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是长安塞给李逍的第一份“厚礼”。
滚烫胡饼贴着泥炉的焦糊气,昆仑奴搬运香料袋渗出的浓重汗酸,劣质胭脂水粉混着女子体味的甜腻,还有新鲜马粪被初春日头一晒,那股子直冲天灵盖的发酵酸腐……无数种气息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狠狠勒进他此刻过分敏锐的鼻腔。
窒息。眩晕。胃袋抽搐着想造反。
“呕……”喉咙里挤出的,却是一串细弱娇气、尾音打着颤儿的“喵呜~”。
李逍僵住了。浑身的白毛不受控地“唰”一下炸开,蓬松如一团受惊的蒲公英。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具小小的、毛茸茸的躯体——不是水,是名为“现实”的耻辱感。
通宵核完公司那堆烂账,眼前一黑。再睁眼,天旋地转,视角低得诡异。他,李逍,变成了毛!一只被大唐天子金口玉言封了“御猫”、顶着“祆教光明神使”光环的波斯贡猫!名叫“雪狮子”。
“哦!至高无上的光明神啊!尊贵的神使大人醒了!”黏腻的谄媚声带着浓重的西域腔调糊过来。一张被风沙刻满深壑、卷曲胡须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大脸盘子,猛地占据了视野。胡商亚伯拉罕。那双棕色的眼珠子灼热得吓人,死死钉在他身上,仿佛在看一座会喘气的金山。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可疑污渍的大手,带着十二万分的虔诚以及怕碰坏金山的谨慎,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李逍炸起的颈毛,轻轻托起了他一只前爪。粉嫩、软弹的肉垫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健康的珊瑚色。
李逍的猫脸瞬间扭曲。他想抽回爪子!可这身体……不太听使唤。属于“雪狮子”的本能似乎在抗拒剧烈的反抗,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带着不满的“咪呜”。
亚伯拉罕完全没在意这点小小的抗议。他那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拇指,开始极其细致地、一根一根地拨弄李逍爪缝里那些柔软卷曲的白毛。动作轻柔得像在侍弄最娇嫩的花蕊。
一股难以言喻的、直冲天灵盖的钻心酥痒,瞬间击穿了李逍残存的人性!比熬夜算错账被镖头骂还刺挠百倍!
“喵嗷——!”一声饱含被冒犯的尖锐低吼终于冲破喉咙!利爪猛地弹出,闪电般划过!
“嘶!”亚伯拉罕吃痛缩手,手背上瞬间多了三道浅浅的白痕。可他浑浊的眼珠里非但没有怒意,反而爆发出更亮的光!他死死盯着李逍的爪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发现宝藏的狂喜:“神迹!神使大人!您尊贵的指缝里……藏着光明神的指引!”他的指尖,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小片刚从李逍爪缝绒毛里扒拉出来的东西。
李逍琥珀色的猫眼眯了起来。
一片薄薄的、边缘磨损得毛毛糙糙的桑皮纸。劣质墨汁画着些歪歪扭扭、形似蚯蚓的符号,旁边按着一个乌黑发亮、带着清晰螺纹的拇指印。属于“雪狮子”残留的、模糊的记忆碎片告诉他:这玩意儿,叫“卖身契”。对象是个叫“塔哈”的昆仑奴。大概是刚才在亚伯拉罕那堆满香料袋和油腻地毯的货摊上无聊打滚时,爪子不小心从某个破皮囊的裂缝里勾出来的。
“光明神垂怜!是塔哈!那个偷了我三袋上等胡椒的贼奴!他的契书!”亚伯拉罕看清纸片,脸上的皱纹瞬间被狂喜挤成了盛开的菊花,一口黄牙暴露无遗。他哆嗦着,像捧着圣旨一样将那破纸片揣进怀里最贴身的暗袋,对着李逍的爪子念念有词:“神使!您这哪里是爪子,分明是点化凡物的圣器啊!”
李逍面无表情(如果猫脸能做出表情的话)。他看着胡商那狂喜到近乎癫狂的样子,再看看自己那粉嫩的、惹祸的爪子。一股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前世熬夜对账,猝死穿猫,现在……爪缝里还能抠出别人的卖身契?这是什么地狱级爪欠福报?
