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龙舟吞浪

“呜——嗡——!!!”

全新的嘶吼,

撕裂了龙江船厂上空沉闷的湿气!

不再是泄压阀垂死的哀鸣,

而是…

一种更深沉、

更浑厚、

如同来自大地肺腑的…

狂暴脉动!

格物院工棚旧址,

如今已是一座巨大的、

半露天的“动力舱”。

中心,

那台浴火重生的怪物,

正发出前所未有的咆哮!

黝黑粗壮的炮管锅炉(被锻打得更厚),

表面铆钉在巨大的内部压力下微微发红!

粗如人臂的蒸汽管道不再颤抖,

而是如同绷紧的巨蟒筋络,

发出沉稳的“嗡嗡”共鸣!

连接管道与那暗金色气缸的巨型法兰接口处,

严丝合缝!

只余高温蒸汽透过金属本身散发出的、

扭曲空气的灼热!

最令人心悸的,

是那根全新的、

闪烁着幽暗内敛金光的巨大气缸!

它如同沉睡的巨兽之心,

沉稳地律动着!

内壁打磨得光可鉴人!

包裹着紫檀木与熟铁皮的沉重活塞,

在狂暴蒸汽的推动下,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

稳定而蛮横的力量!

驱动着那根裹着铁皮的巨大栎木活塞杆!

活塞杆另一端,

连接着一个直径近丈、

由整块铁力木掏空、

外箍数道暗红铁箍的…

巨型飞轮!

“轰!咔!轰!咔!”

飞轮不再是艰难跳动,

而是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蛮力,

沉重而稳定地…

旋转起来!

每一次活塞的往复,

都伴随着飞轮边缘铁箍撞击空气的沉闷爆响!

每一次飞轮的转动,

都卷起一股灼热的气浪!

带动着临时连接在飞轮轴上的、

几根粗大铁链拖拽着的…

数块千斤巨石!

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如同巨兽拖曳着山峦前行!

力量!

纯粹!

狂暴!

碾压一切的力量!

徐寿脸上油污被汗水冲开一道道沟壑,

他死死抓着连接飞轮轴的一根铁杆,

感受着那通过金属传递而来的、

几乎要将他手臂震脱臼的恐怖脉动!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暗金色气缸,

看着它在狂暴的蒸汽压力下纹丝不动!

看着活塞杆每一次凶悍的冲击!

他咧开嘴,

无声地嘶吼着,

泪水混着汗水疯狂涌出!

成了!

这烧不烂!

磨不穿!

压不垮的…

金刚铁心!

真的成了!

“掌院!成了!真的成了!”

他猛地转向工棚角落阴影里静立的陈墨,

声音嘶哑变形,

带着哭腔和极致的狂喜!

陈墨没有动。

他依旧裹着那身沾满油污煤灰的官袍,

站在翻腾灼热的蒸汽边缘。

巨大的飞轮卷起的风,

吹乱了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他看着那暗金色气缸沉稳地律动,

看着飞轮稳定地旋转,

看着千斤巨石如同玩具般被拖拽。

脸上没有任何狂喜,

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

疲惫与冷冽。

金刚铁心已成。

可那承载它的…

铁肋木壳的巨兽…

还趴在龙江船厂的坞底,

等待着这颗心脏的注入。

三个月…

最后的期限,

如同勒紧咽喉的绞索!

“拆。”

陈墨的声音在蒸汽的轰鸣中异常清晰。

“所有…能拆的。”

他指着那台咆哮的机器。

“锅炉…气缸…飞轮…”

“连同这…

拖石头的铁链!”

“全部…运往龙江!”

“今日…

装船!”

龙江船厂。

最大的干船坞内。

浑浊的江水已被厚重的闸门死死挡在坞外。

坞底,

泥泞早已被清理干净,

铺设着巨大的原木滚道。

滚道之上,

匍匐着一头…

前所未有的钢铁木兽!

近三十丈长的船身骨架已完全成型!

粗壮得惊人的百年巨木龙骨,

如同巨兽的脊梁,

贯穿首尾。

龙骨之上,

一根根黝黑粗壮、

带着狰狞锻打疤痕的工字铁肋,

如同巨兽的肋骨,

深深嵌入巨木之中!

每一根铁肋与龙骨的结合部,

都被巨大的、

暗红色的、

嵌入木中的熟铁箍死死锁住!

凝固的暗红色“铁木胶”如同干涸的血痂,

覆盖着每一处咬合的缝隙!

船壳的厚木板尚未完全铺设完毕,

只在关键部位铆钉了部分板材,

露出内部纵横交错的铁肋木架,

充满了野蛮而坚固的力量感!

船体中部靠后的位置,

一个巨大的、

特意预留出的空洞,

如同巨兽敞开的胸腔,

正等待着那颗…

狂暴心脏的降临!

