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漪几乎忘记了安伯托。这并不奇怪,她时常忘事,记性向来不佳,每每有人对她的忽略表示不快,她便会露出一个半是惊半是惑的浅浅笑容。她长得不算很美,唯独笑容叫人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她寻常不笑,一张轻描淡写的脸有些距离感,这样当她笑了,未尽的言语便表达了。

周静漪占了自己不爱笑的便宜,从小到大,她在学业、工作上少费了许多口舌,少讲了好些人情套话,自然地,也少了许多好处。她瞧着就像她的名字,只是一汪不冷不热的、静静的涟漪,任何风波也与她没有干系。


周四上午九点,周静漪在伯纳浅海湾17-2号参加了一场家庭内部的小型追思会。

去世的老人名叫钟小滢,生前是教授、学者、委员、理事,获得了些这个那个奖。前来悼念她的大多是她生前的学生、同事,乌压压站满了一院子。

周静漪挤进人群,走到致哀者签到处,低头签上自己的名字。名册旁坐着一位男青年,他问:“你也是钟老师的学生?”

周静漪抬起头,没讲话,这时有人从身后拉她的手臂。

“静漪,你来了呀!来,进来!”

那声音里有一种克制不住的轻快。

周静漪对男青年说:“我是钟小滢的朋友。”接着便被那力量拉走了。

事实上,周静漪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身份,她是钟小滢教授的独孙删伯新智控高级工程师浦孝文的前女友。

“就是在他家帮忙照顾那瘫痪老太太,照顾了近三年的那个!不像话,什么年代了,这不活脱脱一便宜保姆吗?”

周静漪在灵堂内注视着逝者的遗像,同她一齐进来的几个学生已泣不成声。照片中的钟小滢教授还是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亮黑,人看着神采飞扬,周静漪望着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见她。

那时,周静漪大学还未毕业,去浦孝文学长家和“孝文奶奶”见面。

“孝文奶奶”问她:“你叫静漪,你喜欢这里吗?喜欢就多待一会儿。”

周静漪素来不爱讲话,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但那天她小声说:“喜欢,我从小就很喜欢伯纳浅海湾。”

“伯纳浅海湾”是浦孝文家所住的这片老洋房小区的名字。“孝文奶奶”很意外,浦孝文在一旁笑了,他挤过床边围着的沉默的家人们,走近了对奶奶解释:静漪小时候住在三织布厂宿舍,那附近路况很差,房子也糟糕,一到雨天垃圾就返上来,她和她的小学同学每到下雨的时候,就喜欢穿着雨靴蹚着泥水,幻想她们住在电视机里放的伯纳浅海湾别墅区里。

“我告诉她,那只是房地产广告,这小区根本没那么好,”浦孝文对奶奶笑道,“她不信,今天来总看到了。”

周静漪坐着,没接话,反而是“孝文奶奶”抬起插着针管的手,忽地朝她的方向伸来。老太太的手握起来很轻,声音也轻:“伯纳浅海湾,就是很好啊。当时最好的房子,就是这儿了。”

“屋顶很漂亮,干净,光线也好。”钟老太太说着,眼睛睁大了,她的眼珠因衰老而泛着一圈灰白色。浦孝文说奶奶实际上看不清东西。“我第一次来到这儿,就好希望住在这里,”老太太无力地抓着周静漪的手,高兴道,“我当时钱不够啊,想办法,东拼西借。”

周静漪不禁想,钟小滢就是在照片中这个年纪,买下这栋房子的吗?她一个人带孩子搬进这里时,期待的是一种怎样的新生活呢?

浦孝文告诉她,他自有记忆起,奶奶就已经在带病工作了。等到周静漪见她时,老太太已瘫痪多年,独自养在楼上,过着锁闭的生活。

也许适得其所,周静漪心中却一阵惆怅。

走出灵堂,浦孝文就站在路对面。他低垂着头,胸口配着白花,双手在身前交握,有年轻女性搀着他的手臂,两人正与同辈说话。

“静漪出来了!”