憋屈。不甘。还有对这具毛茸茸躯壳的陌生感。种种郁气在小小的胸腔里冲撞。他烦躁地想甩甩脑袋,把这股邪火甩出去。四肢着地的视角里,长安的繁华像被放大了无数倍。行人的腿脚是移动的密林,马车轮碾过青石板的沉重震动透过肉垫直抵脊椎,震得他心头发麻。这身体轻盈矫健,潜藏着某种顶尖的爆发力,可李逍的灵魂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操控,十分别扭。
“呼…呼噜噜……”一阵低沉、连续、带着奇异震动感的呼噜声,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滚了出来。这声音仿佛有魔力,瞬间抚平了胸腔里翻腾的岩浆,带来一种奇异的、慵懒的平静。亚伯拉罕听到这“神谕之音”,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
李逍在这舒适的呼噜声中,放任身体的本能接管了疲惫的神经。他蜷缩在铺着柔软波斯绒毯的竹篮里,长安午后喧嚣的声浪渐渐模糊成背景噪音。只有透过竹篮缝隙洒下的阳光暖意,以及身下绒毯的柔软触感,变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奇异的饥饿感将他唤醒。不是胃袋的空虚,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四肢百骸的……渴望?渴望奔跑?渴望跳跃?渴望挣脱这方寸之地的束缚?
暮色四合,长安城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浸入靛青色的墨池。白日里喧嚣鼎沸的西市渐渐沉寂下来,粗重的门板闭合声此起彼伏,留下空旷的街道和空气中残留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复杂余韵。
那股渴望越来越强烈,驱使着李逍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雪白的长毛在昏暗中如同流动的月光。他几乎没有思考,轻盈地跃出竹篮,避开外间亚伯拉罕如雷的鼾声,从货栈虚掩的后门缝隙溜了出去。
夜晚的长安,是另一个世界。
白日的喧嚣被深沉的黑夜吸走,只留下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幽邃的寂静。但这种寂静并非死寂。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梆子空洞的回响,“笃——笃笃”,单调地敲打着夜的节奏。坊墙高耸,如同沉默的巨人。头顶,是唐代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浩瀚星河,银河横贯天际,星光冷冽,洒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将青黑色的瓦片镀上一层朦胧的银霜。
冷冽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远处曲江池飘来的淡淡水腥气,远比白日的浑浊清新百倍。李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每一个肺泡都在欢呼。猫的感官在夜色中被无限放大。墙角老鼠窸窣的跑动,隔壁坊院看家犬在梦中的呜咽,甚至更远处某个深宅大院里值夜婢女压抑的咳嗽声……都清晰地收入耳中。黑暗不再是障碍,反而成了最清晰的画布,勾勒出屋檐的轮廓、树枝的摇曳、瓦当上模糊的兽纹。
那股源自身体深处的渴望,在清凉夜气的刺激下,变得无比清晰——上去!站到高处去!
目光自然而然地锁定了货栈对面一座两层高的酒肆。飞檐翘角,在星光下勾勒出优美的剪影。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属于猫的本能驱动着身体。后退,屈身,后腿的肌肉瞬间绷紧,积蓄着力量。
“噌!”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小小的白色身影在夜色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迅捷得超越了李逍的预期。四爪轻盈无比地落在倾斜的瓦面上,脚下传来的触感坚实而略带粗糙,没有丝毫晃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感和掌控感油然而生,仿佛这具身体天生就该如此在高低错落间穿行。刚才那股渴望,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
站在酒肆的屋脊上,视野豁然开朗。整个西市匍匐在脚下,更远处,皇城宫阙在星夜下显露出庞大威严的轮廓,灯火稀疏。夜风毫无阻碍地吹拂着,卷动颈项和脊背上的长毛,带来一阵舒爽的凉意。胸腔里那颗属于猫的心脏,跳得沉稳而有力。
原来,这就是猫眼中的长安之夜。自由,辽阔,带着一丝俯瞰众生的疏离。李逍满足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星光下迅速消散。尾巴在身后惬意地卷了卷,准备沿着屋脊,去探索更远的风景。
就在他迈开爪子的瞬间!
一道极其尖锐、几乎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下方漆黑的巷弄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他刚刚站立的位置!那速度快如闪电,带着冰冷的杀意,绝非寻常暗器!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李逍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猫的神经反应速度在这一刻被激发到了极致!几乎是厉啸声入耳的同一刹那,无需思考,身体的本能比意识更快!后腿猛地蹬踏瓦片,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弹射出去,向侧面翻滚!动作快得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白影!
