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嗡——!!!”
全新的嘶吼,
撕裂了龙江船厂上空沉闷的湿气!
不再是泄压阀垂死的哀鸣,
而是…
一种更深沉、
更浑厚、
如同来自大地肺腑的…
狂暴脉动!
格物院工棚旧址,
如今已是一座巨大的、
半露天的“动力舱”。
中心,
那台浴火重生的怪物,
正发出前所未有的咆哮!
黝黑粗壮的炮管锅炉(被锻打得更厚),
表面铆钉在巨大的内部压力下微微发红!
粗如人臂的蒸汽管道不再颤抖,
而是如同绷紧的巨蟒筋络,
发出沉稳的“嗡嗡”共鸣!
连接管道与那暗金色气缸的巨型法兰接口处,
严丝合缝!
只余高温蒸汽透过金属本身散发出的、
扭曲空气的灼热!
最令人心悸的,
是那根全新的、
闪烁着幽暗内敛金光的巨大气缸!
它如同沉睡的巨兽之心,
沉稳地律动着!
内壁打磨得光可鉴人!
包裹着紫檀木与熟铁皮的沉重活塞,
在狂暴蒸汽的推动下,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
稳定而蛮横的力量!
驱动着那根裹着铁皮的巨大栎木活塞杆!
活塞杆另一端,
连接着一个直径近丈、
由整块铁力木掏空、
外箍数道暗红铁箍的…
巨型飞轮!
“轰!咔!轰!咔!”
飞轮不再是艰难跳动,
而是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蛮力,
沉重而稳定地…
旋转起来!
每一次活塞的往复,
都伴随着飞轮边缘铁箍撞击空气的沉闷爆响!
每一次飞轮的转动,
都卷起一股灼热的气浪!
带动着临时连接在飞轮轴上的、
几根粗大铁链拖拽着的…
数块千斤巨石!
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如同巨兽拖曳着山峦前行!
力量!
纯粹!
狂暴!
碾压一切的力量!
徐寿脸上油污被汗水冲开一道道沟壑,
他死死抓着连接飞轮轴的一根铁杆,
感受着那通过金属传递而来的、
几乎要将他手臂震脱臼的恐怖脉动!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暗金色气缸,
看着它在狂暴的蒸汽压力下纹丝不动!
看着活塞杆每一次凶悍的冲击!
他咧开嘴,
无声地嘶吼着,
泪水混着汗水疯狂涌出!
成了!
这烧不烂!
磨不穿!
压不垮的…
金刚铁心!
真的成了!
“掌院!成了!真的成了!”
他猛地转向工棚角落阴影里静立的陈墨,
声音嘶哑变形,
带着哭腔和极致的狂喜!
陈墨没有动。
他依旧裹着那身沾满油污煤灰的官袍,
站在翻腾灼热的蒸汽边缘。
巨大的飞轮卷起的风,
吹乱了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他看着那暗金色气缸沉稳地律动,
看着飞轮稳定地旋转,
看着千斤巨石如同玩具般被拖拽。
脸上没有任何狂喜,
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
疲惫与冷冽。
金刚铁心已成。
可那承载它的…
铁肋木壳的巨兽…
还趴在龙江船厂的坞底,
等待着这颗心脏的注入。
三个月…
最后的期限,
如同勒紧咽喉的绞索!
“拆。”
陈墨的声音在蒸汽的轰鸣中异常清晰。
“所有…能拆的。”
他指着那台咆哮的机器。
“锅炉…气缸…飞轮…”
“连同这…
拖石头的铁链!”
“全部…运往龙江!”
“今日…
装船!”
龙江船厂。
最大的干船坞内。
浑浊的江水已被厚重的闸门死死挡在坞外。
坞底,
泥泞早已被清理干净,
铺设着巨大的原木滚道。
滚道之上,
匍匐着一头…
前所未有的钢铁木兽!
近三十丈长的船身骨架已完全成型!
粗壮得惊人的百年巨木龙骨,
如同巨兽的脊梁,
贯穿首尾。
龙骨之上,
一根根黝黑粗壮、
带着狰狞锻打疤痕的工字铁肋,
如同巨兽的肋骨,
深深嵌入巨木之中!
每一根铁肋与龙骨的结合部,
都被巨大的、
暗红色的、
嵌入木中的熟铁箍死死锁住!
凝固的暗红色“铁木胶”如同干涸的血痂,
覆盖着每一处咬合的缝隙!
船壳的厚木板尚未完全铺设完毕,
只在关键部位铆钉了部分板材,
露出内部纵横交错的铁肋木架,
充满了野蛮而坚固的力量感!
船体中部靠后的位置,
一个巨大的、
特意预留出的空洞,
如同巨兽敞开的胸腔,
正等待着那颗…
狂暴心脏的降临!