还是那个克制不住的轻快的声音,周静漪抬起头,见是浦孝文的母亲。浦孝文听见了也抬起头,他看到了她。

他大步走过来,两人距离很近。他顿了顿说:“我以为你会哭呢。”

浦孝文有一双内敛却漂亮的眼睛,下睫毛很长,这常令人以为,他是个有些脆弱的、内心细腻敏感的人。

“没有。”周静漪摇摇头,轻声道。

浦孝文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天蓝色的盒子,语气变得冷淡了,甚至有些许敌意:“奶奶的遗物,让我交给你。”

周静漪接到手里。紧接着许多人过来了,浦孝文的妈妈拉住周静漪的手,对钟小滢教授的几位优秀学生介绍说,静漪就像她的亲女儿,在大岛建筑设计院工作,眼下这个光景,都不容易,有工作上的好机会大家多帮衬。

刚刚扶着浦孝文手臂的那位女青年也过来介绍自己。她叫徐沐容,是浦孝文前段时间刚订婚的未婚妻子,是从美国回来的建筑学硕士。

“我知道,”周静漪与她握手,难得笑了,“祝你们幸福。”

徐沐容见她笑了,也笑。“之前一直听叔叔阿姨说起你,说你们分手以后,孝文被当成渣男骂死了,骂到‘臭名远扬’,”她说着回过头,瞥了走远的浦孝文的背影一眼,“他要是对你凶巴巴的,你可别生气,那可不是我撺掇的啊!”

周静漪很少哈哈大笑,顶多像现在这样忍俊不禁。


§


钟教授去世时已逾九十岁,称得上喜丧。虽然周静漪记忆中的她,总是躺在那无光的病床上,像一棵半枯的植物挂在那儿,不再有移栽的希望。

周静漪坐在地铁上打开了那个天蓝色盒子,里头赫然出现一只瘸腿的塑料小猪电子闹钟。周静漪听着地铁里的风声,凝视着小猪断腿处的裂痕。


“它也可以幸福吗?”

“当然可以喽,”钟老太太缩在那单薄的毯子下,午后,伴随着制氧机挤压空气发出的噪声,她搂住周静漪的背,“只要,它想。”

周静漪将这些收进口袋。


手机正在振动,周静漪只看了一眼,又是房东打来的电话。

她抬起头,疲惫地望着地铁黑色的窗,今天见了太多人,想起太多事。今天并不是交房租的日子。周静漪感觉手机安静下来了,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大事。

走出地铁站,经过一段狭窄的路,周静漪走进了大岛建筑设计院。

放到几年前,大岛建筑绝不是处安静的场所。楼内总挤满闹哄哄的实习生,来开会的吆五喝六的甲方,来吵架的施工单位的人,图纸哗啦啦翻着,打印机闷闷地转着,密密麻麻的键盘鼠标声仿佛永不停歇。

现在,周静漪走出电梯门,进到走廊里,感觉整层楼只有她一个人。

周静漪的助手叫孙以伦,三年前来到大岛。那时候,周静漪也就刚在大岛工作了两年,资历不深,只是碰巧遇到人工智能“入侵”建筑行业的节点。在那之前,周静漪就已经私下里训练模型,以应付甲方无头苍蝇式的改图需求,凭借着这一手技术,她阴错阳差做上了设计一组的副组长。

孙以伦那批实习生来的时候,大岛就处在这样新老交替的时间点删人杂,事多。周静漪天天忙工作之余,还要带这群学生。那时她发现这群小孩子很爱讲一句流行语:“好死。”

这个“好死”,那个也“好死”。孙以伦一来实习就很爱找周静漪聊天,学姐长,学姐短的,周静漪时常在听到她称赞自己时笑着想,这也许也是一种“好死”的委婉表达方式。

然后有一天,“好死”两个字在大岛消失了。

周静漪路过院长门外,瞧见实习生们都站在办公室里,垂着头,被院长骂“脑袋缺了一块”。原来,前几天施工单位真死了人,这群小朋友在工位上开玩笑,笑那工人的死状,被前来开会的施工方听到了。

小朋友辩解道:“我们在自己工位上说,又没有说给他听。”又讲起自己跟着段组长去施工现场跟进度时受过工人的欺负,不是没有原因。

窦院长大手一摆:“少讲这些,你就说你脑子是不是缺掉了一块?真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这可是人家的生命啊!”

