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带着咸湿的海腥气,卷起官道上的尘土,拍打在略显陈旧的马车帘上。
顾晴川撩开帘子一角,望向前方渐渐显露轮廓的县城——宁安。
青灰色的城墙低矮,墙垛斑驳,远不及京城的巍峨,甚至比不上寻常州府的气派。
这就是他寒窗苦读十年,金榜题名后,获得的第一个实缺——宁安县令。
一个七品芝麻官,却是他踏入大楚官场,实现心中抱负的起点。
“夫君,看这城郭,虽不甚繁华,但依山傍海,想来也是个钟灵毓秀之地。”身旁传来温柔的嗓音,苏清禾递过一杯尚温的茶水,眼神清澈,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一身素雅长裙,气质娴静,与这风尘仆仆的旅途有些格格不入,但看向顾晴川的目光中,满是信任与支持。
顾晴川接过茶杯,目光却未从窗外收回。
钟灵毓秀?
他看到的却是城门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眼神麻木,全然没有临海州这鱼米之乡应有的富庶。
城墙根下,几个孩童在争抢半块发黑的馒头。
这景象,刺痛了他的眼,也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记忆。
那是他年少时,随父亲在边关戍守,亲眼目睹流民潮的惨状。
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人间炼狱般的景象,让他深刻明白了“国”与“家”的沉重。
顾晴川心中暗自思索,临海州乃是朝廷盐铁重地,宁安县扼守海陆要冲,本应是富饶之地,如今百姓却如此困苦。
难道是盐铁相关出了问题?
他在京中时,便听闻临海州盐铁走私猖獗,税收流失严重,以致国库空虚,边防吃紧。
难不成宁安县也存在盐铁走私的情况?
“治国必先安边,安边必先富国。”这个念头,从那时起便烙印在他心头。
他寒窗苦读,博取功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手握权柄,改变这一切。
“清禾,”顾晴川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此地名曰宁安,却未必安宁。临海州是朝廷盐铁重地,宁安县更是扼守海陆要冲。你看城外百姓之凋敝,与此地潜藏的富饶形成鲜明对比,这背后,恐怕大有文章。”
苏清禾冰雪聪明,闻言秀眉微蹙:“夫君是说……盐铁走私?”
顾晴川点点头,我请旨外放,选的便是这宁安。此行,不仅是为了站稳脚跟,更是想借此机会,好好探一探这宁安县的水,究竟有多深。”
苏清禾握住他的手,温婉一笑:“夫君胸怀天下,清禾自当鼎力支持。只是此地人生地不熟,万事需得小心谨慎。”她虽是女子,却博古通今,其家族背景更是深不可测,这也是顾晴川敢于深入虎穴的底气之一。
“我明白。”顾晴川回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涌起暖意。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马车驶入县城,一路行至县衙。
衙门倒是修葺得尚可,门前两尊石狮子也擦拭得干干净净。
主簿陈元昌早已带着一众属吏在门口恭候。
此人年约四十,身材微胖,面带谦卑恭顺的笑容,眼神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精明与审视。
“下官宁安县主簿陈元昌,率县衙同僚,恭迎顾大人到任!”陈元昌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顾晴川微微颔首,面色平静:“陈主簿有心了,诸位同僚辛苦。顾某初来乍到,往后还需各位多多协助。”
一番客套寒暄后,顾晴川并未急于休息,而是直接提出召开第一次县衙会议。
他需要尽快了解宁安的状况,更要看看这些属吏的成色。
会议厅内,气氛有些微妙。
顾晴川端坐主位,目光扫过下方或好奇、或敬畏、或隐藏着其他情绪的脸孔。
陈元昌作为主簿,首先起身汇报县内情况。
他口齿伶俐,将宁安县的地理、人口、治安等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然而,当谈及赋税,尤其是盐铁税收时,陈元昌的语气却开始变得含糊其辞。
“……本县盐铁产出,历来是州里的重要补充,只是近年来,受天气、海事等诸多因素影响,产量略有波动,税收……税收也尚算稳定……”他拿出几本账册,翻了几页,报出的数字却笼统模糊,与之前清晰的汇报判若两人。
在场的几位属吏,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眼神闪烁,显然对此心知肚明。
顾晴川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
他早已料到会是如此。
陈元昌的含糊其辞,更加印证了他心中盐铁走私的猜想。
他没有当场发难,那样只会打草惊蛇,毫无益处。
待陈元昌话音落下,顾晴川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本官在京中曾听闻,临海州的盐铁贸易极为繁盛,乃是朝廷赋税重地。咱们宁安县既扼守要冲,想必盐铁贸易更是县里的重要收入来源吧?不知今年的收成具体如何?与往年相比,增减几何?”
这话问得看似寻常,却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现场微妙的平衡。
陈元昌脸上恭顺的笑容明显一僵,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虽然很快被掩饰过去,但那瞬间的变化,足以说明问题。
其他属吏更是噤若寒蝉,厅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陈元昌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大人明鉴,这盐铁之事,涉及甚广,账目也颇为繁杂,下官稍后会整理详尽的文书,再向大人单独汇报。”
“好,那就有劳陈主簿了。”顾晴川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谈起了其他事务,仿佛刚才的疑问只是随口一提。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位新任县令,绝非易与之辈。
第一回合的交锋,无声无息,却已暗藏机锋。
会议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去。
顾晴川独自留在厅内,看着那几本被陈元昌轻描淡写带过的账册,若有所思。
他没有立刻去翻阅
他需要的,是外围的突破口。
根据来之前做的功课,他知道宁安县有个叫柳旦生的秀才,为人正直,屡试不第,在家乡颇有清名,但也因此郁郁不得志。
这样的人,往往对地方积弊看得最清,也最有可能说出实情。
顾晴川略作收拾,便换了一身便服,独自一人,按着打听来的地址,寻到了柳旦生的住处。
那是一间位于城西陋巷的小院,院门虚掩,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
顾晴川轻叩院门。
读书声停下,一个身着洗得发白儒衫、面容清瘦但眼神明亮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正是柳旦生。
他看到顾晴川虽着便服,但气度不凡,略感诧异:“阁下是?”