“叮!”
一声清脆得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爆开!
就在他刚才立足的屋脊边缘,一片青瓦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洞穿、粉碎!一道幽暗的乌光穿透瓦片,余势未消,“哆”地一声深深楔入下方支撑的粗大橡木椽子中,尾部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低沉的嗡鸣!
那是一只飞镖。造型奇诡,三棱开刃,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淬毒般的幽蓝光泽。镖尾没有常见的红缨,只系着一小段几乎融入夜色的黑色丝绦。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逍。但下一刻,一股更加炽热、更加原始的情绪——被激怒的凶性——猛地从血脉深处炸开!顶级猎食者基因里的骄傲,混合着刚刚被死亡威胁彻底激活的、对这具身体的绝对掌控感,轰然沸腾!
“喵嗷——!!!”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幕的尖啸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不再是平时娇气的喵呜,而是充满了野兽受伤后的狂怒与警告!小小的身体在屋脊上拱起,雪白的长毛因极度紧张而蓬开,像一团炸开的、燃烧的白色火焰!尾巴如同钢鞭般笔直竖起,尖端激烈地颤抖着。
本能!纯粹的战斗本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瞬间锁定了下方巷弄深处某个阴影微微晃动的角落!那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活人的气息泄露出来!
就是那里!
后腿的肌肉贲张到了极限,每一根筋腱都蓄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不需要口诀,不需要心法,身体仿佛自己就知道该如何将所有的力量凝聚于一点,然后爆发!
“轰!”
脚下的屋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几片瓦砾碎裂迸飞!小小的白色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闪电,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朝着那片致命的黑暗,猛扑而下!速度比之前试探性的跳跃快了何止一倍!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爪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寒光!
就在他即将扑入那片致命黑暗的前一刹那——
“笃!——笃!笃!”
三声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睡意的慵懒,从不远处另一个坊间的街口传来。那声音穿透了夜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时间流逝的权威感。
三更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李逍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猛扑的惯性,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黑暗。尖锐的爪尖距离那片阴影不过数尺。然而,就在那梆子声余音袅袅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条一直如同钢鞭般笔直竖在身后、尖端因极度紧张而激烈颤抖的长尾,在没有任何指令的情况下,突然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向前一甩!柔软的尾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精准度,如同一条活的鞭索,又像一条灵蛇出洞!
“啪!”
一声轻响。不是击中肉体的声音,而是某种金属被柔软毛发裹住、强行改变轨迹的闷响。
他的尾巴尖,精准无比地、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在电光火石之间,卷住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冰冷、坚硬,带着尖锐的棱角,尾部还系着一小段几乎融入夜色的黑色丝绦。
正是刚才射穿屋瓦、深深钉入木椽的同款三棱淬毒飞镖!
尾巴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像一道冰流瞬间浇灭了他狂怒的火焰,让他混乱沸腾的头脑猛地一清。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怎么回事?!
这尾巴……它自己动的?!
与此同时,他猛扑的身形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甩尾动作而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滞涩。就在这毫厘之差,下方那片浓稠的黑暗里,那个散发着铁锈和汗味的身影猛地一晃,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向更深邃的巷弄阴影中融去,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缕极淡的、带着硝石和某种奇特草药混合的腥气,在冰冷的夜风中迅速飘散。
李逍轻盈地落在巷弄冰冷的青石板上,四爪着地,悄无声息。心脏还在咚咚狂跳,尚未从生死一线的刺激中完全平复。他站在原地,小小的白色身体在巨大幽深的巷弄里显得格外孤零。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袭击者的黑暗角落,又缓缓抬起,看向自己那条依旧卷曲着的尾巴。
尾巴尖上,那枚冰冷的三棱飞镖静静地躺着,幽蓝的刃口在稀疏的星光下反射出一点毒蛇般的寒芒。黑色的丝绦缠绕在雪白的长毛间,触目惊心。
更夫三更的梆子声似乎还在空气里回荡。
尾巴卷着差点杀死自己的凶器,爪下踩着宣告三更的梆子余韵……还有刚才那电光火石间,身体爆发出的、远超他理解的本能力量……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又荒诞绝伦的事实:这具“雪狮子”的猫身,藏着连他这个寄居者都未曾窥见的秘密。而这长安城的夜,远比它看上去的,更加危险。活下去,似乎需要一本全新的……生存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