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封信 枪声响起

亲爱的彼得:

我终于提起了笔,准备给你写第一封信了。放心吧,现在是深夜了,只听得到蛐蛐一阵又一阵婉转的歌唱声,其他一切的一切都睡着了,没有人会打扰我。

说句心里话,这得感谢你的父亲彼得大叔和德兰姆姆,要不是他们,我绝不会认那么多字读那么多书,而且又怎么会在这里写信给你呢?

哎,自从你跟着彼得大叔回国以后,我就烦闷极了,孤独极了,整天都是懵懵懂懂、庸庸碌碌地过着日子。有时候看着深邃无垠的天空,心里也会感到空荡荡的,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反正心里一点儿都不痛快不舒服。

当然,彼得大叔和德兰姆姆把我托付给了酿酒师傅“老酒胡”,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因为他们一家人都很关心我,没把我当外人看待,而且家里还有个小妹妹胡可儿,十分可爱调皮,老是粘着我玩。她常会拿点好吃的偷偷跟我分享,有时还会做个小鬼脸,逗得我大笑不已,这就减轻了我好一段时间的烦恼。

哦,忘记跟你说了,这“老酒胡”真名叫胡南,可能因为是从事酿酒生意吧,所以别人都叫他“老酒胡”,他的真名反而没人叫了。彼得,你知道吗?这“老酒胡”竟然要我叫他“舅爷”,说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还说这是为了我好,你说好笑不好笑?哎,寄人篱下,他说叫就叫吧,刚开始叫这个“舅爷”的称呼时是有点儿别扭,但过了一些天后也就习惯了。一个人很容易就适应在习惯中,把日子过得单调无味。

彼得,我还是第一次写这么多字,我的手有点儿累了,不过,我得坚持写下去。你肯定想知道我在“老酒胡”家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吧?那你可以耐心一点,听我慢慢地说。

就说说今天吧,不知道你那边的太阳怎么样,反正我们这里的太阳真的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整天都是无精打采的,到了傍晚的时候,它便浑身无力地趴在西头的山岗上喘息,再一会儿之后,它困倦地瞧了瞧这个了无生气的世界,便黯然地躲到山窝窝里去了。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其实不然,否则古人也不会有“东边日出西边雨”这种说法。

舅爷的夫娘我自然就叫“舅娘”了,自从我到了这个家以后,她对我就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我当然理解她的心情,毕竟一个普通的家庭平白无故地增加了一张嘴吃饭,在这多事之秋的日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她吩咐我到村头的水井挑水去,在天黑之前把家里的水缸装满水。自从我到了舅爷家之后,这任务便是我的了。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毕竟吃的是人家的饭,那总得干点活吧,否则你也不好意思,我怎能做一只寄生虫呢?

我挑着水桶来到村头的时候,没见到有一个人影儿,只有那五六根风化得相当厉害的旗杆石仍然笔直地挺立在大门口,似乎在诉说着这个村子祖先们过往的光耀的历史。看,那水井就在村头大门坪的左边,井圈用三块红砂岩麻条石砌成,水井周围有五六个长条形的水池,也是用红砂岩麻条石凿成,平时村民可以在这里洗洗菜呀衣服什么的。不管是井圈也好,水池也好,都被时间磨得凹陷下去,变成弧形的了,早就没有了开始时的棱角分明。不知为啥,村里的乡亲们都管这口井为“龙井”。听说,遇到很特殊的天气,譬如乌云翻滚,闪电雷鸣,暴雨连绵那样的天气,人们还真的能听到“呜呜呜”的龙吟声在村子上空长啸不止,村中长者便会带着全村老少到祠堂烧香许愿,祈祷全村平平安安,风调雨顺。反正我来到舅爷家后,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奇景。

