些土豆泥、肉汁和胡萝卜。
“我想可以的,”她说,“既然你说得那么好。”
“今晚咱们喝香槟酒,为狮子干杯。”威尔逊说。“中午太热了点。”
“哦,狮子。”玛格丽特说。“我把狮子给忘了!”
这样,罗伯特·威尔逊便自个想到她在嘲弄他,不是吗?或者你以为她想到要好好表现一下吗?一个女人发现丈夫是个十足的懦夫时,会有怎样的举动呢?她会极其冷酷,不过女人们都是冷酷的。当然她们要控制男人,而要这样有时就得冷酷。我还见过不少她们该死的恐怖行为呢。
“再吃点羚羊肉吧。”他客气地对她说。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威尔逊和麦康伯带上两个负责扛枪的男佣,坐着本地司机开的车出去打猎。麦康伯夫人待在营地,她说外面太热了,次日早晨会跟他们出去。他们驱车离开时,威尔逊看见她站在大树下面:她身穿浅玫瑰色的卡其服,黑黑的头发从前额向后梳着,在脖子底部扎起来,他心想那面容像在英国时那样清新——这看上去与其说她漂亮美丽,不如说讨人喜欢。车穿过深草丛生的低洼地,再蜿蜒穿过树林,进入长有果树丛的小山丘,这时她向他们挥手。
他们在果树丛发现一群黑斑羚,于是丢下车,悄悄接近一只角又长又大的老公羊,在足足200码的距离一枪把它撂倒,令人叫绝。那群动物吓得疯狂地跑开,一个个收起腿从彼此的背上飞跃而过,就像有时你在梦中想到的那样腾飞起来,简直难以置信。
“好枪法。”威尔逊说。“它们的目标那么小。”
“这脑袋值得要吗?”麦康伯问。
“很好。”威尔逊对他说。“你这样射击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你认为咱们明天会发现野牛?”
“很有可能。它们大清早会出来吃食,如果幸运我们会在这野外打到的。”
“我想摆脱掉狮子的事。”麦康伯说。“让老婆看见自己做出那样的事,可不是很愉快的。”
威尔逊心想,我倒认为管它老婆不老婆,做出那种事来,做了还去谈说它,甚至更让不愉快。不过他说:“我不会再去想那事了。任何人第1次遇到狮子都会心慌的。事情都过去了。”
但是那天晚上睡觉前,在火旁吃了晚饭、喝过加苏打的威士忌后,弗朗西斯·麦康伯躺在罩着蚊帐的简易床上,听着夜晚的声音,此时事情并没有完全过去。它既没有完全过去,又没有正在开始,而完全处在发生时的状态,有些部分还不可磨灭地加深了,他为此颇感羞辱难受。不过比羞辱更甚的是,他感到寒心、空虚和恐惧。恐惧仍然存在,犹如一片寒冷泥泞的空洞地方,让他觉得空荡荡的,而他在那儿一度不乏自信,这让他难受。现在他仍然被此事困扰着。
前一天晚上他醒来时就开始恐惧了,他听见狮子在河上游什么地方咆哮。那是个低沉的声音,最后变成某种从喉咙里发出的吼叫,仿佛它就在帐篷外面,弗朗西斯·麦康伯夜晚醒来听见时害怕了。他能听到睡着的妻子静静地呼吸。他无法对任何人说自己害怕,也没有任何人同他一起害怕,他独自躺在那里,不知道有句索马里人的谚语说,一个勇敢的男人总会被一头狮子吓唬3次:他第1次看见它的踪迹,第1次听到它咆哮,第1次面对它。然后,正当他们在餐篷里借着提灯吃早饭、太阳尚未升起时,狮子又咆哮起来,麦康伯觉得它就在营地的边上。
“听起来像一头老狮子。”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吃着烟熏鲱鱼喝着咖啡,这时抬起头。“听它发出呼噜声。”
“它很近吗?”
“在河上游1英里左右。”
“我们会见到它?”
“等着瞧吧。”
“它的咆哮声传得那么远吗?听起来好像它就在营地内。”
“能够传得很远很远。”罗伯特·威尔逊说。“那声音也传得奇怪。希望它是一只可以射击到的狮子。男佣们说附近有一只非常大的。”
“如果我开枪,应该打哪里才能打死它?”麦康伯问。
“肩头那儿。”威尔逊说。“如果能就打脖子,击中骨头,把它撂倒。”
“希望我能打得准。”麦康伯说。
“你射击得很不错。”威尔逊对他说。“别着急,一定把它拿下。第1枪很重要。”
“在什么范围射击?”
“说不准,根据狮子的情况而定。没到足够近的距离别开枪,这样才有把握。”
“在100码以内?”麦康伯问。
威尔逊瞥他一眼。
“大约100码是对的,也许再近点打它。别冒险,过多超出这个距离射击,100码的范围是合适的,这样无论你想在哪里打它都行。夫人来啦。”
“早上好。”她说。“咱们要打那只狮子吗?”
“你吃完早饭就去。”威尔逊说。“感觉怎样?”
“好极了。”她说。“我很激动。”
“我这就去看看一切准备好没有。”威尔逊走了,他离开时狮子又咆哮起来。
“真是个吵闹的家伙。”威尔逊说。“咱们会不让它再叫的。”
“怎么啦,弗朗西斯?”他妻子问。
“没什么。”麦康伯说。
“不,有什么。”她说。“你为啥不安呢?”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她看着他。“你觉得不舒服吗?”
“是那该死的咆哮。”他说。“整夜叫个不停,你知道。”
“你干吗不叫醒我。”她说。“我倒想听听。”
“我要杀了那该死的东西。”麦康伯十分难受地说。
“唔,那正是你来这儿的目的,对吧?”
“对。可是我感到紧张,听见那家伙咆哮我就心烦不安。”
“哦,那么,照威尔逊说的杀了它,让它咆哮不出来。”
“是的,亲爱的。”弗朗西斯·麦康伯说。“这听起来容易,对不?”