“黄龙头”佝偻着背,

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拐杖,

站在坞底滚道旁。

他比几个月前更加苍老枯瘦,

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疲惫,

但那双浑浊的老眼,

此刻却死死盯着坞口方向,

燃烧着最后一丝近乎执拗的火焰。

他身后,

所有幸存的船匠、

格物院匠人、

军汉流民,

都如同泥塑木雕般静立着,

目光同样死死锁住坞口。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桐油的味道。

死寂中,

只有远处长江隐隐传来的波涛声。

来了!

沉重的、

如同巨兽喘息般的号子声!

由远及近!

碾压着坞口的泥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那根黝黑厚重、

铆钉密布、

依旧残留着高温烘烤痕迹的…

炮管锅炉!

它被数十名赤膊的军汉用粗大的原木和铁链拖拽着,

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缓缓滑入坞内滚道!

如同被猎获的洪荒巨兽的头颅!

紧接着!

是那闪烁着幽暗内敛金光、

沉重得让抬它的十几个壮汉面红耳赤、

青筋暴突的…

暗金气缸!

它被小心地放置在一个特制的巨大木架上,

在滚道上缓缓移动。

阳光偶尔穿过坞棚的缝隙,

照射在它光洁如镜的内壁上,

折射出令人心悸的、

冰冷而神秘的光泽!

如同巨兽那颗…

金刚不坏的心脏!

再后面,

是巨大的飞轮、

粗壮的活塞杆、

盘绕的冷凝铜管、

以及各种拆卸下来的沉重部件…

如同一头巨兽被肢解的肢体和内脏,

在号子声和滚木的呻吟中,

缓缓运向那敞开的“胸腔”!

“黄龙头”的呼吸骤然粗重!

他握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暗金气缸,

仿佛要将其烙印进灵魂深处!

来了!

这传说中的“撼动乾坤之力”!

这强行打入木作血脉的钢铁之心!

终于…

要合体了!

“定位!”

陈墨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坞底炸响!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预留的“胸腔”旁,

脸上是油污也掩盖不住的疲惫和一种病态的亢奋。

巨大的吊架(临时用巨木和铁链搭建)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粗如儿臂的铁链绷紧!

沉重的暗金气缸被缓缓吊起,

在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下,

如同祭坛上的圣物,

精准地…

落向船体预留底座上那早已铸造好的、

带着巨大凹槽和螺栓孔的…

铸铁基座!

“落——!”

徐寿的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嘶吼!

“铛——啷——!”

沉重的金属碰撞声!

暗金气缸稳稳嵌入铸铁基座!

严丝合缝!

“螺栓!

上死!”

陈墨厉喝!

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熟铁螺栓,

被烧红的铁钳夹着,

狠狠插入预留的孔洞!

巨大的扳手如同攻城槌,

在军汉们的号子声中,

将螺帽死死拧紧!

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声!

锅炉被吊装到位!

粗壮的蒸汽管道被强行对准法兰接口!

巨大的扳手再次挥舞!

烧红的铆钉被铁锤狠狠砸入!

“铛!铛!铛!”

每一次敲击,

都如同巨兽心脏的…

第一声搏动!

冷凝器就位!

飞轮就位!

传动轴连接!

粗大的铁链被缠绕在飞轮巨大的输出轴上,

另一端…

连接着坞底闸门那沉重无比的…

绞盘!

工棚内那令人心悸的脉动,

似乎已顺着冰冷的金属,

传递到了这坞底的每一寸土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空气绷紧到了极致!

陈墨站在那敞开的“胸腔”旁,

脚下是冰冷的、

沾满油污的龙骨巨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暗金色气缸冰冷的光泽,

看了一眼锅炉铆钉上残留的暗红,

看了一眼缠绕在飞轮轴上、

绷得笔直的粗大铁链。

他缓缓抬起头,

望向坞口闸门的方向。

眼神空洞,

深不见底。

然后。

他抬起手。

那只沾满油污、

微微颤抖的手。

指向坞口闸门绞盘旁,

那根早已准备好的、

粗如儿臂的…

点火信号旗杆!

“点——火——!”

嘶哑的吼声,

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火星!

“嗤啦——!”

沾满火油的信号旗被火把瞬间点燃!

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在江风中疯狂舞动!

如同巨兽睁开的…

第一只…

燃烧的眼睛!

闸门绞盘旁。

徐寿布满烫疤的脸在火光下扭曲!

他如同疯魔,

用尽全身力气,

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狠狠捅进了锅炉下方…

那早已堆满焦炭和引火物的…

燃烧室!

“轰——!”

沉闷的爆燃声!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从炉膛口喷涌而出!

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锅炉壁!

灼人的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

猛地扩散开来!

“鼓风!

给老子…

吹起来——!”

徐寿的咆哮淹没在火焰的怒吼中!