听舅爷说,要是在过去,这里一定是人流如鲫,熙熙攘攘的。原来前面不远处是一条官道,官道旁边就是我跟其他细佬哥一起常常游泳的墨江河。上游墟镇甚至是邻省邻县的商人要由北往南到县城,甚至到更远的韶州、广州,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还都得从这里经过歇歇脚、打打尖,既带来了人气,也带来了财气。也因此,舅爷住的这个村当地人就叫“富村湾”。

可是自从天打雷劈的日本鬼子不请自来侵占了我们的小县城后,这一切都变了,似乎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我们是他们的仆人。官道那边,现在除了一丛丛摇摆不定的黑黝黝的竹林,以及一两只不知名的鸟雀啾鸣一声匆匆忙忙地从头顶飞过去之外,这空旷的地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是知道的,我喜欢热闹,是个喜欢成天追着阳光跑的人。那时候在教堂,我们天天玩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自由得很,有时候还被你父亲彼得大叔严厉地训导,说这是上帝主宰的地方,不得吵闹,否则他会降罪于我们。可是现在,哎,我的心里堵得慌。这人世间呀,似乎总有一只我们看不见的魔手,在改变着你认为不可能的一切。难道那只魔手就是你父亲彼得大叔说的上帝吗?哦,说着说着又扯远了。

当我挑着水晃晃悠悠地回到舅爷家时,院子里的空气已经迷漫着浓郁的酒糟的香味。你可别笑我,被酒的香味熏的时间久了,我也跟喝醉酒的人似的头有些发昏发沉。呵,有时脚还会不听大脑的使唤,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腾云驾雾了一样呢!

舅爷家的院子用一米多高的土墙围着,土墙四周堆满了大小形状不一的陶土酒埕,而院子中间并排放着两口大水缸。不过,这两口大水缸的水也仅够用一两天的。当我吃力地将水桶里的水倒进大水缸时,一个小女孩从厨房里探出小半个脸蛋叫唤我:“铁蛋哥,吃晚饭啦。”

彼得,她就是胡可儿,有六七岁的样子。她两只黑眼睛忽闪忽闪的,扎着的两条小辫子垂到了一边,遮挡住山桃花似的半个脸蛋,真好看。舅爷其实还有一个孩子,叫胡杰,我仅见过他一面。听说是到省城读书去了,最近两年都没回过家,家里也无法打听到他一点儿确切的音信。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舅爷、舅娘心里都挂念得很,可是又有啥办法呢?

“可儿,饭都快凉了,你别理他了,我们先吃吧!别饿坏了肚子呢!”舅娘在里面责怪道。

胡可儿赶紧向我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将头缩了回去。

我故意提高了一点嗓音回应道:“妹妹,别等我啊,我挑满水缸里的水再吃!”

彼得,你知道吗?我这话其实是说给里面的舅娘听的。一般来说,在天黑之前,我要把这两只大水缸的水挑满,好让舅娘放心。

舅娘本是隔壁村子里一个做豆腐生意人家的女儿,因为看到舅爷忠厚勤劳,而且还有一门酿酒的好手艺,想想这也算是门当户对,于是便将女儿嫁给了他。

我们这里有句俗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就是“要想富,蒸酒磨豆腐”,其实生在乱世,这小本生意,哪里谈得上富不富的,能不饥一顿饱一顿的,就算是好日子了!

我有点怕舅娘,她平时话不多,脾气有点古怪,喜怒不形于色,这就好像一个平常的人要出门,却遇到个阴冷天气,很难看得出,老天爷究竟要不要下雨。

今天,也不知为啥?我发现她像是吃了什么火药,说话一直都是冲冲的,冒着硝烟味儿。我想,舅娘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压在心里,否则也不会这样一整天都忧心忡忡、心神不宁的。

对了,舅爷一大早就进城里送酒去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要是以往,这个时候,他早就回来了。听妹妹说舅爷今天是要送酒去那个什么日本鬼子的宪兵司令部。哦,对了,还要送给一个叫什么“没田”(应该是梅田的音译)的日本军官那里去。