“你不害怕吧?”
“当然不。但是听见它整夜咆哮我就紧张。”
“你会很出色地把它打死的。”她说。“我知道你会。我太想看到你把它打死了。”
“你吃完早饭咱们就出发。”
“天还没亮。”她说。“这个时候出去真可笑。”
就在此刻狮子又在咆哮,像是从胸中发出低沉的呻吟,突然又变成喉音,震颤着不断上升,似乎让空气抖动起来。最后它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又从胸中发出低沉的吼叫来。
“它听起来差不多就在附近。”麦康伯的妻子说。
“天啊。”麦康伯说。“我讨厌那个该死的声音。”
“是让人敬畏,也很可怕。”
这时,罗伯特·威尔逊提着枪身不长、样子难看、口径大得惊人的505式吉布斯步枪走来,他露齿而笑。
“走吧。”他说。“你那个扛枪的男佣拿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和大猎枪。所有东西都放在车里。你带有子弹吗?”
“有。”
“我准备好啦。”麦康伯夫人说。
“一定得让它停止那样吵闹。”威尔逊说。“你去前面吧。夫人可和我坐在这后面。”
他们上了车,在灰蒙蒙的曙光中穿过树林沿河驶去。麦康伯打开枪的后膛看见金属子弹,把枪栓关好,上好保险。他看到自己的手在抖动。他在衣袋里找着更多子弹,用手指在束腰外套前面的环形袋里摸着它们。他转过身,威尔逊坐在没有车门、箱式车身的汽车后座上,旁边是麦康伯的妻子,他们两人都兴奋地咧嘴笑着,威尔逊俯向前低声说:
“看那些鸟飞落下去。意味着那个老家伙丢下了猎物。”
在河流远处的岸边,麦康伯看见那片树林之上有些秃鹰盘旋着,然后垂直落下。
“它可能要去附近岸边饮水。”威尔逊耳语着。“然后它会停下来休息。要密切注意。”
他们缓缓地沿着河流高高的岸边行驶,河岸在此深深嵌入卵石不少的河床。行驶中他们弯弯曲曲地穿梭于大树林里。麦康伯观察着对岸,忽然觉得威尔逊抓住自己的胳膊。车停下了。
“它在那儿。”他听见耳语声。“在前面靠右。去撂倒它。那是一只棒极了的狮子。”
麦康伯这时看见狮子了。它几乎是侧身站在那儿,抬起大大的脑袋朝向他们。清晨吹来的微风拂动着它黑色的鬃毛,它看起来不小,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很明显地出现在岸边的山坡上,它的肩头大大的,身躯也庞大光滑。
“它有多远?”麦康伯问,举起步枪。
“大约75码。下车去打它吧。”
“为啥不在这儿射击呢?”
“你不能在车里开枪。”他听见威尔逊耳语着。“下去吧,它不会整天待在那儿。”
麦康伯跨出前座旁的弧形门,踩到脚踏上面,然后踩到地上。狮子仍然站在那儿,威严而冷静地看着眼前的物体——狮子只看到它的轮廓,这物体就像某头超大的犀牛一般。并没有任何人的气味传到它那里,它看着前面的东西,大大的脑袋左右微微摆动着。它看到眼前的目标并不害怕,但在走下河岸去喝水时,面对如此一个家伙它迟疑了一下。眼见一个男人的身影离开那物体,它转动着大脑袋,一摇一摆地走向树林隐蔽处,此时它听见砰地爆裂声,感到一颗子弹(30-06 220格令型的)打到它侧面的腹部,猛然撕裂着热辣辣地穿过肚子,让它十分恶心难受。它受了伤,大腹便便的样子,4只大脚拖着摆来摆去的笨重身子快步跑开,穿过树林向高高的草丛和掩蔽物跑去。砰的声音再次响起,穿越了它的身体,把空气撕裂了一般。然后又是砰的爆裂声,它感到自己的下肋骨被击中、撕裂,嘴里突然冒出多泡的热血。它迅速冲向高高的草丛,在那里蹲伏下来隐藏着,让他们把发出砰的声音的东西带到足够近处,这样它就能冲出去将那个弄出砰响的男人搞掉。
麦康伯下车时并没考虑狮子感觉如何。他只知道自己两手抖动着,离开车时他几乎难以移动双腿。他大腿僵硬,不过能感到肌肉在颤动。他举起步枪,瞄准狮子的头和肩,扣动扳机。不过什么也没发生,他觉得自己的手指要断裂似的。然后他明白保险没打开,于是他放下枪打开保险,又僵硬地向前一步。狮子看见他的身影从汽车那里移开,转身跑向一边,麦康伯开了枪,他听到一种猛烈撞击的声响。这意味着子弹打中了,但是狮子继续在跑。麦康伯又开一枪,大家都看到子弹在奔跑的狮子那面溅起一股尘土他又开了一枪,没忘记瞄得低一点,他们都听见子弹击中的声音,没等他再次给枪上膛狮子已飞快钻进高高的草丛中。
麦康伯站在那儿,感到肚子不舒服,他握住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的手仍然放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射击,它们抖动着,他妻子和罗伯特·威尔逊站在一边。他身旁还有那两个扛枪的男佣,他们用卡姆巴语叽叽喳喳地说着。
“我打中它啦。”麦康伯说。“我打中了两次。”
“你打中了它腹部和前面什么地方。”威尔逊并不热情地说。扛枪的男佣显得很严肃的样子,他们这时闭口不言了。
“你本来可以打死他的。”威尔逊接着说。“咱们得等一会儿,再去看看情况。”
“你的意思是?”
“让它先难受一阵子,咱们再追上去。”
“哦。”麦康伯说。
“它是一头顶好的狮子。”威尔逊高兴地说。“只是钻进了一个不利的地方。”
“为啥不利呢?”