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在院里被压了下来。后来,是小朋友内部又不知道哪一位,晒出他们实习群组的聊天记录。原来实习生们对于被批评这件事感到十分气愤、冤枉,认为一句话的事不至于,又不是他们叫工人死的,如果真觉得生命珍贵,应该追究施工单位的安全责任,而不是迁怒无辜的小孩。不仅窦院长,连当时路过门口听了两句的周静漪也连带被骂了个干净,因为他们觉得她没有尽到保护实习生的责任。

事情闹大,曝光到网络平台,引发了更大规模的争吵。连兄弟单位的人见了周静漪,也笑她,说现在的实习生不得了哟。

后来,这群孩子找到周静漪办公室,一齐向她道歉,周静漪在他们走时给了他们很好的实习分数。在当时,他们非常开心,对周学姐大献殷勤,毕竟建筑系苦读五年,并不容易。

再往后,他们中的一部分毕业留在了大岛,每天熬夜加班,倒也没心情讲“好死”什么的了。

三年后,他们中只有孙以伦还在大岛,跟周静漪留在了裁撤合并后的设计一组,做人工智能系统准确性验证的工作。

周静漪疲惫的大脑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这些?因为她刚坐进办公室的椅子,还没休息一刻,助手孙以伦便进来了。小姑娘对院里下个月即将到来的人事变动非常恐慌,好不容易等到周静漪来,她便朝她一顿求情、诉苦。

“有时候,我真希望能早几年出生。那样毕业以后,我就可以像周姐、段组长、窦院长一样,做真正有价值的设计工作。”

周静漪有些走神,她靠在椅背上问:“你想做什么工作?”

孙以伦含着一窝眼泪:“就是那种,自己点鼠标、敲键盘,一下一下,靠自己一笔一笔画出来、改出来的图纸。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图纸!”

周静漪不禁笑了。“别多想了,也没什么价值。”她拍拍孙以伦的肩膀,站起来想躲,她头痛得很。孙以伦却拦住她,说:“周姐,我会被辞掉吗?院里是不是不再需要我了?”

周静漪微微垂眼,看着她的脸。

好死。她突然想起了这个词。我们最终都会好死的。

“以伦,其实院里也不需要我。”周静漪试图去安慰她,结果刚说了半句,孙以伦更激动了。周静漪只好说:“如果他们辞掉你,没辞掉我,那我和你换,好吗?”

孙以伦呆住了,周静漪扶了下她的肩膀,从她身边过去了。


§


周静漪想离职这件事并不是秘密,院里许多人都知道。她似乎是个异类,没有恐慌的天赋。

临下班的时候,设计一组组长段同心和第二副组长叶晶,前后脚来找她了。

周静漪原本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发呆。几台屏幕上,智能系统ARO正在工作,提供更多她设定的方案的验证报告。自大岛从伯新智控购买了这套昂贵工具(“解放全人类的领先科技!”),周静漪就很少再加班了。

她还沉浸在钟小滢去世的伤感中,段同心先来找她了。

段同心是周静漪的同校学姐,更是当初决定提拔重用她的好领导。周静漪坐直起身,听段组长对她讲些挽留的话,大意是,周静漪一直是大岛ARO方面的技术骨干,和去同类设计院工作没有区别,而小设计院买不起ARO,只会更累、更麻烦。

周静漪认真讲:“在ARO面前,没有什么‘技术骨干’,以伦和叶晶应该都比我用心,比我专业。”

段同心“啧”了一声,坐到她身边:“那能一样吗?我跟你横竖是一路过来的。ARO在图纸上动手脚,出差错,我相信你一定会发现,小孙就不一定了。她爸是竹北三院的,巴不得咱们出点设计事故早点滚蛋。”