彼得,曾听你父亲彼得大叔说过,这小日本跟中国隔了一条海,是个很小的岛国,土地真的很少。难怪这鬼子军官的名字起得有点怪,叫“没田”。不过我想,你家里‘没田’不晓得去其他地方开荒吗?怎么到我们中国来抢地啦?这些该死的汪洋大盗啊!难怪古时候我们中国人叫他们为倭寇。

我发现舅爷这人真是胆小怕事,日本鬼子分明是一些在中国干着烧杀抢掠坏事做尽的强盗,可他还老是去巴结他们,好酒好吃的送,嫌他们命不够长吗?有时候也有三三两两的日本鬼子专门来到舅爷家里喝酒取乐的,我的眼睛总会冒出火来,狠不得冲上去跟他们拼了这条小命。

可是,舅爷不一样,他准会跟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一样,像迎接“新姑爷”一样,把他们迎进屋里坐好,好酒好菜招待。他就像一棵蔫了的茄子,把我拉到一个角落,摊开双手无奈对我说:“我们就是一个鸡蛋,你能够碰得过硬梆梆的石头吗?”

彼得,你看看,这男人的血性哪里去了?对了,难道舅爷是别人口中说的那个“汉奸”?如果是这样的话,彼得大叔可把我害惨了,我可成了汉奸走狗的亲戚啦,这头还抬得起来吗?其他小伙伴都笑话我呢,说我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骨气。真的,一个人要是没有了骨气,那跟敷不上墙的烂泥巴有什么两样呢?

彼得,要是我父亲在的话,我坚信,他绝对不会像舅爷这样的胆小鬼。可是他究竟在哪里呢?他长得威武雄壮吗?对了,他和我娘为啥这样狠心把我丢到教堂门口,自己却逍遥自在过日子去了?

你父亲彼得大叔说,那是在一个很清冷的早晨,外面刮着寒风,依稀还下着冷雨,他本来是要赶着去乡村传教的,可是当他打开教堂的大门要迈出脚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的檐廊下放着一个椭圆形的竹篮子,里面躺着一个用襁褓包裹得紧紧实实的婴儿。他眺望着远方的天空,用中指上下点了额头和前胸,又左右点了左肩窝和右肩窝,这样比划着“十”字,说了几句“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之类的话,就把我抱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还熟睡着呢。我的小脸蛋因为露在外面,已被冻得红通通的,脖子上一条小红绳子系着一个宝葫芦状的洁白色玉坠。襁褓里面有一张小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小字,一行写着孩子的小名和出生年月:“铁蛋,民国二十三年十月一日”;另一行写着一句话:“愿主保佑我的孩子。”

彼得大叔说,他把我抱进了教堂,交给了在教堂修行的修女德兰姆姆。你是知道的,德兰姆姆慈眉善目,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她说当时抚摸了一下我胖嘟嘟的小脸蛋,怜惜地说道:“哟!你是上帝的子民,从前未曾蒙怜恤,现在却蒙了怜恤。”

彼得,大人们总是为他们大人说话的。你父亲安慰我说:“铁蛋,世上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他们肯定有了自己的难处,才会把你寄养到我们天主教堂里,我想他们也会日日夜夜惦记着你的。”他认为我应该是一个教友的孩子,如果不是家里实在没有活路可走,也不会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抛弃。

彼得,你父亲真是个好人,他总会找得出理由去原谅别人的,甚至还会向上帝祷告:“宽容仁慈的主啊,孩子一定会悔过的,请原谅你的孩子吧!”不过,我想,那上帝如果真有能耐,那日本鬼子到处烧杀抢掠,为什么不降罪于他们呢?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上帝为什么不救赎他们呢?