“要等到接近了它才能看见。”
“哦。”麦康伯说。
“好啦。”威尔逊说。“夫人可以留在车里。咱们去看看它留下的血迹。”
“你待在这儿,玛戈特。”麦康伯对妻子说。他很口干,说话费力。
“为啥?”她问。
“威尔逊说的。”
“我们要过去看看。”威尔逊说。“你待在这里,从这儿甚至看得更清楚。”
“好吧。”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对司机说话,后者点一下头说:“好的,老爷。”
然后他们走下陡峭的河岸,过了河,向上攀登,绕过一块块大卵石爬上对岸,抓住突出的根部把自己拉了上去,再沿岸走到他们发现麦康伯开第1枪时,狮子一路跑开的地点。在矮小的草丛上留下黯淡的血迹,扛枪的男佣用草茎指着它,那片草丛延伸到河岸的树林后面。
“咱们咋办?”麦康伯问。
“没什么选择。”威尔逊说。“不能把车开过来,河岸太陡。它现在行动不便stiffen,让它那样吧,等会儿你我再进去看看。”
“不能把草点燃吗?”麦康伯问。
“草太青了。”
“不可以让助猎手去?”
威尔逊用品评的眼光看着他。“当然可以。”他说。“不过这可有点儿要命。你瞧,我们知道狮子受了伤。你可以围猎一头没受伤的狮子——它听到声音会在前面跑开——可是一头受伤的狮子会发起攻击。你要离得很近了才能看见它。它会紧贴地面爬在隐蔽处,你会认为那儿连一只野兔也藏不了。让男佣们暴露在那种地方不太好,那样一定会有人遭到袭击。”
“扛枪的男佣呢?”
“哦,他们和咱俩一起。这是他们的工作。瞧,他们签了约的。他们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吧?”
“我不想去那里面。”麦康伯说。没等他明白自己这样说了时,话已出口。
“我也不想。”威尔逊由衷地说。“不过确实毫无选择。”然后,他回想了一下,看一眼麦康伯,忽然发现后者抖动得多么厉害,表情多么可怜。
“当然,你用不着进去。”他说。“我就是受雇干这个的,你知道。这也是我的价格开得这样高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去?为啥让它留在那里呢?”
罗伯特·威尔逊的整个注意力都放在狮子和自己提出的问题上,没去考虑麦康伯,只是注意到他太害怕紧张,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在酒店里开错了门,看见什么可耻的事情似的。
“啥意思?”
“为啥不把它留在那里算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假装它没被打中?”
“不。只是丢下它而已。”
“不行。”
“为啥不行?”
“首先,它肯定正受着痛苦。其次,某人可能会撞上它。”
“明白了。”
“但你不需要参与进去。”
“我愿意。”麦康伯说。“我只是被吓着了,你知道。”
“我们进去时我走前面。”威尔逊说,“让那个康哥尼人去跟踪。你在我后面偏侧面一点。我们可能会听见它发出低吠的声音。我们看见它就一起开枪。一点别担心,我会帮助你。事实上,你知道也许你最好别去,这会好得多。干吗不到夫人那里去,让我把这事解决了?”
“不,我想去。”
“好吧。”威尔逊说。“但如果不想去就别去。现在我要做的是我分内的事,你明白。”
“我想去。”麦康伯说。
“他们坐在一棵树下抽烟。”
“想回去对夫人说一下不,我们等着?”威尔逊问。
“不。”
“我过去告诉她别着急就是了。”
“好。”麦康伯说。他坐在那儿,腋下出着汗,口干舌燥,觉得肚子空空的,他想鼓起勇气让威尔逊接着把狮子解决了,而不用带上自己。他不知道威尔逊非常生气,因为对方没早点注意到自己的处境,让他回到老婆那里去。他坐在那儿时威尔逊走上来。“我把你的大口径枪带来了。”他说。“拿去。我们已给了它一些时间,我想。来吧。”
麦康伯拿起大口径枪,威尔逊说:
“跟在我后面右边约5码的距离,完全照我说的做。”接着他用斯瓦希里语对两个扛枪的男佣说话,他们显得忧愁的样子。
“咱们走吧。”他说。
“我喝点水行吗?”麦康伯问。威尔逊对年龄大点、负责扛枪的男佣说着话,他腰带上别了一壶水,把它取下来,拧开盖子递给麦康伯。麦康伯接过去时注意到它似乎很沉,手中那个毡制品的盖子毛茸茸的,也很粗糙。他拿起水壶喝着,看着前面高高的草丛和那后面平顶状的树木。此时吹来一阵微风,草丛轻轻地起伏着。他看看那个扛枪的男佣,发现对方也害怕。
狮子在35码远的草丛里平平地爬着。它的耳朵朝后,全身只有长着黑毛的长尾巴在上下微微抽动。它一进入这个隐蔽处就走投无路了,整个腹部和肺部都受了伤,它变得虚弱难受,每次呼吸嘴里都会吐出稀薄的血沫来。它的两侧又湿又热,一些苍蝇爬在毛皮被子弹打出的褐色小孔上。它那黄色的大眼睛厌恶地半眯着,直视前方,只在呼吸疼痛时才眨一下。它的爪子插入被晒过的松软泥土里。它周身疼痛,非常恶心仇恨,正聚集起剩下的一切力量,全神贯注准备冲击。它听到男人的说话声,等待着,极力准备好一旦他们进入草丛就发起进攻。听到他们的声音时,它的尾巴僵硬地上下抽动着,待他们走到草丛边上它从喉咙里发出吼叫,开始攻击。
扛枪的老康哥尼人走在前面,他观察着地上的血迹。威尔逊注意着草丛里的任何动静,手中的大枪时刻准备着,另一个扛枪的男佣看着前面倾听。麦康伯在威尔逊近旁,步枪上了扳机。他们刚进入草丛麦康伯就听见被血阻塞、从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吼叫,看见草丛里嗖嗖冲刺的影子。随即他知道自己奔跑着,在旷地里惊慌地朝着河水疯狂奔跑。
他听见威尔逊那支大步枪砰地声响,然后又是一声砰的爆裂声音。他转身看见了狮子,它这时显得很可怕,半个脑袋似乎都没有了。它正向高高的草丛边的威尔逊匍匐前行,而那个脸色发红的男人在搬弄着又短又丑的枪栓,仔细瞄准,随即枪口又发出砰的爆裂声。身躯庞大僵硬、毛皮发黄的狮子爬动着,它的头部严重受伤,向前栽倒。麦康伯独自站在跑过去的空地里,手里握着装满子弹的步枪,那两个黑人和一个白人鄙视地回头看着他,他知道狮子已死了。他身材高大,朝威尔逊走去,似乎在毫不掩饰地指责对方,他看着麦康伯说:
“想拍照吗?”
