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后初晴的宫道上还凝着水洼,苏檀攥着月钱回到厢房时,青布裙角沾了两星泥点。
她背靠着斑驳的木门,指尖数过串钱的草绳,数到第七个铜子时,眉头慢慢拧成了个小疙瘩——比上个月又少了三文七。
“当差三月,月钱从一贯五百文跌到一贯四百六十二文。“她望着指腹被铜钱磨出的薄茧,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昨日王婆子在廊下抖着帕子说“新立猫粮税“时,那眼角扫过她的意味,此刻在脑海里愈发清晰——分明是前日她替司衣局核对冬衣布料时,不小心“算错“了王婆子私扣的半匹锦缎数目,这老虔婆便寻了由头来扎软刀子。
窗外传来阿黄的叫声,那是御花园里最馋嘴的橘猫。
苏檀把铜钱塞进衣襟暗袋,抄起竹篓里的鱼干往园子里走。
绕过堆着残荷的池塘时,正撞见梁小顺蹲在假山下逗猫,青灰太监服的袖口沾着猫毛。
“小顺哥,“她故意把鱼干抖得哗啦响,“这猫粮都快比人吃的贵了。“阿黄立刻竖起耳朵,蹭着她的裤脚直哼哼。
梁小顺抬头,鼠须似的眉毛挑了挑:“你还不知道?
王嬷嬷说御花园这几只金贵猫要每月添顿肉食,银子从咱们月钱里扣。“他伸手去摸阿黄,被猫爪子拍开,“上回我见司膳司送羊肉,说是五斤,偏记成三斤......“
苏檀指尖一紧,鱼干差点掉在地上。
她忙从袖中摸出两文钱,塞到梁小顺手心里:“小顺哥消息最灵通,能不能帮我查查前几个月的猫粮账?
就当给阿黄买鱼干的。“铜钱碰出清脆的响,梁小顺的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
“得嘞!“他把钱揣进怀里,瞥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明儿这时候,我在井台边等你。“
第二日清晨,厢房的破窗纸被风刮得哗啦响。
苏檀正蹲在地上补袜子,门“砰“的一声被踹开。
王婆子裹着靛青棉袍冲进来,脸上的粉扑得像墙皮,手里的铜烟杆敲得门框咚咚响:“好你个小蹄子,敢打听猫粮的事?“
苏檀手一抖,针线扎进指尖。
她慌忙爬起来福身,眼眶立刻红了:“嬷嬷冤枉!
奴婢就是想......想省点钱买猫罐头讨好您。“她故意把“猫罐头“说得含混,又偷偷用指甲掐了掐掌心——上回在司膳房听见掌事说,王婆子的孙子最爱吃蜜饯罐头。
王婆子的烟杆顿在半空。
她眯起眼打量苏檀,见这丫头眼眶泛红,手心里还攥着补了七八个补丁的袜子,到底信了三分。“安分些!“她甩了甩袖子,烟杆敲了敲苏檀的肩,“再敢多嘴,仔细把你发去洗恭桶!“
门“吱呀“一声合上时,苏檀才松了口气。
她摸出藏在席子下的碎银,数出五文塞进梁小顺的茶盏——那老虔婆刚才身上的沉水香里,混着蜜饯铺的甜腻味,倒省了她再查孙子的喜好。
午时的日头正毒。
苏檀蹲在井台边洗帕子,梁小顺缩着脖子溜过来,往她怀里塞了个油纸包:“可算翻到了,在库房最里面的破箱子底。“他抹了把汗,“王嬷嬷的账册,你可当心点。“
油纸包打开时,苏檀的呼吸都轻了。
泛黄的纸页上,“猫粮“一栏写着上月“羊肉三斤,银钱一贯“,可她上个月替王婆子理旧账时,分明在司膳司的出库单上见过“羊肉五斤“的记录。
再往前翻腊月的账,“柴薪三十车“对应“银钱八贯“,而入库单上明明是“柴薪二十五车“——多报的数目,正好和她记在蓝布本上的月钱克扣数对得上。
她指尖发颤,迅速把关键页誊抄到随身的蓝布本上。
墨迹在纸上洇开小团,像块藏起来的疤。
抄完最后一笔,她把账册塞进井边的砖缝,又用油纸裹了三层——王婆子的耳目多,得找个更稳妥的地方。
夜漏三更时,苏檀抱着蓝布本往偏殿走。
她特意绕了条偏僻的回廊,转过朱漆柱子时,迎面撞上一道月白身影。
梅香裹着寒气扑来,裴砚倚着廊柱,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滴凝着的水。
“这么晚还当差?“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上个月的枣泥酥,可还合你口味?“
苏檀慌忙福身,袖中蓝布本的纸角蹭着手臂:“谢殿下赏,甜得牙疼。“她抬头时,正看见裴砚的目光扫过她的袖口,心下一跳,却故意把衣襟拽得更紧些,“不知殿下在此,可是要查夜?“
裴砚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
红绳串着的铜钱在月光下晃出暖光,绳结是个同心结:“前儿你让梁小顺传的消息,说王婆子在库房多报柴薪。
这是情报钱。“
苏檀接过铜钱,指腹擦过红绳上的结。
她垂眸藏起眼底的波动,把铜钱塞进怀里时故意笑得憨:“殿下赏得多,奴婢干活也更卖力。“
裴砚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指腹擦过她耳后时,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瞧着你今儿誊抄的账册,倒比司库的账本还清楚。“他退后两步,隐入阴影里,“明儿辰时,梅树后。
记得带上你的'账本'。“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廊角。
苏檀摸着怀里的铜钱,又摸了摸袖中蓝布本的边角,夜风吹得后颈发凉。
她转身往厢房走,路过井台时,又摸了摸砖缝里的油纸包——这账本,得找个连裴砚都找不到的地方藏。
月光漫过宫墙,照见砖缝里鼓起的油纸包,像块藏在暗处的糖。
第二日清晨,苏檀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她掀开薄被坐起,就听见窗外小宫女的尖叫:“尚宫局的使者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