巨大的鼓风囊如同垂死巨兽的肺叶,

在军汉们赤膊的、

肌肉虬结的疯狂推动下,

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呼哧!呼哧!”声!

强劲的气流涌入炉膛!

火焰由橘红瞬间转为刺目的白炽!

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和恐怖的高温!

整个预留的“胸腔”瞬间化作熔炉!

热浪扭曲了视线!

时间在烈焰的咆哮和灼人的等待中缓慢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台被烈焰包裹的机器!

盯着那暗金色的气缸!

盯着那缠绕在飞轮轴上、

绷得笔直的粗大铁链!

“嗡……”

低沉压抑的嗡鸣声,

如同大地苏醒的叹息,

开始从锅炉深处传来!

越来越响!

越来越急!

“呜——!!!”

全新的、

狂暴的嘶吼!

不再是工棚里的脉动!

而是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

洪荒巨兽的咆哮!

猛地从全新的泄压阀口喷薄而出!

凝练的白色蒸汽柱!

带着摧山坼地的力量!

狠狠刺向坞棚的顶梁!

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锅炉在烈焰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粗壮的蒸汽管道剧烈共鸣!

暗金色的气缸猛地一震!

光洁如镜的内壁上,

倒映出活塞如同攻城巨锤般…

悍然冲击的倒影!

“轰——咔!!!”

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

连接着气缸的巨型活塞杆!

如同被无形巨神挥动的战斧!

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

猛地…

推动!

“嘎吱——嗡!!!”

巨大的飞轮!

那由整块铁力木掏空、

外箍数道暗红铁箍的庞然大物!

在活塞杆狂暴力量的驱动下,

发出令人牙酸的、

不堪重负的呻吟!

随即…

猛地挣脱了最初的滞涩!

沉重而稳定地…

旋转起来!

速度…

越来越快!

力量…

越来越狂暴!

“绷!”

缠绕在飞轮输出轴上的粗大铁链!

瞬间被巨力拉得笔直!

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绷紧声!

铁链的另一端,

连接着坞底闸门那沉重无比的生铁绞盘!

巨大的绞盘齿轮…

在铁链传来的、

如同海啸般汹涌的蛮力拉扯下…

猛地…

跳动了一下!

发出一声沉闷的、

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

“咔哒!”声!

紧接着!

“嘎啦啦啦啦——!!!”

令人牙酸的、

巨大金属齿轮强行啮合转动的刺耳摩擦声!

如同巨兽磨牙!

响彻整个干船坞!

那扇由百年硬木包裹厚厚熟铁皮、

重逾万钧、

死死卡在坞槽中的…

巨大闸门!

在绞盘齿轮狂暴的撕扯下,

猛地…

颤动了一下!

坞槽边缘,

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和碎石,

簌簌滑落!

动了!

那扇如同山岳般沉重的闸门!

动了!

“开…开了?!”

一个船匠失声尖叫,

声音扭曲变调!

“闸门!闸门动了!”

“老天爷!真…真推动了!”

“撼动乾坤!真是撼动乾坤之力啊!”

短暂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坞底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和狂吼!

匠人们、

军汉们如同疯魔,

捶打着胸膛,

涕泪横流!

徐寿跪倒在滚烫的泥地上,

朝着那咆哮的机器疯狂磕头!

“黄龙头”死死拄着拐杖,

老泪纵横,

干瘦的身躯剧烈颤抖!

成功了!

这钢铁之心!

这金刚铁骨!

真的驱动了这头沉睡的木铁巨兽!

推动了那万钧闸门!

坞口高处。

临时搭建的望台上。

朱元璋负手而立。

玄色龙袍的下摆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那张如同刀劈斧削的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

如同两口冰封的寒潭,

倒映着坞底那咆哮的机器、

旋转的飞轮、

绷紧的铁链、

以及那扇在巨力撕扯下…

缓缓…

缓缓…

向两侧滑开的…

巨大闸门!

浑浊的江水,

如同挣脱牢笼的怒龙,

发出低沉的咆哮,

从闸门开启的缝隙中…

汹涌而入!

冰冷腥咸的水汽扑面而来。

朱元璋的指尖,

在宽大的袍袖下,

几不可查地…

蜷缩了一下。

仿佛要攥住那扑面而来的…

万里波涛。

和波涛尽头…

那遥不可及的…

金山幻影。

闸门越开越大。

江水奔涌的咆哮声越来越响。

淹没了机器的嘶吼。

淹没了人的狂呼。

龙江船厂巨大的干船坞内,

这头由钢铁意志与千年木艺强行糅合、

以沙金为祭、

承载着帝王野心与个人生死的…

钢铁木兽,

其巨大的、

尚未完全合拢的胸腔内,

那颗暗金色的心脏…

正发出第一声…

震动长江的…

狂暴咆哮!

闸门洞开。

江水倒灌。

巨兽…

即将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