“不。”麦康伯说。
在他们走到汽车旁前,这是有人唯一说的话。然后威尔逊说道:
“顶不错的一头狮子。男佣们会把它的皮剥了。咱们不妨待在这儿阴凉里。”
麦康伯的妻子没有看他,他也没看她,他同她坐在后座,威尔逊坐在前座。有一次他伸手去握住妻子的手,没有看她,她把手抽了回去。他望着河那边,扛枪的男佣正在剥狮子的皮,他看见她先前已看到整个场面。他们坐在那儿时,他妻子向前俯过身,把手搁在威尔逊的肩头上。威尔逊转过头,她俯下身子吻了他的嘴。
“啊,唷。”威尔逊说,太阳晒红的脸这时更红了。
“罗伯特·威尔逊先生。”她说。“脸红英俊的罗伯特·威尔逊先生。”
然后她又在麦康伯旁边坐下,看着河对面狮子那儿,只见它剥了皮的前腿抬起来,上面有白白的肌肉和明显的肌腱,发白的肚子膨胀着——此时黑人们在快速地剥着皮。最后扛枪的男佣把又湿又沉的狮子皮拿过来,上车前把它卷好,带着它从后面上了车,之后汽车启动了。他们回到营地前再没有人说什么。
这便是狮子的故事。麦康伯不知道狮子开始冲击前有何感受,也不知道,那个威力达两吨、速度惊人的505式大口径步枪难以置信地猛然打进它嘴里时,它是什么感受。他也不知道在那以后,它的后腿再次砰地一声被击穿时,是什么促使它继续前行,让它爬向那个致它于死命的爆炸东西。威尔逊对这有些了解,他只是这样说道:“顶不错的狮子。”但麦康伯并不了解威尔逊对事情有何感受。他也不了解妻子有何感受,只是明白她和他完了。
他妻子以前就与他破裂过,但从来没持续多久。他很有钱,并且将来还会富裕得多,他知道她终究不会离开他了。这是他确切知道的少数事情之一。他知道这点,知道摩托车——那是最早的时候——知道汽车,打野鸭,钓鱼,鳟鱼,鲑鱼,大海鱼,书中关于的性描写许多书,太多的书;知道球场类运动,狗,对马知道一点,知道牢牢抓住自己的钱,知道他的世界所应对的许多其他事,知道妻子不会离开他。他妻子以前是个大美人,如今在非洲仍然如此,但在国内她不再是个大美人了,无法离开他而让自己过得更好,她明白这点,他也明白。她已经错过了离开他的机会,这他明白。他要是能更好地和女人相处,她大概会担心他再去找个漂亮的老婆,不过她太了解他,并不担心他。并且他总是颇能忍受,这似乎是他再好不过的事——如果不是最糟糕的。
总而言之,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对相当幸福的夫妻,属于那些关系破裂通常是谣传但从未发生的夫妻之一——正如那位社会专栏作家所说,他们通过在众所周知的“最神秘的非洲”游猎,给已颇受羡慕、经久不衰的浪漫生活增加一些冒险的刺激,直到马丁·约翰逊夫妇在许多银幕上将它呈现于世人眼前。他们在那里追猎“老西巴”、野牛和“特姆巴”,并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收集样本。这位专栏作家至少有3次报道过他们濒临破裂,事实如此,不过总是得以和好。他们具有和好的可靠基础。玛戈特太漂亮了,麦康伯不会同她离开,而他又太有钱了,玛戈特也根本不会离开他。
现在是凌晨大约3点钟,弗朗西斯·麦康伯不再想狮子的事后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又睡着了,然后突然被梦惊醒——他梦见满头是血的狮子站在自己身旁,他倾听着,心怦怦直跳,意识到妻子并没在帐篷里的另一张简易床上。他知道这点,醒着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
两小时后妻子走进帐篷,打开蚊帐惬意地爬到床上。
“你去哪了?”麦康伯在黑夜中问。
“嗨。”她说。“醒了?”
“你去哪了?”
“只是出去呼吸一下空气。”
“要是那样才怪呢。”
“你想要我说啥,亲爱的?”
“你去哪了?”
“只是出去呼吸一下空气。”
“这是一个新的名称。你是个荡妇。”
“唔,你是个懦夫。”
“没错。”他说。“那又怎样呢?”
“就我而言不怎样。不过咱们别说了吧,亲爱的,我很困了。”
“你认为我什么都会忍受吧。”
“我知道你会,亲爱的。”
“哦,我不会。”
“亲爱的,请别说啦。我很困了。”
“不应该发生任何这种事的。你答应过不会。”
“唔,现在发生了。”她温和地说。
“你说过,如果咱们作这次旅行绝不会有那样的事。你答应过。”
“对,亲爱的。我也是那么想的。不过这次旅行昨天给搞砸了。咱们没必要谈它,对吧?”
“你一旦有了好的条件就急不可待了,是吗?”
“请别说啦。我很困,亲爱的。”
“我要谈谈。”
“那么别介意我,我要睡了。”她真的睡了。
天亮前他们3人都坐在桌旁,弗朗西斯·麦康伯发现在许多他讨厌过的男人中,罗伯特·威尔逊首当其冲。
“睡得好吧?”威尔逊用嘶哑低沉的声音问,给烟斗装着烟草。
“你呢?”