“黄龙头”佝偻着背,
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拐杖,
站在坞底滚道旁。
他比几个月前更加苍老枯瘦,
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疲惫,
但那双浑浊的老眼,
此刻却死死盯着坞口方向,
燃烧着最后一丝近乎执拗的火焰。
他身后,
所有幸存的船匠、
格物院匠人、
军汉流民,
都如同泥塑木雕般静立着,
目光同样死死锁住坞口。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桐油的味道。
死寂中,
只有远处长江隐隐传来的波涛声。
来了!
沉重的、
如同巨兽喘息般的号子声!
由远及近!
碾压着坞口的泥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那根黝黑厚重、
铆钉密布、
依旧残留着高温烘烤痕迹的…
炮管锅炉!
它被数十名赤膊的军汉用粗大的原木和铁链拖拽着,
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缓缓滑入坞内滚道!
如同被猎获的洪荒巨兽的头颅!
紧接着!
是那闪烁着幽暗内敛金光、
沉重得让抬它的十几个壮汉面红耳赤、
青筋暴突的…
暗金气缸!
它被小心地放置在一个特制的巨大木架上,
在滚道上缓缓移动。
阳光偶尔穿过坞棚的缝隙,
照射在它光洁如镜的内壁上,
折射出令人心悸的、
冰冷而神秘的光泽!
如同巨兽那颗…
金刚不坏的心脏!
再后面,
是巨大的飞轮、
粗壮的活塞杆、
盘绕的冷凝铜管、
以及各种拆卸下来的沉重部件…
如同一头巨兽被肢解的肢体和内脏,
在号子声和滚木的呻吟中,
缓缓运向那敞开的“胸腔”!
“黄龙头”的呼吸骤然粗重!
他握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暗金气缸,
仿佛要将其烙印进灵魂深处!
来了!
这传说中的“撼动乾坤之力”!
这强行打入木作血脉的钢铁之心!
终于…
要合体了!
“定位!”
陈墨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坞底炸响!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预留的“胸腔”旁,
脸上是油污也掩盖不住的疲惫和一种病态的亢奋。
巨大的吊架(临时用巨木和铁链搭建)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粗如儿臂的铁链绷紧!
沉重的暗金气缸被缓缓吊起,
在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下,
如同祭坛上的圣物,
精准地…
落向船体预留底座上那早已铸造好的、
带着巨大凹槽和螺栓孔的…
铸铁基座!
“落——!”
徐寿的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嘶吼!
“铛——啷——!”
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暗金气缸稳稳嵌入铸铁基座!
严丝合缝!
“螺栓!
上死!”
陈墨厉喝!
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熟铁螺栓,
被烧红的铁钳夹着,
狠狠插入预留的孔洞!
巨大的扳手如同攻城槌,
在军汉们的号子声中,
将螺帽死死拧紧!
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声!
锅炉被吊装到位!
粗壮的蒸汽管道被强行对准法兰接口!
巨大的扳手再次挥舞!
烧红的铆钉被铁锤狠狠砸入!
“铛!铛!铛!”
每一次敲击,
都如同巨兽心脏的…
第一声搏动!
冷凝器就位!
飞轮就位!
传动轴连接!
粗大的铁链被缠绕在飞轮巨大的输出轴上,
另一端…
连接着坞底闸门那沉重无比的…
绞盘!
工棚内那令人心悸的脉动,
似乎已顺着冰冷的金属,
传递到了这坞底的每一寸土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空气绷紧到了极致!
陈墨站在那敞开的“胸腔”旁,
脚下是冰冷的、
沾满油污的龙骨巨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暗金色气缸冰冷的光泽,
看了一眼锅炉铆钉上残留的暗红,
看了一眼缠绕在飞轮轴上、
绷得笔直的粗大铁链。
他缓缓抬起头,
望向坞口闸门的方向。
眼神空洞,
深不见底。
然后。
他抬起手。
那只沾满油污、
微微颤抖的手。
指向坞口闸门绞盘旁,
那根早已准备好的、
粗如儿臂的…
点火信号旗杆!
“点——火——!”
嘶哑的吼声,
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火星!
“嗤啦——!”
沾满火油的信号旗被火把瞬间点燃!
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在江风中疯狂舞动!
如同巨兽睁开的…
第一只…
燃烧的眼睛!
闸门绞盘旁。
徐寿布满烫疤的脸在火光下扭曲!
他如同疯魔,
用尽全身力气,
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狠狠捅进了锅炉下方…
那早已堆满焦炭和引火物的…
燃烧室!
“轰——!”
沉闷的爆燃声!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从炉膛口喷涌而出!
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锅炉壁!
灼人的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
猛地扩散开来!
“鼓风!
给老子…
吹起来——!”
徐寿的咆哮淹没在火焰的怒吼中!