“在下顾晴川,新任本县县令,今日初到,特来拜访柳先生。”顾晴川拱手为礼,态度谦和。
柳旦生闻言,
他将顾晴川请进屋内,奉上粗茶。
“不知大人驾临寒舍,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顾晴川开门见山,“顾某初来乍到,对县中情况尚不熟悉。听闻先生博学正直,深知乡里民情,故来请教一二。今日所谈,只你我二人知晓。”
柳旦生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
他看着顾晴川年轻却沉稳的面庞,以及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最终叹了口气:“大人……既然问到学生,学生便斗胆直言。宁安之弊,在吏,在盐,在铁!”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柳旦生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顾晴川。
陈元昌如何利用职权,勾结县内外的盐枭铁霸,形成一张巨大的走私网络,垄断市场,压榨百姓,中饱私囊。
他还特别提到,邻县的刘知县与陈元昌往来密切,互为犄角,使得这张利益网更加牢固,寻常官员根本无法撼动。
“百姓苦不堪言,却敢怒不敢言。陈主簿在宁安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大人……您要小心啊。”柳旦生语气沉重,带着一丝期待,也带着浓浓的忧虑。
顾晴川静静听着,偶尔颔首,并未多言。
柳旦生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让他对局势的复杂性有了更深的认识。
离开柳宅时,顾晴川心情沉重,他深知要扳倒陈元昌及其背后的势力并不容易。
他暗自盘算着,先从外围入手,收集确凿的证据,暂时不动陈元昌。
回到县衙后院的临时居所,烛光摇曳。
苏清禾正坐在桌前,看到顾晴川回来,便起身问道:“夫君,拜访柳秀才可有收获?”顾晴川坐下,将柳旦生所说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然后说:“陈元昌把持县务,又有邻县相助,看来不易对付。柳秀才所言,可信度高,但终究只是旁证。”
苏清禾沉吟片刻,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夫君,我在临海州这边,倒是有几家相熟的商号故交。他们常年行走于沿海各地,或许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一些关于盐铁走私的线索。只是……”
“只是需要小心行事,不能让他们察觉到我们的真实意图,以免打草惊蛇。”顾晴川接过话头,眼中充满赞许,“清禾,此事若能成,将是我们打开局面的关键。就拜托你了,务必谨慎。”
“夫君放心。”苏清禾微微一笑,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尽在不言中。
在官场的波谲云诡中,有这样一位既温柔体贴又智计过人的妻子相伴,是顾晴川最大的幸运。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顾晴川换上官服,准备亲自前往宁安县最大的码头——海晏港,实地查看一番盐铁的运输情况。
昨夜与清禾商议后,他决定先对码头的日常运作有个直观了解。
他带着两名衙役,刚走出县衙不远,却见前方街道忽然一阵骚动,行人纷纷避让。
一队身着锦衣、气势不凡的随从护卫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
看那排场,绝非寻常官员。
马车在顾晴川身前不远处停下,车帘掀开,走下一位身着紫色锦袍、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
他面容俊朗,气度雍容,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贵气。
“这位想必就是新到任的顾县令吧?”年轻男子微笑着开口,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从容。
顾晴川心中一凛,看对方服饰和气度,已猜到几分,连忙上前躬身行礼:“下官顾晴川,参见……”
“不必多礼,”年轻男子摆摆手,笑道,“孤乃皇五子赵士渊,奉父皇之命巡视临海州。听闻顾县令乃是今科探花,文采斐然,今日偶遇,实属有幸。孤素来喜好文墨,正想向顾大人请教一番宁安县的风土人情。”
五皇子赵士渊?
顾晴川心念电转。
这位皇子以贤名著称,在朝中颇有声望,但为人低调,甚少参与党争。
他此时出现在宁安,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顾晴川不敢怠慢,恭敬回应:“殿下谬赞,下官惶恐。宁安县虽地处偏僻,但山海形胜,民风亦有可观之处。只是……”他话锋一转,恰到好处地露出忧虑之色,“只是本县虽靠海,却有不法之徒行盐铁走私之事,侵蚀国帑,为祸地方,下官正为此忧心。下官已略有所闻,只是尚需时日,彻查其根源。”
他这番话,既点出了问题,又暗示自己并非一无所知,更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想要彻查的决心,同时也试探着这位皇子的态度。
赵士渊闻言,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明显的兴趣,他深深看了顾晴川一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哦?盐铁走私?此事孤亦有所耳闻。顾大人既有心整顿,孤倒是很想听听详情。正好孤也要去海晏港看看,不如……顾大人与孤同行,边走边谈?”
顾晴川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
若能借五皇子之力,对付陈元昌及其背后的势力,无疑会顺利许多。
“能得殿下垂询,是下官的荣幸。”顾晴川再次躬身应道。
赵士渊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顾晴川跟上。
一行人,便朝着海晏港的方向行去。
清晨的阳光洒在宁安县的街道上,也照亮了顾晴川前行的道路,只是那前方的码头,究竟是坦途,还是更深的漩涡,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