“很好。”白人猎人说。
你这个卑鄙小人,麦康伯心想,你这个无耻的家伙。
这么说她进去时他醒了,威尔逊想,用木然冷淡的眼睛看着他俩。唔,他干吗不让老婆待在属于她的地方?他怎么看我,一个该死的伪君子吗?让他把她留在属于她的地方。那是他自己的错。
“你认为我们会发现野牛吗?”玛戈特问,把一盘杏子推开。
“有可能。”威尔逊说,朝她微笑。“你为啥不留在营地?”
“绝不。”她告诉他。
“干吗不吩咐她留在营地?”威尔逊对麦康伯说。
“你吩咐她吧。”麦康伯冷冷地说。
“咱们别再说什么吩咐啦,”玛戈特转向麦康伯,十分愉快地说,“也别再犯傻啦。”
“准备好出发了吗?”麦康伯问。
“随时。”威尔逊对他说。“你想让夫人去?”
“我是否想会有区别吗?”
见鬼去吧,罗伯特·威尔逊心想,彻底见鬼去吧。看来事情就会是这样的。唔,这么说事情就会是这样的。
“没啥两样。”他说。
“你确定自己不想和她待在营地,让我出去打野牛?”麦康伯问。
“不能那样。”威尔逊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只是厌恶。”
“说厌恶可不好。”
“弗朗西斯,你说话理智点行吗?”他妻子说。
“我说得太他妈够理智了。”麦康伯说。“你以前吃过这么肮脏的食物没有?”
“食物有什么问题?”威尔逊平静地问。
“同别的任何事情差不多。”
“我要让你打起精神来,好家伙。”威尔逊很平静地说。“在餐桌旁伺候的那个男佣懂一点英语。”
“让他见鬼去吧。”
威尔逊站起身,一边抽着烟斗一边闲步走开,用斯瓦希里语对一个站在那儿等他的扛枪的男佣说了几句。麦康伯和妻子坐在桌边,他盯着自己的咖啡杯。
“你要是当众闹事我会离开你,亲爱的。”玛戈特平静地说。
“不会,你不会。”
“你可以试试看。”
“你不会离开我的。”
“不会。”她说。“我不会离开你,你也得表现好。”
“我表现好?说得好呀,让我表现好。”
“对,你得表现好。”
“你干吗不努力表现好呢?”
“我努力了很久,非常久。”
“我讨厌那个红脸的卑鄙家伙。”麦康伯说。“我讨厌见到他。”
“他真的很不错。”
“哦,闭嘴。”麦康伯几乎吼道。就在此时汽车开过来停在餐篷前面,司机和两个扛枪的男佣下了车。威尔逊走过去,看看坐在那儿桌子旁的夫妇。
“去打猎吗?”他问。
“去。”麦康伯说,站起身。“去。”
“最好带上毛衣,车里会很凉。”威尔逊说。
“我会带上皮夹克。”玛戈特说。
“佣人带着。”威尔逊告诉她。他和司机从前面钻进车里,弗朗西斯·麦康伯和妻子坐在后座上,一言不语。
希望这傻瓜没想着从后面把我的脑袋崩掉,威尔逊心想。女人出来游猎是个麻烦。
汽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开下去,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在一片有不少卵石的浅滩处过了河,然后斜着爬上陡峭的堤岸,前一天威尔逊已吩咐人在那儿铲出一条路,这样,他们就能够从远侧到达树木茂盛、如公园般的丘陵地区。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威尔逊想。有不少的露水,车轮辗过草丛和低矮的灌木丛时,他闻到被压碎的蕨叶的气味,像马鞭草的一样。他喜欢清晨的露水和被压碎的欧洲蕨的气味,喜欢汽车在薄雾中从人迹罕至、如公园般的地方穿过黑乎乎的树干时的景象。他这时不再去想后座上的两个人,而是考虑着野牛的事。他追猎的野牛白天待在草木茂密的沼地里,不可能在那儿射击,但晚上它们会到一片开阔的地方吃食,假如他让车开到它们与沼地之间,麦康伯就有一个好机会在开阔处射击。他不想在茂密的隐蔽处带着麦康伯猎野牛。他根本不想与麦康伯一直猎野牛或任何别的动物,但他是个职业猎人,一生中与一些极好的人打过猎。假如他们今天打到普通野牛,那就只剩下犀牛了,可怜的家伙也将完成这个危险的游戏,事情也许会好转。他将与那个女人再无任何关系,麦康伯也会度过这一危机。看起来他一定经历了不少那样的事。可怜的家伙,他一定有某个办法度过危机的。瞧,都是那个可怜的讨厌鬼自己犯下的该死错误。
他,罗伯特·威尔逊,在游猎中总带着一张双人简易床,以便让自己可能意外得到什么收获。他曾经为某些客户狩猎,那是一群来自各国、生活放荡和喜欢冒险的人,其中有的女人觉得自己的钱花得不值——除非她们与这个白人猎人分享了那张简易床。待他们离开后,他鄙视他们,虽然当时他很喜欢其中的某些人。不过他得靠他们谋生,只要他们雇佣他,他们的标准就是他的标准。
总而言之他们就是他的标准,只是打猎除外。对于猎杀他有自己的标准,他们可以按照这些标准办,否则就另请高明带他们去打猎吧。他也知道,他们无不为此尊重他。不过麦康伯是个奇特的人。他要不是才该死呢。再看看他老婆,唔,他老婆。是的,他老婆,噢,他老婆。瞧,他已不再去想那一切。他回头看看他俩。麦康伯神情严肃、十分气愤地坐在那儿。玛戈特朝他露出微笑,她今天显得更年轻,更天真,更有活力,虽然并非特别漂亮。天知道她心里装着什么,威尔逊想。昨晚她谈得够多了,看她说话真开心。
汽车爬上一段微微倾斜的山坡,穿过树林,然后进入一片草原般的空旷地方,在树林掩护下沿着边缘缓缓向前行驶,威尔逊仔细看着草原那面和远方一侧。他让车停下,用望远镜细细观察那片空旷地。然后他示意司机继续前行,汽车慢慢移动着,极力避开一个个疣猪洞,绕过蚂蚁用泥土垒起的“城堡”。威尔逊看着空旷地方的那面,突然转身说道:
“天哪,他们在那儿!”
