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地狱的磨盘上碾过。
外门弟子的生活,枯燥、繁重、毫无尊严。天不亮就要去后山寒潭挑水,冰冷刺骨的潭水灌满沉重的木桶,压得我本就受伤未愈的身体摇摇欲坠。然后是清扫巨大的演武场,堆积如山的脏衣服要用手搓洗到麻木。劈柴、烧炭、清理茅厕……最脏最累的活,永远落在我这个“掌刑长老破格收下的贼弟子”头上。
嘲笑、鄙夷、刁难,无处不在。他们知道那老东西并不会出来,自从他前年回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出手了。
“哟,这不是我们‘天赋异禀’的归尘师弟嘛?怎么,偷书的手用来刷马桶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外门弟子故意将一桶脏水踢翻在我刚清理干净的地面上,污水溅了我满身满脸。
“掌刑长老的记名弟子?啧啧,我看是记名的杂役吧?哈哈哈!”另一个瘦猴似的弟子抱着手臂在一旁哄笑。
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每一次羞辱都像鞭子抽在心上,抽得鲜血淋漓。但我只是低着头,默默地重新拿起扫帚,一遍又一遍地清扫那片污秽。不能反抗。反抗只会招来更凶狠的报复,只会让我离目标更远。我要忍!像毒蛇一样,在暗处蛰伏,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唯一的喘息,是每天下午短暂的“听讲”时间。外门教习会在砺剑坪中央那块巨大的、被无数脚印磨得光滑的青石上,讲解最基础的归藏剑宗入门心法口诀和剑式。
“气沉丹田,神凝紫府,引天地灵息,循任督周天……”教习的声音平板无波,讲解的只是最粗浅的导引法门和“归藏九式”的前三式——刺、撩、格。
我挤在人群的最外围,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干活的污迹和汗味。周围的弟子都下意识地与我保持距离。但我毫不在意。我的全部心神都死死钉在教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眼上!眼睛一眨不眨,耳朵竖得笔直,像一块干涸到龟裂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任何一滴可能的水分!
教习演示“刺”字诀,手臂如何发力,手腕如何拧转,脚步如何配合……一遍,仅仅一遍!他演示的动作,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深处!纤毫毕现!
“现在,自己练习!”教习丢下一句话,便走到一旁闭目养神去了。
周围的弟子们开始笨拙地比划,动作歪歪扭扭,互相纠正着错误。
我默默地退到人群后最不起眼的角落,捡起一根地上枯死的树枝。闭上眼,教习的动作、呼吸的节奏、发力的要点,如同清晰的画卷在脑中展开。身体随之而动!手臂刺出,树枝划破空气,发出“咻”的一声轻响!动作精准、稳定,竟与教习演示的别无二致!
一次!两次!十次!枯燥的重复,每一次都力求完美复制脑中那清晰的影像。汗水浸透了破衣,肋骨的旧伤在每一次发力时都隐隐作痛,但我浑然不觉。
“啧,装模作样。”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是那个踢翻水桶的高大弟子。
我没有理会,心神完全沉浸在每一次的刺击之中。树枝刺破空气的轨迹,肌肉的细微震颤,呼吸的深浅配合……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在我此刻高度集中的心神下,竟也品咂出几分独特的韵律。
当夕阳的余晖将砺剑坪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教习宣布结束。我放下那根磨得光滑的树枝,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一瘸一拐地挪回那间冰冷的石屋。
关上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和窥探。黑暗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有墙角缝隙透入的几缕惨淡月光。
我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胸口的闷痛和肋骨的刺痛,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尖锐。
黑暗中,我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被粗糙的树枝磨出了几个血泡,已经破了,血肉模糊,沾着泥土和汗渍,火辣辣地疼。
但这疼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我伸出同样污秽的手指,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凭着脑中那清晰到恐怖的记忆,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
指尖划过粗糙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不是归藏九式那简陋的剑招。
而是一个个玄奥无比、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奇异纹路——正是《万相真经》封面上那几个流转的符号!