不过要说彼得大叔传的福音念的圣经,还有那个上帝一点都没用好像也不全对。彼得,你还记得那天吗?对,就是日本鬼子进城的那天。那天,天还麻麻亮,我们整个小县城似乎还在睡梦中,突然警报声大作,枪声、炮声不绝于耳,整个县城硝烟弥漫,火光冲天,老百姓被吓得像无头苍蝇,四散逃命。

大约过了半天时间,这零零星星的枪炮声才停了下来,然后就听说日本鬼子大摇大摆地进城了。这个时候,驻守县城的国民党军警,还有县长那些官僚们,早就丢下了全城百姓,逃之夭夭,跑得不见了踪影。

那天,许多平民百姓拥入天主教堂寻求上帝的庇护,你的父亲彼得大叔二话没说,打开教堂大门尽可能让他们躲了进来。当日本鬼子端着枪张牙舞爪要闯进天主教堂抓捕这些平民百姓的时候,彼得大叔毫无惧色地挡在了他们的前面,甚至鬼子那刺刀离他的胸口只有一个手指头那么近时,他也面不改色。彼得大叔说,他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与日本签订过协定,是同盟关系。他还说:“教堂里面的都是上帝的子民,你们不得伤害他们。”

彼得还记得吗?当时,你跟我都吓得脸都变了颜色。真的,我真的佩服彼得大叔。日本鬼子一时被懵在那里,不敢张狂,因为这会涉及到日本与意大力两个同盟国之间的外交关系。他们经请示指挥官某某一郎之后,不得不暂时选择退了回去。天主教堂成了难民们一时的避难所。想不到,在关键的时候,彼得大叔天天念叨的那个虚无飘渺的上帝还真起了作用,救了我们城里数百个平民百姓的性命。

哦,彼得,你们那边的天气怎么样,冷不冷啊?我们这里毕竟是在山区,只要太阳藏到山后,气温就会降下来,如果只穿一件单薄的衣服,就会感到有些冷。虽说现在已到了春天,可是这倒春寒天气,风还会夹带着些许寒意来作弄人们。

自从我到了舅爷家后,我是最怕晚上的。白天一切都是那么通透,干着活,心里也不会有乱七八遭的想法。可是到了晚上,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蛐蛐又在无休止地吵闹,吵得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于是各种各样的想法就会爬进你的脑海中,折磨着你。我当然不怕黑暗,我怕的就是这种痛苦的折磨。我的父母究竟在哪呢?如果他们在身边就好了,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看来,这样苦难的日子,也得先熬下去再说。

你看,彼得,我真没用,老是在说自己的事,都忘记问你了,你回国后都在干些啥呢?交了很多朋友吧?会不会还惦记着我呢?我到了舅爷家后,倒是结交了几个好朋友,我会一一介绍给你听的。

果然是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我挑着最后一担水要回家时,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我:“铁,铁蛋,快,快过来,过来。”

这样结结巴巴说话的,那还用说,就是我们村的保长钱富贵的小儿子钱多多。这家伙舌头有点短,跟他做事一样,一点都不利索。我看见他从祠堂门口走了出来,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真烦人哪,要是平时我肯定是不会理睬他的。

“铁,铁蛋,弹,弹弓,我,我帮你,你修好了。”钱多多最怕我不理睬他,所以赶紧小跑着走了过来。自从他爸爸钱富贵做了日本鬼子的保长,钱多多这汉奸崽子就被全村的孩子们孤立了。你是知道的,一个人要是没朋没友的,那味儿可真不好受,干啥啥没劲,吃嘛嘛不香,就是睡觉的时候,那床上好像都有很多狗虱子在咬你。

彼得,那把弹弓就是我们一起到墨江河打水鸭子时用的,有一次,我们到教堂钟楼去打小麻雀时,你用力过猛了,把皮筋都拉断了。彼得,你知道吗?这弹弓可是我的贴身武器呀,有了它我才能在大伙儿当中压住场子,我老大的地位才不会被别人撼动。

真想不到,钱多多知道后,说他有办法修好。原来他家有商船,广州、韶州常常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弄点儿皮筋不算啥子事。我当然晓得这个汉奸崽子是在讨好我,便假装客气地推辞了一番,然后就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满足了他这个小小的愿望,就当是汉奸崽子为他父亲犯下的恶行做点补偿吧!