汽车颠簸着向前,威尔逊快速地用斯瓦希里语对司机说话,这时麦康伯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3头又大又黑的动物,它们的身躯长大而笨重,几乎像是形如圆筒、又大又黑的油罐车一般,正飞快冲过空旷草原远处的边缘。它们飞跑时脖子和身躯都硬硬的,他看见它们一头向前冲刺时那弯曲向上的大黑角,脑袋一动不动。
“那是3头老公牛。”威尔逊说。“快去阻止,别让它们冲到沼地去。”
汽车疯狂地以每小时45英里的速度穿过旷野,麦康伯观察着,野牛显得越来越大,最后他能看见一头灰色无毛、身上结痂的大公牛,它的脖子和肩头如何连为一体,它那富有光泽的黑色牛角——它正飞奔在另外两头牛稍后一点,它们呈一条线平稳地冲刺着。然后汽车摇晃起来,似乎刚跃上一条路,牛离得更近了,他看见向前猛冲的巨大公牛,看见它那稀疏毛皮上的尘土,牛角上宽大的疣突,以及大鼻孔和长伸的嘴,他正举起枪时威尔逊喊道:“别从车里开枪,你这傻瓜!”他并不害怕威尔逊,只是讨厌。这时汽车猛然刹车,迅速向一侧滑行过去,就在快刹住时威尔逊从一侧下来,他从另一侧下来,双脚落到仍然在快速移去的地面时跌了一下。然后他在公牛移开时朝它开枪,听见子弹砰地向它射去,在公牛稳稳地移开时他向它射出了全部子弹。最后他记起要往前射击牛的肩头,笨拙地重新装上子弹时,他看见公牛跪了下去,痛苦地甩着大脑袋。他看见另外两头牛还在奔跑,朝最前面那头开枪并击中。他又开枪,这次没打中,他听见威尔逊开枪时发出的爆裂声,看到领头的牛一头向前栽倒在地。
“打另外一头。”威尔逊说。“现在你开枪吧!”
但另一头牛正平稳地以同样速度飞奔着,他没打中,溅起一片尘土来。威尔逊也没打中,只见尘土飞扬,威尔逊大喊:“快,它太远了!”他抓住麦康伯的胳膊,他们又钻进车里,牢牢抓紧侧门,车子颠簸着从高低不平的地面飞驰而过,接近了平稳地直奔前方、脖子粗大的公牛。
他们把车开到它后面,麦康伯给枪装上子弹,把一些弹壳丢到地上。他把卡住的枪弄好,用力推上膛,随后几乎要追上公牛了,这时威尔逊大喊“停下”,汽车猛然刹住,差点侧翻过去。麦康伯向前跳到地上,砰地把枪栓推上去,尽可能远地瞄准飞奔的牛又圆又黑的背射击,然后再瞄准射击,再射击,再射击,子弹全都打中了,但他看到对野牛根本没有影响。这时威尔逊开枪了,枪声使他震耳欲聋,他看见公牛踉跄着。麦康伯又仔细瞄准开了枪,牛跪倒在地。
“好。”威尔逊说。“干得不错。打到3头。”
麦康伯简直高兴得像醉了一样。
“正好3头。”威尔逊说。“你打死了第1头,那是最大的。我帮你解决了另外两头,担心它们钻进隐蔽处。是你把它们猎杀了,我只是干了点收尾的活。你打得棒极啦。”
“咱们去车那里吧。”麦康伯说。“我想喝一口。”
“得先把牛处理了。”威尔逊对他说。野牛跪倒在那里,它狂怒地猛甩着头,他们靠近时它瞪着深陷的小眼睛发出怒吼。
“注意别让它站起来,”威尔逊说,接着又说,“往侧面一点,就打耳朵后面的脖子那里。”
麦康伯仔细瞄准狂怒的公牛抽搐的大脖子正中,开枪射击。它的头应声向前栽倒。
“好。”威尔逊说。“打到脊椎了。它们看起来真不赖,是吧?”
“咱们喝一杯吧。”麦康伯说。他一生还从未感觉这么好。
麦康伯的妻子坐在车里,脸色很苍白。“你太棒了,亲爱的。”她对麦康伯说。“这车坐得真够呛。”
“凶猛吗?”威尔逊问。
“很可怕。我这辈子还从没这样被吓住过呢。”
“咱们喝一杯吧。”麦康伯说。
“当然。”威尔逊说。“把酒给夫人吧。”她从酒瓶上喝着纯威士忌酒,吞下去时哆嗦了一下,再把瓶酒递给麦康伯,他递给威尔逊。
“这太让人刺激了。”她说。“让我的头胀痛得可怕。不过我先前不知道你们可以从车上射击。”
“没人从车上射击。”威尔逊冷冷地说。
“我的意思是从车上追猎。”
“通常不会。”威尔逊说。“不过,我觉得那样做似乎才足够像冒险运动。开着车穿过有不少洞穴的平原,采取这样那样的手段,比步行打猎有更多机会。每次射击后野牛都会攻击我们,如果它想那样做。给了它一切机会。但别向任何人提起这事。这是违反规则的,如果那是你的意思。”
“对我来说这似乎很不公平,”玛戈特说,“在车里追击那些无助的大家伙。”
“是吗?”威尔逊说。
“如果他们在内罗比听说此事,会怎样呢?”
“首先我会失掉执照,还有其他让人不快的事。”威尔逊说,拿起酒瓶喝一口。“我会失业。”
“真的吗?”
“是,真的。”
“哦,”麦康伯说,整天里他第1次露出微笑。“现在她可掌握了你的把柄。”
“你说话真是漂亮呀,弗朗西斯。”玛戈特说。威尔逊看着他俩。如果一个庸俗的男人娶了更庸俗的女人,他想,他们的孩子会有多庸俗呢?他这样说道:“我们少了一个扛枪的男佣。你注意到了吗?”
