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请不要回答

对不起!多么简单啊。对不起,就这三个字把我们的一切都结束了,隔得远远的。可是不这样又指望怎么样呢?也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丝毫不存在什么,是自己太牵强了,牵强的无聊。

怎么来到这里了?明明知道不该来。难道会忘了这?怎么可能。不过人很多,没人会注意,即使有人朝这儿看一眼,也不会看出什么,不拿出自己的心,是无法看透别人的心的。正因为看不穿,才人人有着自己的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去碰壁呢?也许是我太痴情了。尖厉的、戛然的、旋风般的急刹车声一下子把完整的心都能撕成两片扔出去,马路上无数只眼睛惊愣地瞪圆了,同时也在传递着几个字:好险呀!砰的一声,大解放卡车的门开了,跳下个满脸胡茬的年轻司机,腮帮上的两块肉明显地凸出来,鼓鼓地微微地在抖动,瞪着牛一样的眼睛。妈哟!凶得好吓人,要把我整个吞下去似的,攥紧的拳头快抡到我的头上了。我无言地等待着,虽说是令人担心的意外,但我决不后悔也没感到万幸。望见了旁边虚惊的人们夹杂着恼怒,更没有请求谅解的意思,直到那暴怒的司机斥责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一刻有多么危险。若不是这位年轻司机驾驶技术的高超,监理部门免不了多了一桩麻烦。这样严肃而尴尬的场面,我忽然想笑一下,真的。我竟然能给别人带来不小的麻烦,我以为这个世界早把我遗忘了呢。我叹息,这车怎么突然停下了,怎么不从我身上开过去?拖着沉重的拖斗开过去?是可怜我太弱小了吗?小小的惊憾,不安的骚动,并未使我已近麻木的脑皮层震惊。别说一辆大解放,就是一座山我也会承受住的。司机还在责怪我,说我活腻了,成心跟他的月奖金过不去。

我绝没有像你那种一天拽着落日的尾巴跑上两趟的欲望,然后拿一大把的“币子”,晚上回到家,把那攥得沾满油渍的币子交给妻子,然后美滋滋地躺在妻子身旁。你才会提到今天的万幸,万幸的只是你。

我说我要走了。要走了,你怎么会露出那种笑?你说我没理由走。干什么都要找理由?你不相信,我什么时候说过谎?我为什么非要待下去,我没有理由忍受你慌乱中的对不起。这已经使人的心沉下去了,沉得很深。我又为什么非要忍受,把人的心弄得提起来扔下去的精简机构?又不关我的事。总是有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好像是一座洁白美丽的浮雕被人用墨汁抹了一笔。你的那种不经意的笑使我一下子明白了许多我不曾明白的东西,像随意撩起的一抹轻纱把我的心笼上了雾霭。你的神情告诉我,你把我看成一只小鸟,不会飞出你那温馨而又冰冷的窝巢。不用否认,你是这样想过。你太自傲了,没想过别人。

这乱七八糟的够烦心了,再不愿让任何东西来困扰我,今晚我要舒畅地、坦然地过得痛痛快快。看电视,这极平常的欲念在今晚却像做了极不平常的壮举,我为自己的超然暗暗吃惊。为什么不超脱,那沉重本来就不该有。过来的人说我们的年龄是诗一般的年龄,总用那样一种目光看我们,而我们为什么总自找点东西来缠住自己而无病呻吟?电视台的节目真令人不满意,打开机子总是拳打脚踢的,干吗总搞得那么凶?那么紧张?真是的,为了买彩电节衣缩食,结果就收看这些东西,哪儿划得来?已经刺激得够多的了,现在是缺少和谐、自然,为什么总把心提起来呢?闹得人人捏把汗,摩拳擦掌跟着瞪眼睛。

还是听音乐。收录机里立刻流出了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怎么一放就是这盘带子,除了这就再没有别的了吗?可我的手又为啥不肯放下这盘磁带,是你送的。我爱你,我恨你,我不怨你,我不理解你。

一开始就不该相识,不相识便不会有相知。这相识是可以讲给哪位小说家,至今也没有遇上一个小说家,也就浪费了素材,应该这样叙述:从前有一天……

我们相遇了,我们相识了。是因为那条小河。那真是一条小河,小得不能再小了,它却淙淙地流淌不停。水是深红的,不,是墨黑的,它的源头是个什么印染厂吧?河水黏稠稠得像凝固似的,阳光洒在上面,泛出酱红色的光像用油彩着意染过一般。

“一条酱色的小河。”我记得我是在自言自语。

“一条生命的泉。”我愕然地看了你一眼,你不觉得乱插嘴不礼貌?