第二副组长叶晶是后脚来的。她父母以前也是三织布厂的职工,她跟周静漪儿时有些交情,只是不熟。

周静漪已准备关门走人,叶晶便长话短说。

“静漪,我有些理解你了,”她站在窗边,外面天空阴着,给她的脸孔和短发覆盖上一层薄薄的蓝,“从小你跟我就有很多想法不同,但我现在也开始觉得这工作没意思了。我还要继续做下去,但我支持你有新的选择,你一直比我勇敢。”

周静漪莫名有些感动,她和叶晶交往并不多:“谢谢。”

叶晶先笑了:“刚才段组长是不是来过了?她肯定想留下你,你一直是最愿意为她干活、给她擦屁股的那个,ARO几次失误你都替她兜住了。”

“她有没有提下月的人事变动呢?”叶晶问。

段同心走之前,给周静漪幽幽留下了一句:“至于叶晶,她升得挺快。你走了,下个八成就是我了。”

周静漪对叶晶说:“除了ARO,没有谁能保证自己的工作。提不提又如何?”

窦院长下通知,今晚各组人员一块儿去柏翠轩吃饭,说是合作的大甲方丹柏控股集团新来的地产团队宴请。夕阳产业,能争取的项目就那么多,所有人必须到场。

周静漪仍发消息给窦院长请假,说浦孝文的奶奶过世了,她今天想回家去看看爸妈。

窦院长回复道:“节哀,静漪,再联系。”

周静漪的请假理由并不是作假的。她今天确实难得地想回父母家看看。她忽然有些想他们了。

进门时,妈妈正在厨房烧菜,不见爸爸人影。周静漪站在门边,她不知怎样进去。

“你来了?”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她,一顿,往另一个方向走,“正好,今天打扫卫生收拾出你这些东西,你看还要吗?”她引着呆站在门边的周静漪往阳台走。

打开灯,一个旧快递纸箱就搁在拖把桶旁边。“不要我扔了,放着占地方。”

周静漪看见箱子里摆着些旧书,是她搬家时忘了带走的,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玩具、纸片。

“爸呢?”她问。

“屋里,”妈妈要回去做饭了,“叫他吃饭。”


周静漪的爸爸年近六十了,喜欢自己闷在房间里。周静漪还未推开门,就先听见了那吵闹的短视频声音。门推开,烟味便飘出来。

爸爸躺在墙边单人床上,眼珠盯住手机,另一只手夹着支烟,烟灰很长了。周静漪走进烟雾里,直到她坐到床边,爸爸才从短视频中抽出空,瞥了她一眼。

“你怎么还抽烟?”周静漪小声说。

周爸爸继续看短视频。

“上次查完身体,不是说不抽了吗?”周静漪问,她膝盖抵在床头桌边,那桌上摆了个烟灰缸,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烟头。

周爸爸看着手机说:“你们先吃饭,我不吃。”

周静漪说:“你能不能听我说话?”

周爸爸见她不走,扭头道:“干什么?说了让你吃饭去,别管我。”

周静漪声音也抬高了:“都几点了,你先别抽了。”

周爸爸烦躁道:“你喊什么?一回来就管这么多!”

周静漪一顿,说:“我是你女儿,你是我爸,我不是管你,是关心你。”

“不用你关心。”爸爸说。

周静漪抿了抿嘴唇,她声音有些变了:“除了我和妈,谁还会天天关心你。你不明白吗,我们是爱你!”

周爸爸愣在床榻上,手机还在发出短视频所特有的短促、刺耳的背景笑声,他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周静漪。突然他翻身下了床,踩上拖鞋就走,似乎被吓跑了。

周静漪坐在床榻边,烟味还未散去,笼罩着她,直到妈妈喊:“周静漪,还不出来吃饭?”

就连在饭桌上,爸爸的手机也吵闹,吃饭的三人都很沉默,只有短视频里不停放着些国家大事、社会新闻、情感技巧、科技发展、懒人食谱……饭吃完了,周静漪听妈妈问:“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周静漪走进厨房,垂着眼,不说话。

“是不是去浦孝文家了?”

周静漪说:“钟老太太去世了。”

妈妈沉默了会儿,忽然提起街坊给介绍了新的相亲对象,条件还行。

“我不想见。”周静漪说。

“为什么?”妈妈恶狠狠道,“又不是所有家庭都像我和你爸一样!”