“天哪,没有。”麦康伯说。
“他来了。”威尔逊说。“他没事。我们丢下第1头公牛时,他一定掉下车去了。”
那个扛枪的中年男佣跛着脚朝他们走来,他戴一顶编织帽,穿着卡其束腰外衣、短裤和橡胶鞋,一脸忧郁厌恶的样子。他走上来时用斯瓦希里语叫着威尔逊,大家看到白人猎人的表情起了变化。
“他说什么?”玛戈特问。
“他说第1头牛站起来钻进了灌木丛里。”威尔逊说,那声音里什么表示也没有。
“哦。”麦康伯茫然地说。
“这么说又正像狮子那样了。”玛戈特说,充满预感。
“该死,一点儿也不会像狮子那事的。”威尔逊告诉她。“要再喝点酒吗,麦康伯?”
“谢谢,喝吧。”麦康伯说。他预料又会产生对狮子有过的感觉,但是没有。有生以来,他确实第1次完全不觉得害怕了。他并不觉得害怕,而是有一种确切的快感。
“咱们去看看第2头公牛。”威尔逊说。“我会让司机把车开到树荫里。”
“你要做什么?”玛戈特问。
“看看那头公牛。”威尔逊说。
“我要去。”
“走吧。”
他们3人走到第2头野牛那里,它硕大的躯体黑乎乎地倒在旷地里,脑袋朝前搁在草地上,两只大大的角摆动得很厉害。
“它的脑袋真大啊。”威尔逊说。“差不多有50英寸吧。”
麦康伯高兴地看着它。
“看起来真可厌。”玛戈特说。“咱们能到树荫里去吗?”
“当然。”威尔逊说。“瞧。”他对麦康伯说,用手指着。“看见那片灌木丛没有?”
“看见了。”
“第1头公牛就是从那儿钻进去的。扛枪的男佣说他掉下车时公牛也倒下去。他看见我们的车疾驰而过,此时另外两头公牛飞奔着。他抬起头时公牛站了起来,正看着他呢。于是扛枪的男佣拼命奔跑,公牛慢慢钻进了灌木丛。”
“咱们现在能追踪过去吗?”麦康伯急切地问。
威尔逊用品评的眼光看着他。如果这不是个奇怪的家伙才该死,他想。昨天他害怕得要命,今天他却火都敢吞了。
“不能,等一会儿。”
“那咱们到树荫里去吧。”玛戈特说。她脸色发白,不舒服的样子。
他们朝停在一棵很大的树下面的汽车走去,大家上了车。
“有可能它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过一会儿咱们去看看。”
麦康伯快乐得发狂,简直不可理喻,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天哪,那是怎样的追猎啊。”他说。“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不是太妙了吗,玛戈特?”
“我讨厌。”
“为啥?”
“我讨厌。”她怨恨地说。“我不喜欢那样。”
“你知道,我想我不会再害怕任何东西了。”麦康伯对威尔逊说。“在我们第1次看见公牛并开始追击它后,我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像大坝崩溃一样。这纯粹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
“你可别那么胆大。”威尔逊说。“人身上总有他妈的荒唐可笑的事发生。”
麦康伯脸上放光。“你知道我身上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他说。“我觉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妻子什么也没说,奇怪地盯着他。她远远靠在后面坐着,麦康伯坐着时则俯身向前,正与威尔逊谈话,威尔逊侧身从前座的靠背上同他说着。
“你知道,我想再试着打一头狮子。”麦康伯说。“我真的现在不怕它们了。毕竟,它们能对你怎样呢?”
“是那样的。”威尔逊说。“最糟糕的就是要你的命。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真他妈好。看看我能否记得。啊,真他妈好。我曾经自己引用过呢。瞧瞧:‘我保证不在乎;人只能死1次;我们欠上帝1次死亡,听天由命吧,今年的逝者明年即得以解脱。’说得真他妈好,是不?”
他十分难堪,因为让人们看到了自己赖以为生的东西,不过他以前也见过男人们变得成熟起来,总是受到感动。这可不是他们到了21岁生日的问题。
这是一次奇特的狩猎冒险,让麦康伯事先没有任何机会担忧就贸然投入行动,并因此变得成熟——这情况毫无疑问已发生,姑且不论是怎么发生的。现在看看那个家伙吧,威尔逊想。他们那些人很长时间都长不大,威尔逊想。有时是一辈子。他们50岁时那模样还带着男孩气。他们些是美国大男孩。这些人真他妈奇怪。不过他现在喜欢这个麦康伯了。真他妈奇怪的家伙。大概这也意味着那通奸结束了。唔,这可是一件顶好的事,顶好的事。那家伙大概一生都害怕。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不过现在结束了。他那会儿没时间害怕公牛,此外他也在生着气。还有汽车,汽车让事情变得随和起来。现在成了一个该死的敢吞火的人了。他在战争中看见过同样的情况。这样的变化不只是失贞那么简单。恐惧像做过手术一样消失了。别的什么将其取而代之。那是一个男人拥有的主要东西,让他成了一个男人。女人也明白这点。没有了任何该死的恐惧。
玛戈特远远坐在后座一角,看着两个男人。威尔逊没任何变化,她看见他就像前一天那样,那时她第1次意识到他具有的不凡才能。不过她现在看到弗朗西斯·麦康伯身上的变化了。
“你对将要发生的事感到高兴吗?”麦康伯问,仍然在探索着自己新的幸福生活。
“你不应该提到此事。”威尔逊说,盯着对方的脸。“说你被吓住了远更时兴。注意,你还会有很多次被吓住的。”
“不过,你对于将要发生的情况感到高兴吧?”