我从钱多多手中接过弹弓,试了试手劲。嗯!韧性十足,能拉一个满弓。比以前那个时候,更柔软更有劲道。我又从地上拾起一块黑色圆滑的小石子装在皮兜上捏住,瞄准远处大榕树一个黑点,右手猛地一拉,但听见“嗖”的一个响亮的呼啸声,一个鸟窝就从树上飘飘摇摇地往地上掉了下来。

我大大方方地给钱多多露出了一丝儿笑容,表示对他的奖赏。真的,这已经够了,很够了,我看到这汉奸崽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怕着呢,怕我不跟他玩。

“铁蛋,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正要上去取鸟蛋呢!”浓密的树叶里传出了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其实,我早就发现有一个人影在大榕树上,但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就像猴子一样“噔噔噔”几步从树上滑溜下来了。

彼得,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另一个好朋友啦,他就是丁当。说起这丁当,真的像个小猴子,有一股灵巧劲儿,很讨人喜欢。可是这家伙平时头发跟鸡窝一样,脸儿又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的,笑起来那残缺不齐的牙齿还会一颤一颤地,准让你反胃不可。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俩人不是冤家不聚头。见丁当来了,钱多多扭头就想走。

“我来了,你这‘小汉奸’怎的就走了呢?”丁当追了上来用挑衅的口吻说道。

论身高,丁当比钱多多高了一节手指;论身材,钱多多又比丁当胖了一点儿,两个人是半斤对八两。在我的主持下,他们曾经有过三次较量,一次在墨江河,一次在草地上,还有一次是在晒谷场。这三次比试,有在水里的,有在陆上的,钱多多输了两次,赢的那一次其实也有点儿不光彩,当时丁当的脚被一丛杂草给绊了一下,结果身子失去了平衡,才输给了他。钱多多最后只能甘拜下风。

“你说,说谁是,是‘小汉奸’?”丁当的话戳到了钱多多的痛处,他最气的就是人家这样叫他,“是呀,你不是,是小汉奸,可你,你爸呢?你,你娘呢?你家的,船呢?”钱多多反击时因为心里一激动,说话更加结巴起来。

“你敢骂我爸,骂我娘?我叫你好看。”丁当话没说完,冲上去就是一拳。

彼得,你可能不知道,丁当的父亲丁有义真的是个英雄,骨头要比钱多多的父亲硬朗得多。可是,你骨头再硬能硬得过日本鬼子的刺刀吗?结果闹到最后,丁当家的大货船不但被鬼子抢了,他父亲也吃了枪子儿。他娘为了保住自己洁操,不让鬼子糟蹋,也往墨江河一跃,一骨碌跳河轻生了,丁当就此跟我一样成了孤儿。

哎,这日本鬼子真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都是些挨千刀的,来到中国不晓得毁掉了我们多少好端端的家庭。

当时墨江河畔还停着钱多多家的船只啊,他父亲钱富贵跟丁有义说起来算得上是好朋友。因为都是船帮的,平时走船的时候他们同进同退,互相帮忙。可他识时务啊!见此阵势,脚脖子一哆嗦,腿肚子一软,马上就跟孙子一样跪在了日本鬼子的面前。

人们都说有骨气的人只拜天拜地拜祖宗,其他什么都不能拜,可是钱富贵不然,为了保住自己和全家老小的性命,他把鬼子当祖宗给拜了。全村人背地里都骂他认贼作父,是大汉奸,没有一点儿出息,让人瞧不起。

当然,丁当和钱多多本来是在水中一起长大的哥们,这情谊自然也就到此结束了。钱多多的父亲看丁当可怜,心中有愧,也想接丁当到家里来跟钱多多作个伴,算是积点阴德,可你晓得,丁当的脾气跟他父亲一样犟,宁愿吃千家饭,穿百衲衣,也不愿去他家过苟且偷生的汉奸日子。

钱多多虽然也恨父亲没点男子汉的气概,可是他也理解他的难处,在刺刀、子弹面前,有出息又能顶个卵用?唉,让人瞧不起就瞧不起吧,眼睛长在别人身上,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别人不叫他“小汉奸”,他是一点儿都不会在乎的。可今天丁当也真是,他脚哪里痛就往哪里踩,钱多多怎么服气呢?