周静漪安静地望着她,这样的态度令妈妈很不舒服。妈妈摆手道:“你不用拿我们当借口,你既然这样烦我们,以后就别回来了,回来干什么!”

爸爸在客厅沙发坐下,电视没打开,他仍在看短视频。周静漪走到沙发对面,停下了。爸爸一定知道她站在那里,但他不抬头。他愿意让那些国家大事、男女情感、街头丑闻,甚至品牌广告,让那些笑声、怪叫、AI电子配音充斥客厅,也不想听到任何家人的声音。周静漪推开阳台门,又把门掩上。她蹲在门后,低着头发了会儿呆。

那个旧快递箱就搁在旁边,周静漪看到它,转头又朝客厅里望了一眼。那些声音往她耳朵里灌,也像往她胃里塞,她试着忍了,仍旧想吐。


§


段同心给周静漪打电话,问她为什么没去柏翠轩。周静漪刚走进地铁站,她把那个同样被扫地出门的小快递箱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擤鼻涕。她揉了下鼻子,拿起手机:“我不去,你们吃吧。”

段同心说:“不行,你必须来!”

周静漪再推辞,说她累了,要回出租屋睡觉。段同心直说:“你在哪儿?我现在去接你。”

段同心骑着她那辆黑色摩托车来到了地铁站,她打开尾箱,拿出一个头盔丢给周静漪,然后看见周静漪怀里那旧纸箱子。

她们从车站便利店买了水喝,拿送的袋子把箱子包裹好,勉强塞到尾箱里。

在路上,周静漪忽然说:“我今天真累了。”

段同心在前面骑车。风中,周静漪声音不大,只能够勉强听清。段同心感到后者的头靠在她背上。

“我听出来了,”段同心说,“浦孝文奶奶去世,你肯定伤心。所以你也别自己回去了,正好喝两杯。”

在柏翠轩二楼请客的甲方是丹柏控股集团,与大岛窦院长的合作关系也有十多年了。段同心说,他们地产方面的高层最近大变动,原来的熟人赵副总调走了,新来的这个是赵副总的侄子,在美国学计算机的:“他对ARO很感兴趣,这方面我们大岛可是专家。”

周静漪不想上去了,她提着旧纸箱搁到吧台边,随便找了个椅子坐。段同心坐到她身边,想陪她一会儿,就听周静漪突然说:“同心,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上学那会儿有过一个作业,是让我们在一面墙上设计四个盒子?”

“先选一部自己喜欢的电影,然后根据主人公的人生,设计四个盒子,做成一条动线,”周静漪回忆道,“作业题目叫Wall House。”

直到机器人酒保把酒端过来了,段同心才回想起来:“是不是那个马里奥布置的?”

“对,那个意大利外教。”

“我知道了,”段同心点头笑,喝她的酒,“我们也做过这个。”

“当时我问他,四个盒子表达一个人的人生太少了,可不可以多加几个,”周静漪靠着吧台,她的神情因陷入回忆而显得忧郁,“他对我说,四个足够了,因为一个人的人生再复杂,仍然是由简单的体块构成。”

“他还说,我们的人生旅途,就是在四个盒子之间碰撞,与盒子发生关系。好的盒子,会组成好的生活,坏的会组成坏的。”

段同心“扑哧”笑了:“你记性突然这么好?这你都能记得。”

周静漪点头道:“我忽然觉得他说得挺对。”

“怎么呢,”段同心问,“你当时选的什么电影?”

“忘了。”周静漪说。

段同心想了想说:“好多同学选《肖申克的救赎》。你知道我选的什么吗?”

“什么?”周静漪说。

“《春夏秋冬又一春》,”段同心笑道,比出四根手指,“你看,正正好好四个,最后收个尾,满分。”

周静漪没说话。段同心问她,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周静漪垂下眼,还是不说话。

段同心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周静漪。

她总是这样,说两句话,就停住。还没看清楚,水面就恢复了平静。

“浦孝文家,”段同心忽然说道,掰着手指,“你爸妈家,还有什么,大岛?还有……你现在租的房子?”