“是的。”威尔逊说。“不错。但是这一切说得太多了可不好,那样就会把整个事情搞砸了,任何事情说得太多就没趣啦。”
“你们两个都在胡说。”玛戈特说。“就因为你们驾着汽车追击了一些无助的动物,就说得像英雄似的。”
“抱歉。”威尔逊说。“我瞎扯得过头了。”她已担忧起来,他想。
“如果你不知道我们在说啥,那就别掺合进来吧?”麦康伯对妻子说。
“你变得勇敢得可怕,又突然又可怕。”他妻子轻蔑地说,但她的轻蔑并不自信。她很害怕什么事情。麦康伯笑起来,那是一种非常自然衷心的笑。“你知道是这样的。”他说。“我确实如此。”
“这不是有点晚了吗?”玛戈特怨恨地说。因为许多年来她已尽了自己努力,他们如今在一起的状况不是一个人的错。
“我不认为。”麦康伯说。
玛戈特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回到那一角。
“你认为咱们已给了它足够时间吗?”麦康伯高兴地问威尔逊。
“去看看吧。”威尔逊说。“你还留有子弹没有?”
“扛枪的男佣有一些。”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叫着,那个年龄大些的扛枪的男佣正给一头牛剥皮,他直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盒子弹给麦康伯拿来,麦康伯把它们装进弹匣,将剩下的子弹放入口袋。
“你还是用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射击好些。”威尔逊说。“你习惯用它。我们把曼利彻尔步枪留在车里夫人身边吧。你那个扛枪的男佣会替你拿着那支很重的枪。我有这他妈的火枪。现在让我给你说说它们吧。”他直到最后才讲出来,因为他不想让麦康伯担忧。“公牛到来时会高昂着头,往前直冲。角上的疣突会挡住任何对脑门的射击,唯一的射击点是正对鼻子。另一个唯一的射击点是它的胸部,或者,假如你在一边,可以射击脖子或肩膀。它们一旦被击中就很致命。别做出任何异想天开的事。哪里最容易致命就打那里。他们这会儿已剥完皮了。咱们开始吧?”
他叫着扛枪的男佣,他们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年龄大些的那个钻进车后面。
“我只带上康哥尼人。”威尔逊说。“另一个可以去看着,把鸟赶走。”
汽车慢慢穿过开阔的地面,驶向一片如小岛般灌木丛生的狭长的树林,它生长在一条干涸的水道两边,水道穿行于宽阔的低洼地上。此时麦康伯感到心在怦怦地跳动,他又口干起来,不过是因为兴奋,不是害怕。
“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然后用斯瓦希里语对扛枪的男佣说道:“跟着血迹走。”
汽车与那片灌木丛平行了,麦康伯、威尔逊和扛枪的男佣下了车。麦康伯回头看见妻子,她看着他,身旁放着步枪。他朝她挥手,但她没有挥手。
前面的灌木丛很密集,地上是干的。扛枪的中年男佣出着大汗,威尔逊把帽子低低戴在头上,就在麦康伯的前面露出发红的脖子。突然扛枪的男佣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说了什么,跑向前去。
“它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干得好。”他转身握着麦康伯的手,彼此咧嘴而笑,那个扛枪的男佣狂叫起来,他们看见他从树丛一侧飞快地冲出。公牛长伸着鼻子跟在后面,滴血的嘴紧紧闭住,它直直地伸着硕大的脑袋冲过来,看着他们时深陷的小眼睛充着血。威尔逊在前面,他正跪着射击,麦康伯在他轰鸣的枪声中没有听见自己的枪响。麦康伯看见牛角上的大疣突像石片一样爆裂,牛头痉挛着。他又朝公牛大大的鼻孔开枪,看见牛角又猛地抽动着,被打烂的碎片飞起来。他这时没看见威尔逊,仔细瞄准再次射击,野牛庞大的身躯几乎扑到他身上,他的步枪差不多与冲过来的、长伸着鼻子的牛头平行。他能看见那双邪恶的小眼睛,牛的脑袋开始放低,他突然感到炽热的白光一闪,顿时目眩起来,头脑里像爆炸了似的,然后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威尔逊已闪避到一边,以便向一边弯下腰射击公牛的肩部。麦康伯则牢牢站在那儿打它的鼻子,每次都有点儿偏高,打到了大牛角的上面,将它们像板岩顶板一样打成碎片。就在野牛似乎要用角向麦康伯戳去时,车里的麦康伯夫人用6.5式曼利彻尔步枪朝它开了枪,却打到丈夫的头骨底部旁边一点的上方约两英寸处。
弗朗西斯·麦康伯这时脸朝下爬在地上,离侧身倒下的野牛两码远,妻子跪在他身旁,威尔逊在她旁边。
“我不会把他翻过来。”威尔逊说。
女人歇斯底里地哭着。
“我回车里去。”威尔逊说。“枪在哪里?”
她摇摇头,面部扭曲。扛枪的男佣拾起步枪。
“别动它,”威尔逊说,接着又说道,“去叫来阿卜杜拉,这样他可以为这个意外的情况作证。”
他跪下去,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方巾盖住弗朗西斯·麦康伯搁在地上的平头。血浸入干燥的松土里。
威尔逊站起身,看见身旁的野牛,它长伸着腿,毛发稀疏的肚皮上爬着壁虱。“真是一头他妈的好牛。”他头脑里无意识地注意到。“足有50英寸,或者更大些,更大些。”威尔逊叫来司机,让他把一张毯子盖在尸体上面,留在一旁。然后朝汽车走去,女人正坐在一角哭着。
“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他说,声音呆板。“他本来也早该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这当然是个意外。”他说。“我明白。”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他说。“会有某些难过,但我会拍些照,这对尸检很有用。还有扛枪的男佣和司机的证词。你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别说啦。”她说。
“现在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他说。“我得让一辆卡车开到湖边,打无线电话安排一架飞机把我们3个送到内罗比。你以前为啥不给他下毒呢?有人在英国就是那样干的。”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女人哭着说。
威尔逊用一双木然的蓝眼睛看着她。
“我现在完成任务了。”他说。“先生是有点儿生气。我开始喜欢你的丈夫了。”
“啊,请别说啦。”她说。“请别说啦。”
“这样好些。”威尔逊说。“说请可要好得多。现在我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