黑暗中,我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鬼火。白天承受的屈辱、身体的剧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燃料,点燃了眼底深处那疯狂滋长的、名为野心的毒焰。
白天,我是砺剑坪上沉默卑微、任人欺辱的杂役弟子“归尘”。
夜晚,当整个砺剑坪都陷入死寂,连虫鸣都消失时,我便是黑暗中贪婪的窃火者。
石屋角落,有一块松动的大石。费尽力气将它挪开,后面是一个仅容一人蜷缩进去的狭小凹洞。这里,就是我的“密室”。一盏用偷藏的废油和破布捻成的、豆大光焰的油灯,是我唯一的光源,在墙壁上投下我扭曲晃动的影子。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被我贴身藏匿的《万相真经》。暗金色的册子在昏黄的油灯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封面上的奇异纹路仿佛活物般缓缓游动。
屏住呼吸,我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想象中的文字注解,也没有经脉图谱。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极其复杂、由无数细密到令人眼晕的线条构成的图画。这些线条并非静止,而是在册页上以一种极其缓慢、玄奥的韵律微微波动着,仿佛在呼吸!它们彼此勾连、缠绕、分离,构成一个不断生灭、循环往复的奇异结构。目光一旦投入其中,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仿佛要沉入一个由纯粹“意”与“势”构成的漩涡!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心脏!这悸动并非来自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渴望与颤栗!仿佛干渴濒死的旅人,骤然看到了浩瀚无垠的海洋!
我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意识吸走的眩晕感,死死盯住那幅图。精神高度凝聚,所有的杂念都被排除。白天听讲时那种恐怖的“过目不忘”能力,在此刻被催发到了极致!
那幅图!那无数线条的走向!那微妙的波动韵律!每一个细微到极致的转折!每一次看似无序实则蕴含至理的生灭变化!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分毫不差地烙印进我的脑海最深处!
时间失去了意义。油灯的火焰在无声地跳动,豆大的光晕摇曳不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暗金色的册页上,瞬间被吸收,不留一丝痕迹。大脑传来阵阵针刺般的胀痛,那是精神被过度压榨的征兆。
终于,当那幅复杂玄奥的图卷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刻印般牢固地存在于意识之中时,我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心脏狂跳不止。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冷的石壁。
我没有立刻尝试去理解它,也没有去翻下一页。仅仅是强行记住这第一幅图,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心神。
合上册子,小心翼翼地藏回原处。我盘膝坐在冰冷的凹洞里,闭上双眼。脑海中,那幅刚刚强行烙印下的玄奥图卷清晰地浮现出来。
没有口诀,没有心法,只有那幅图。
我尝试着,用意念去“描摹”它,去“跟随”那线条的波动韵律。这纯粹是盲人摸象般的试探。
然而,就在我的意念艰难地“触碰”到其中一根代表某种奇异“势”的线条轨迹时——
轰!
一股微弱却极其霸道的气流,毫无征兆地从我身体的某个角落猛地蹿起!它完全不受控制,如同脱缰的野马,蛮横地冲向我意念所及的那处经脉!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我喉咙里挤出!那处经脉瞬间传来被撕裂般的剧痛!身体猛地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一头栽倒!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悸动和狂热。
我蜷缩在冰冷的凹洞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刚才那一瞬间的剧痛,比白天被人拳打脚踢还要猛烈数倍!
这《万相真经》……根本不是温和的导引术!它像一把双刃剑,在给予你窥视天下武学至理钥匙的同时,稍有不慎,就会先割断你自己的喉咙!
黑暗中,我死死咬住牙关,剧痛之后,眼神却更加凶狠、更加执拗。这点痛,算什么?比起水缸里那彻骨的冰冷和绝望,比起爹娘的血……这痛,是我活该承受的代价!是我必须跨越的阶梯!
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在砺剑坪的苦役和白眼依旧,如同钝刀子割肉。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压抑积累着,像一层层沉重的淤泥。
但每当夜幕降临,挪开那块冰冷的大石,蜷缩进那个狭小的凹洞,点燃那盏豆大的油灯时,所有的疲惫和屈辱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我的世界,只剩下那本暗金色的册子,和脑海中疯狂燃烧的火焰。
《万相真经》的第一幅图,那由无数细微线条构成的玄奥结构,已经深深烙印。每一次用意念去描摹、去触碰那些代表不同“意”与“势”的线条轨迹,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些在我体内失控乱窜的气流,每一次暴走都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经脉里疯狂搅动!有好几次,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某处脆弱的经络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断裂!腥甜的血液涌上喉咙,又被我强行压下,只在嘴角留下一抹暗红的痕迹。
痛!深入骨髓!痛得让人想要发疯!痛得让我无数次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用头去撞那冰冷的石壁!
但每一次剧痛之后,我喘息着,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更加凶狠地投向那本册子。这点痛,压不垮我!我要变强!我要活下去!我要……血债血偿!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失败的尝试,多少次在崩溃的边缘徘徊。终于,在一次意念小心翼翼地牵引着,试图模仿图中一条代表“坚韧”之意的、极其内敛的弧线时——
奇迹发生了!
一股微弱的气流,如同被驯服的溪水,竟真的顺着我意念指引的方向,在一条狭窄的经脉中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流动了一丝!
虽然只有一丝!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虽然紧随其后的依旧是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
但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