周静漪耷拉下脑袋。

“都是这样的,”段同心忍不住告诉她,揽过她的肩膀,“真的,静漪。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没有那么多,什么快乐啊,什么幸福啊,价值感啊,没有的!”


§


“其实我大学刚见你那会儿,还觉得你挺快乐的。”段同心点了第二杯酒,周静漪像喝醉了,趴在吧台上,埋着头。段同心问她:“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天天玩游戏,抱着个电脑,除了做作业就是在玩。”

周静漪在臂弯里摇了摇头。

“好家伙,玩得那叫一个没日没夜,”段同心笑道,突然激动,“哎,你那时候特别爱玩那游戏,叫龙什么,《龙之地星》!里面有个人叫什么来着,你特别喜欢他,当时我们班男生也特喜欢他,叫安删安什么?”

见周静漪不吭声,段同心下了吧台椅,绕过她,从她脚边那个塑料袋包裹的旧纸箱里翻找出一个玩具人偶。那是个穿着纯黑色尖锐盔甲的卡通人偶,涂装简单粗糙,银白头发,背着一柄巨剑,被印着血红龙纹的披风包裹着。

“就是他!”周静漪被莫名兴奋的段同心摇醒了,她茫然地盯着眼前这花里胡哨的玩具人偶,听段同心说,“你以前不就最喜欢他吗,你宿舍都是他的画报,以前生活费和奖学金都花到给他抽卡抽装备上去了……哎,他叫什么来着?”

周静漪伸手抢过那人偶,纳闷地看了看,觉得特傻,又可笑:“什么啊。”

她喝了两杯,有些站不稳,把人偶丢回那纸箱里。

周静漪提起了箱子,打算掏手机付酒钱,被段同心拉住:“干什么,要走啊?”

周静漪点头。段同心皱眉,说:“上楼,走啊,上去坐会儿。”

“我不去了。”周静漪被她拉着差点摔倒。

“丹柏地产的新领导层都在上面,”段同心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就算要离职,往甲方跳不好吗?这不是机会吗?现在什么时代了,ARO以下,众生平等。什么是我们普通人的第一生产力?你仔细想想。”

周静漪想不清楚,她太累了,这一天也非常不快乐,就算不喜欢自己闭塞的出租屋,她也宁愿回去待着。段同心拖着她进电梯。

走廊尽头那扇包厢门里正传出一些与社会人士格格不入的激昂歌曲,周静漪一到二楼,隔着老远就听见了。她想,怎么尽是些东洋语言。

门一推开,窦院长先叫道:“哎!静漪啊!你可算来了呀!”

周静漪立刻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这时又一个人朝她跑来,是孙以伦。孙以伦拿着麦克风的手都在哆嗦,哑着嗓子激动道:“周姐,你来了,我们没一个人会唱这些歌,他们说你以前会,急死我了!”

周静漪抬起头看段同心,在柏翠轩彩灯摇曳的套房里,她看到段同心脸上那熟悉的心虚、狡诈,夹带些歉意的笑容。

“这不巧了嘛,”段组长压低声音道,“丹柏那边的新老板是个什么,什么‘二次元’,他点的那些歌都没人会唱,窦院长觉得咱们不好都不捧场,然后想起你刚来院里的时候陪甲方唱过这种日本歌曲嘛……现在什么是第一生产力?人脉!你说我们怎么办啊?院长非让我叫你来。”

“但我也是真的担心你,”段同心又诚恳道,“去认识一下,这不也为你以后着想嘛。”

“我早忘了怎么唱。”周静漪心灰意冷道。她真心希望他们能够放过她,不要再让她好好一个人,变成她爸手机里可能刷到的短视频里那些出洋相的主人公。她知道眼前这帮人无论认识不认识的都一定会这样做。

周静漪不禁想,如果ARO能做甲方,它也会以看渺小的乙方的窘态为乐吗?

窦院长拉过周静漪,她手里的纸箱被段同心接过去了。周围其他组的同事激动地鼓掌:“二次元来了!老二次元来了!”