巨大的鼓风囊如同垂死巨兽的肺叶,
在军汉们赤膊的、
肌肉虬结的疯狂推动下,
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呼哧!呼哧!”声!
强劲的气流涌入炉膛!
火焰由橘红瞬间转为刺目的白炽!
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和恐怖的高温!
整个预留的“胸腔”瞬间化作熔炉!
热浪扭曲了视线!
时间在烈焰的咆哮和灼人的等待中缓慢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台被烈焰包裹的机器!
盯着那暗金色的气缸!
盯着那缠绕在飞轮轴上、
绷得笔直的粗大铁链!
“嗡……”
低沉压抑的嗡鸣声,
如同大地苏醒的叹息,
开始从锅炉深处传来!
越来越响!
越来越急!
“呜——!!!”
全新的、
狂暴的嘶吼!
不再是工棚里的脉动!
而是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
洪荒巨兽的咆哮!
猛地从全新的泄压阀口喷薄而出!
凝练的白色蒸汽柱!
带着摧山坼地的力量!
狠狠刺向坞棚的顶梁!
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锅炉在烈焰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粗壮的蒸汽管道剧烈共鸣!
暗金色的气缸猛地一震!
光洁如镜的内壁上,
倒映出活塞如同攻城巨锤般…
悍然冲击的倒影!
“轰——咔!!!”
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
连接着气缸的巨型活塞杆!
如同被无形巨神挥动的战斧!
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
猛地…
推动!
“嘎吱——嗡!!!”
巨大的飞轮!
那由整块铁力木掏空、
外箍数道暗红铁箍的庞然大物!
在活塞杆狂暴力量的驱动下,
发出令人牙酸的、
不堪重负的呻吟!
随即…
猛地挣脱了最初的滞涩!
沉重而稳定地…
旋转起来!
速度…
越来越快!
力量…
越来越狂暴!
“绷!”
缠绕在飞轮输出轴上的粗大铁链!
瞬间被巨力拉得笔直!
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绷紧声!
铁链的另一端,
连接着坞底闸门那沉重无比的生铁绞盘!
巨大的绞盘齿轮…
在铁链传来的、
如同海啸般汹涌的蛮力拉扯下…
猛地…
跳动了一下!
发出一声沉闷的、
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
“咔哒!”声!
紧接着!
“嘎啦啦啦啦——!!!”
令人牙酸的、
巨大金属齿轮强行啮合转动的刺耳摩擦声!
如同巨兽磨牙!
响彻整个干船坞!
那扇由百年硬木包裹厚厚熟铁皮、
重逾万钧、
死死卡在坞槽中的…
巨大闸门!
在绞盘齿轮狂暴的撕扯下,
猛地…
颤动了一下!
坞槽边缘,
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和碎石,
簌簌滑落!
动了!
那扇如同山岳般沉重的闸门!
动了!
“开…开了?!”
一个船匠失声尖叫,
声音扭曲变调!
“闸门!闸门动了!”
“老天爷!真…真推动了!”
“撼动乾坤!真是撼动乾坤之力啊!”
短暂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坞底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和狂吼!
匠人们、
军汉们如同疯魔,
捶打着胸膛,
涕泪横流!
徐寿跪倒在滚烫的泥地上,
朝着那咆哮的机器疯狂磕头!
“黄龙头”死死拄着拐杖,
老泪纵横,
干瘦的身躯剧烈颤抖!
成功了!
这钢铁之心!
这金刚铁骨!
真的驱动了这头沉睡的木铁巨兽!
推动了那万钧闸门!
坞口高处。
临时搭建的望台上。
朱元璋负手而立。
玄色龙袍的下摆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那张如同刀劈斧削的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
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
倒映着坞底那咆哮的机器、
旋转的飞轮、
绷紧的铁链、
以及那扇在巨力撕扯下…
缓缓…
缓缓…
向两侧滑开的…
巨大闸门!
浑浊的江水,
如同挣脱牢笼的怒龙,
发出低沉的咆哮,
从闸门开启的缝隙中…
汹涌而入!
冰冷腥咸的水汽扑面而来。
朱元璋的指尖,
在宽大的袍袖下,
几不可查地…
蜷缩了一下。
仿佛要攥住那扑面而来的…
万里波涛。
和波涛尽头…
那遥不可及的…
金山幻影。
闸门越开越大。
江水奔涌的咆哮声越来越响。
淹没了机器的嘶吼。
淹没了人的狂呼。
龙江船厂巨大的干船坞内,
这头由钢铁意志与千年木艺强行糅合、
以沙金为祭、
承载着帝王野心与个人生死的…
钢铁木兽,
其巨大的、
尚未完全合拢的胸腔内,
那颗暗金色的心脏…
正发出第一声…
震动长江的…
狂暴咆哮!
闸门洞开。
江水倒灌。
巨兽…
即将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