我气愤地说:“生命的泉应该是大的、奔腾的,不是像这样的小河。”我很可能是鄙视地斜睨了一眼,再也记不清。你说生命的泉不一定是大江大河、奔泻的瀑布,这默默地流淌中注满了深情厚谊。

我不信,我不希望也不允许你把人类顽强的生命寄托在这条小河上。一气之下连我那点酱色的情感都没了,我离开了小河边。

纯粹是天意,我们竟然,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一上班就认出你来,你友好地抬起头,无意中散落些冷傲。可你却是震惊了,我看到一种力量在勃动,那是你的精明、强悍、高大、博爱。

妈妈,你怎么把录音机给关掉了?我不理解你。是下雪了呀!飞舞着的雪片越下越大,方方的窗玻璃上已遮住了四角,变得既圆又方,从那上面望出去,正巧映满一张脸。下雪的天应该是白亮亮的,可今晚很黑,怎么这样闷乎乎的,推开窗子透透气就好了,听听外面风的吼声,真怕妈妈看见了会说我。嗖嗖的风声就好像外面站着一群人,手持着细细的柳条在抽打,真想恳求他们别再抽打了。多难受!把人的心要抽碎了,我的眼前好像躺着一位遍体鳞伤的老者。我总想哭一场。

妈妈在嘀咕今天排队买肉的人多,那队伍老长老长,妈说凭票的肉还涨价,涨价了也挡不住排长队。妈妈,我可不管那涨价的肉,这有什么奇怪,我什么都不想,我正在遗忘中。是偶然的一霎产生的那念头,几乎不能回过头来考虑一番,我怕脆弱扼杀了我。人有时是极其渺小的,可有时就会忽然变得伟大起来,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包回的一张报纸,使我闪电般想到早该走这条路,好像那条路是独独摆在我面前的,我别无选择地应该这样走,走下去。我把那个印着我从未听到过的小镇和那小镇上的小厂的招聘启事剪下来,我感到是那样地吃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又感到一阵的轻松、清醒、自如,卸下绳索一样的自由、自豪,从黑暗中闯出来的开朗、豁达、迷惘中看到星火的那种惬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搏斗后获胜的荣誉感,连个头都拔高一截,再不是那天真的二十岁少女,而是一个向成熟迈进的勇士。瓦砾上的积雪厚厚地覆在上面,我看见积雪像在一点点融化,真的融化了,晶莹的雪花飞舞着、飞舞着,这该是一场迎春雪吧。

她领着孩子找到办公室,她说孩子突然发高烧,她急得满头是汗,快哭出声来。我看见你真的惊慌了,抱起孩子冲出去,以至奔错了方向。你是走错了方向的,你似乎才觉得,是你的孩子召唤了你。

看到她焦急的忧郁的目光和那绝不算漂亮的面庞,那无限的依赖、期待,我的心怎么会这样的颤抖了?天晓得是怎回事,有一种什么东西撞进我心里,搅得我时时不安。是什么在作祟?好像成心捉弄我一般,几次我都把它努力压抑、忘却,可那零乱的、纷繁的记忆此刻却都连成一片,愈渐清晰,就在眼前了。是自责?忏悔?还是怀恋?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人类的占有欲是如此强烈,而一个女人是最渴望能全部地去掌握自己的男人,那么你什么都交给她了吗?猜你做不到。可是,女人不也一样的残忍冷酷吗?我太惧怕别人把一顶重重的帽子抛给我,我没有能力去承受那种重压。

都是因为你,那是怎样一种喷发的力量,我想象不出你那深潭一样的眼睛后面隐藏的东西。想起来很可怕,面对她,我的羞赧是被灼痛掩盖着。是我的非分还是你的坦荡,反正我曾充实过,但我也空旷过。见你从桌子上伸过那长长的胳臂,抓住了我的手,捉住了一颗心。过多的阳光使我晕眩,过多的甘泉却让人心清冽冽的。我战战兢兢地、无限恐慌地回味着,还觉得想爱而不敢爱是可怜的,这是永恒的语言吗?

其实我们并未说过什么,什么都不曾说过,把想说的东西都埋在眼睛后面,于是就多了注视,多了一个世界。

对不起,这真不像你说的。我目瞪口呆地无法相信,一声对不起就对得起吗?难道我们之间有一笔债吗?我的心凉了半截,彻底地失望了。我并没有希望过什么,可我也不乞求这声对不起,我难道让你承担什么责任吗?我才知道我并不认识你,就像不认识别人一样,一场玩笑的误会,路人!

雨下得好大,一片水声,整个是一个雨的世界。我们没有一件可遮雨的东西,可是我们希望没有一把伞。箭似的雨帘击在地面的积水中,溅起一排排小水柱,像一群笨拙的小企鹅。隔着流满雨水的窗子,我笑得像个孩子,你也舒展了平日里的眉锁,头一次见你开心得孩子一样稚气。雨不歇息地下着,雨帘挺美的,是的,挺美的。你我大概总重复这句话,我说没办法回家。你说你妻子做醋熘白菜手艺特糟。

你的小儿子发高烧住进了医院,拖着疲惫的身子你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你好像筋疲力尽。你又忽地站起来,推门就走,一个发着高烧的孩子时时呼唤的爸爸就是你,多有意思。

你让儿子失望,你要补偿,你觉着对不住妻子,你会……不过你怎能用对不起来填补我的空落呢?其实是你错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用不着,一切都是多余的。

知道吗?妈妈姐姐们在大发雷霆,说我冒傻气。我清楚我丢掉的多于我得到的,可我压根儿就没想乞求得到过更多。我坦然得令人无法相信,我固执得令人无法相信。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我是对是错,不管怎样,那终归是我自己走过的路,不需要生活给我完整的答案,我要自己去寻找,我坚信。

我走了,没有和你告别。

(原载于1987年《文学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