窦院长把话筒塞到周静漪手里,他先大声对房间某个角落的人介绍了一番,前奏太响,周静漪听不清,只听窦院长凑近她说:“好好唱啊静漪,精神点,精神起来!”

世界伊始,生命树下,失去所有,爱过所有。

如果没有相遇,我可能是拥有不死灵魂的杀戮天使。

我的剑不想令你受伤,我就是为感知你的心而生。


世界终结之前,生命终止之际,拥抱你的气息足以想起所有回忆。

被失意吞噬的明月,你有永不褪色的光芒。我正是为了祈祷你的梦想而生!


我在一万两千年前爱上你,过去的八千年,这份爱从未止息。

在一亿两千年后,我依然爱你。自认识你的那天,我的地狱里就回荡着这乐音。[1]

…………

包厢里人们在笑,又不敢笑得放肆,毕竟这是甲方老板点的歌曲。字幕上的外国文字虽看不懂,翻译总看得懂的。那个一向沉稳低调的周副组长居然会唱这种歌删什么爱、自由、梦想、天使删她还真会唱啊?

因角落里有人鼓掌,随着节拍拍手,渐渐地,整个包厢都跟着打起拍子,周静漪回头时,发现孙以伦在她身后涨红了脸,激动地摇着手里的沙锤。

“这是刘经理,这是李经理,这位就是丹柏新来的张总,以后开会还会见到的,”窦院长拉着周静漪去引见,郑重介绍,“张总,这是我们大岛设计一组的技术骨干,未来的设计组组长,周静漪!”

“周组长,”那位一直坐在沙发角落的男士站了起来,他弯腰握周静漪的手,领带从他脖子滑下来,他笑道,“唱得真好,你懂日语吗?”

周静漪勉强挤出个笑容:“不懂。”

段同心喝了酒,没法骑摩托车送周静漪回去了。周静漪提着装有她快递箱的袋子,迎着夜晚的冷风裹着衣服往外走,她几乎被吹醒了。孙以伦从后面追上来,高兴道:“周姐,你真厉害,这么关键的机会被你抓住了!”

“刚才段组长和我说,如果丹柏肯多给我们一点活儿干,我们就不用担心裁员了。”

一辆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来,正好停到路边。从驾驶座窗口冒出一个金色的脑袋,周静漪没认出来,是孙以伦先激动道:“张……张总!”她抓住周静漪的手。

车后座窗户也降下来了,段同心的脸出现在里面。“走啊!”她高兴道,“张总说太晚了,他当司机捎咱们回去,老库里南不坐白不坐!”

孙以伦立刻跑过去,段同心推开门,里面还有位男同事,他们仨挤进去。

周静漪拉开副驾驶门,上了车。她努力笑笑,对旁边人说:“谢谢你啊,张总。”

“不用谢,应该的,”车子启动了,播报出自动驾驶信息,就听这位张总开朗道,“我们老二次元就应该互相帮助。”

周静漪一句话都不想说,直到后座人下了一个,两个,最后段同心快到家了,和这位张总交换了联系方式,段同心说以后关于ARO的事多交流。

“静漪,你要不和我一块儿下车?”她问。

张总刚存下段同心的号码,他抬起眼认真地对段同心说:“段组长,我是好人。”

他一个很庞大的个头,讲话却莫名地童真。

段同心尴尬了,笑道:“不是,主要是我们俩住得近,静漪她家就在下下个路口,你就不用停了嘛。”

张总“哦”了一声,回头扶方向盘:“没事,我答应了窦院长,一定把你们每个人送到家。”

段同心下车了。车门一关,瞬间回归了寂静。

老库里南过了一个绿灯,在下个路口遇到红灯。

“你叫周静漪,”驾驶座上的人忽然说话了,“你是浦孝文的前女友,对吧?”

周静漪还醉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什么?”

金发男子手握着方向盘,笑道:“我今天也去了钟教授的追思会,你可能没看见我。”

周静漪盯着这位张总的侧脸:“你是谁?”

就见他趁红灯未变,伸过手来,握住周静漪的手,摇了摇:“我叫张泊杨,另一层身份是徐沐容的前男友。”

周静漪的大脑变得笨重。她想,徐沐容是谁?