钱多多没有提防,左胸挨了丁当一下,隐隐作痛。他立马回了丁当一腿,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像是气红了眼的公鸡,在我的面前缠斗在一起。

我硬生生地将他们分了开来,然后骂道:“你们这是干啥呢?要是见到日本鬼子来了的话,有这股子狠劲吗?”

“嗯,要是鬼子来了,我跟他们拼命。”丁当气哼哼地说道,“可是有的人呢,那身子可是烂泥巴做的,早就摊倒在地啰!”

“摊倒就摊倒呗,那又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钱多多揩了一下鼻涕,很不屑地说道。

“你就是软骨头,就是‘小汉奸’!”丁当骂着骂着就唱了起来:

“日头落岭过坳背,

唱只山歌送多多;

俉系汉奸日本崽,

要把坏事做一箩;

雷打刀劈唔为过

晨朝变成烂田螺,

——烂田螺。”

“我就,就是,是烂田螺,就,就是‘小汉奸’,怎,怎么啦?”钱多多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多多,要真的是成了‘烂田螺’,你可别怪我修理你啦!”我捏着钱多多的耳朵说道。

“哎,哎哟!铁,铁蛋,蛋哥,我,我是,是开玩,玩笑的,谁叫丁当这样骂我呢?”钱多多痛得踮起了一只脚,咧开了嘴。他怕我不理睬他,赶紧答道。

“小汉奸,怕了吧?”丁当见到钱多多那衰仔一样,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彼得,正当我跟两个好朋友一起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你知道吗?“呯——呯呯——”,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清脆的枪声,撕破了这即将被夜色覆盖的乡村的平静,有几只狗紧张得跟着狂叫起来。

“啾——啾——”,一群不知名的小鸟扑哧哧从大榕树窜向天空,慌乱地拍着翅膀往村后方向飞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一说到日本鬼子,鬼子真的就来了,真邪门啦!丁当惊得一时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我也下意识地放开了钱多多的耳朵。钱多多蹲在地上身体像筛糠一样不停地啰嗦。

“鬼子真的来了,快,快跑,快藏起来。”现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命,我往大榕树那边一指,拔腿就跑。

彼得,对于鬼子进村,我们实际上都习惯了。那些讨厌的日本鬼子、汉奸特务,时不时就会下到村里来骚扰乡民,借故搜查什么抗日分子,放一阵子枪,再搜刮抢掠一通后,就大摇大摆地回城里去了。所以先藏起来,等鬼子们走了,我们就再出来过正常日子。

丁当这时候醒悟过来了,一溜小跑跟了上来,可是钱多多双脚却似钉在了地上,一点都动不了。他这个“小汉奸”倒不是怕鬼子,而是怕那子弹的“嗖嗖”声,只要听到这声音,他的腿就会软得像糯米糍粑一样,站不起来,无法动弹。

我跑了回来骂道:“你这个软骨头!”说完拉着他继续往大榕树那边跑去。

彼得,看到这里,你肯定会感到很紧张,为我们的生命安全感到担忧。其实你一百个放心,因为这棵有五百岁树龄的大榕树有一个小秘密,它的树干是完全空心的,它里面藏三四个像我这么大小的孩子一点都不拥挤。平时,我们还在里面玩过藏猫猫的游戏呢。当然日本鬼子来了,绝对不会料到有人藏在树洞里面。

哟!刚才听到有公鸡打鸣的声音,已经是下半夜了,我也有着实有点困了。彼得,要不先写到这里吧!反正以后有什么有趣的事我都会写信给你的。

再见了。

你的好朋友铁蛋

一九四四年九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