老库里南缓缓停在路边,窗外就是周静漪租住的公寓大门。

有人按亮了车内音响,流出一段激昂的前奏。周静漪还在低头思考,下意识道:“别放了。”

张泊杨有些不情愿:“挺好听的啊。”他关掉音乐。

“我听沐容提起过你,”张泊杨说,金发下很难看清他的眼神,只有嘴角淡淡的笑容,“她说,你像个小孩一样,很任性,给了浦孝文很大的压力。”

周静漪看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这个呢,恰巧也是徐沐容和我分手的原因,”张泊杨望了一眼窗外,语气轻松,“她说不想再照顾我幼稚的心情了。”

周静漪意识到,这中间有些很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推开门下车,又回头拿她装旧纸箱的袋子。

张泊杨见她踉跄着下去了,赶忙也下车。他从后面说:“周静漪,周小姐,你可能误会了,我只是觉得非常巧。”

他两步赶上了周静漪:“我帮你拿。”

“谢谢,真不用,”周静漪回头对他说,声音仍很轻,“再见。”

这时,有一只手从背后拉住周静漪的手臂,周静漪今天第不知多少次被人来回拉扯。

她回头,看到房东太太的脸。

“小周呀,你怎么回事,我今天给你打了一天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啊?”房东太太着急道,“有个男的啊,非说要找你,就等在你家门口,我拦都拦不住!问他是谁他也不说,我就叫保安赶走了他,他一会儿又出现了,都不知道怎么上去的!你认识他吗?”

周静漪蒙了,她眨了眨眼:“啊?”

她和房东太太上楼,身后站着一个不知怎么跟上来的张泊杨。张泊杨卷起衬衫袖口,露出健壮的手臂,他安慰房东太太道:“别担心,阿姨,有我在呢!”

房东太太看了看他,无助道:“一会儿有事我报警哦。”

电梯门打开,晚风拂面。周静漪手里提着袋子,睁大了眼,看到一个陌生的高大人影靠在她房间门边。他似乎等了很久,身上尖锐的黑色铠甲沾了些许灰尘,背着的巨剑甚至在墙上压出数道深深的痕迹。

他不像是这世界上的人。

周静漪呆住了,望着他,一旁的张泊杨刚挡到她身前,看到那人影,也愣住了。

“静漪,”这异世人见周静漪终于出现,大步走过来,凌乱的银白发丝下,是他淡蓝色的眼睛,“我来晚了,生日快乐。”

房东太太仰起头,纳闷道:“你……你到底是谁啊?”

“你是谁?”周静漪不由得问。

周静漪几乎忘记了安伯托,这并不奇怪,因为她甚至忘记了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她总会忘记很多人和事,重要的,不重要的。

“我是安伯托,”男人轻声道,有些意外,“安伯托·格兰索。你不认识我了?”

周静漪皱起眉,手里还提着那装着旧纸箱的袋子。

盒子里躺着那么多旧书、纸片,还有许多年前的卡通玩偶。

安伯托推开张泊杨,牵过了周静漪的手,他的手包裹着盔甲,却并不冰冷。他拉着周静漪往家门口的方向走。房东太太在后面追问:“哎,你是小周什么人啊?我从没见过你啊!”

安伯托回过头,很绅士地回答:“我是她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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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呀,”房东太太面对空荡荡的走廊,嘟囔道,“小周没有对象啊,她和小浦分手了,什么时候认识的这怪人,什么打扮啊……”


张泊杨站在下行电梯里,揉着刚刚被那男人轻推一下就瘀青了的手臂,他被那一幕惊呆了。出电梯后,他掏出手机,打出去个电话。

“你知道我刚才看见谁了吗?”他说着抬起头,仰起脖子,朝周静漪住的那层楼努力看去,“安伯托,那个龙剑士,安伯托·格兰索,我们念书时玩的那个游戏,《龙之地星:无限》,里面那个巨猛的英雄,你还记得吗?……我真的看见他了!”

[1] 歌词引自日本歌手AKIND的歌曲《創聖のアクエリオン》,有部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