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封:老宅
- 我们的第一百零一封信
- 藕花珠缀
- 3305字
- 2025-06-14 15:35:00
1
“下一站—西安。”
“小小快醒醒我们要到了。”妈妈轻声叫醒了顾小小。
下了火车,又坐上了大巴,山路崎岖,弯弯绕绕的太多了,让顾小小和她的妈妈两人都用头转向的。
“连春到了!要下的赶紧。”司机坐在最前面吆喝着。
顾小小和妈妈下了车,小舅舅早就开着摩托车等好了,东西装车,捆好,发动,摩托车的轰鸣声,小舅舅坐在最前面,小小的摩托车做了三个人,一路上来盘旋的山公路。
“一路过来的怎么样啊。”风很大,小舅舅说的很大声。
“挺好的,就是山路不习惯,我们有点晕车了。”
摩托车一路开到了进入小院的路口,道路泥泞,顾小小和妈妈下了车,走在前面,小舅舅骑着摩托,慢慢的开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大白狗狂吠。厨房里的饭菜香早就飘满了山间。
岁月无声地流淌回那座青瓦斑驳、树影婆娑的小院——那是外公的院子,是她回到了那个,童年安放所有温情与喧闹的岛屿。
2
那些年,当妈妈和外公双双出门,家中空荡得只剩回音,大舅舅便会默默坐到她身边,粗笨的手指拨弄着五颜六色的珠子。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声音含混不清,却像一道温暖的屏障,将寂静隔绝在外。
大舅舅总是喜欢一个人在灶头房里待着,烧着柴火,房梁上面挂着过年要用的熏肉和腊肉,顾小小就会跑到灶头房里陪着大舅舅说说话。
二舅舅只在年关杀猪时才现身,身影如凛冽的朔风骤然刮进院门。他常年在外经营,脸膛被风霜刻出冷硬的线条。
过年前,家家户户总是要杀猪的,一帮大男人在小院子里,猪的叫声充满了整个院子,一只大猪试图挣脱了,但是不知方向,在院子里到处乱跑,顾小小听到声音,跑出去看,猪刚好从小小面前跑过,外公拉住了她,那群男人们挥刀屠猪,猪的尖嚎撕裂了清晨的寂静,血沫溅落在积雪上,红得刺眼。
顾小小缩在灶头房门后偷看,被二舅舅偶然扫过的目光冻得一哆嗦——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像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
外公却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们的动作,在他们吵闹的声音中,皱纹更深地刻进额头。
小舅舅悄悄把顾小小拉到屋后,塞给她一块捂在怀里温热的烤红薯:“别怕,你二舅舅……性子就那样。”
红薯的热气烫着掌心,甜香弥漫,暂时驱散了前院那浓重的血腥气和无形压力。小舅舅的眼睛映着冬日稀薄的阳光,清亮又温暖。
3
顾小小最爱的,是跟着小舅舅去山下的县城。
小舅舅身形清瘦,踩动那辆旧自行车时却异常稳健有力。山路颠簸蜿蜒,顾小小紧紧搂住他的腰,风呼呼灌进耳朵,带着山野草木的清新气息。
县城集市是另一个沸腾的世界,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杂蒸腾。小舅舅总能准确地找到卖糖果、辣子和彩色头绳的摊子,每次都不忘给小小买点新奇玩意儿。
他俯身挑选时,脖颈清瘦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晰。顾小小一手攥着刚买的糖果,一手被小舅舅干燥温暖的手掌牢牢牵着。
穿行于喧嚣的人潮中,如同小船被稳稳牵引着,穿行于喧腾的河流,外面世界再大再闹,也惊扰不了她此刻内心的笃定安宁。
小舅舅的旧自行车驮回的不仅是年货,还有小小被新奇点燃的快乐。
4
不久,外公的离世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冻结了整个小院。
葬礼那日,天阴得像块湿透的脏抹布。
在麻木的哀哭和缭绕的纸烟灰烬里茫然四顾。
顾小小看见小舅舅了。他跪在灵前添纸,瘦得几乎脱了形,孝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如同挂在一副突兀支起的骨架上。他沉默地拨弄着火盆里将熄的余烬,火星偶尔微弱地跳跃一下,映着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此刻像一根燃到尽头、脆弱不堪的枯枝,随时会在这沉重的悲伤里无声折断。灵堂里弥漫的烟灰呛得小小喉咙发紧,她下意识想朝小舅舅挪过去,却被人群的哀伤和香烛的烟雾隔开了距离。
纸灰尚未落定,二舅舅便踩着院子里湿冷的泥泞,径直走到小舅舅面前。
他脸上没有哀戚,只有一种事务性的冷硬:“老三,爹没了,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我那边地方宽展,把妈接过去。这老宅……得有个说法。”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沉默的小舅舅,又瞟了一眼旁边懵懂站着的大舅舅,“大哥这样子,以后肯定得去养老院,省心。你一个人守着这破院子,图啥?”
话音落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死水,激起无声的寒意。
小舅舅缓缓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簇未熄的炭火似乎骤然炽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只余一片沉寂的灰烬。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二哥,爹……刚走。”
短短五个字,耗尽了力气,他垂下眼,不再看任何人。
5
二舅舅的行动迅疾如刀。
没出正月,他便不由分说地把外婆接走了。外婆被扶上那辆小卡车时,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车帮,浑浊的泪无声地爬满脸颊的沟壑,她回头望着小院,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车轮碾过院外泥泞的小路,载走了外婆和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温度。
几天后,一辆陌生的、印着“阳光养老院”字样的面包车停在院门外。
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走进来,要带走大舅舅。
大舅舅似乎预感到什么,惊恐地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呜咽,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死死抱住院中那棵老梨树的树干,粗糙的树皮磨破了他粗糙的手掌,渗出细小的血珠。他力气大得惊人,谁也掰不开。
小舅舅站在堂屋门口,脸色苍白得像院墙上的残雪,他看着大舅舅徒劳的挣扎,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身体微微颤抖着,却终究没有上前一步。
顾小小躲在窗后,心被那绝望的呜咽撕扯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妈妈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最终,是二舅舅铁青着脸上去,用了蛮力,硬生生掰开了大舅舅紧抱树干的手。
大舅舅被拖上了车。
小舅舅慢慢走过了出来,车子开远了,他在车子后面静静的看着。
老宅彻底空了。
小舅舅成了这偌大院落里唯一的主人。
顾小小跟着妈妈离开了村子,心却像系了根线,遥遥地牵在那座寂静的小院里。
每次回去,都感觉小舅舅更沉默、更瘦削一分。他依旧种着院前那一小片地,侍弄着外公留下的那头日渐衰老的黄牛。牛棚的气味、泥土的气息、灶膛里柴草燃烧的烟火气……
这些曾经充盈院落的活气,似乎也随着小舅舅生命的缓慢流逝而日渐稀薄。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和远处沉默的山峦,眼神空洞得如同废弃多年的古井。时间在这里,仿佛成了那老黄牛迟缓沉重的咀嚼,漫长而滞涩,一点点啃噬着仅剩的光阴。
6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妈妈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村里人打来的,声音急促而沉重。她们冒着风雪赶回小院时,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扑面而来,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屋里冷得像冰窖,只有那头卧在冰冷牛棚里的老黄牛,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哀鸣,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撞得人心口生疼。
小舅舅永远的留在了外公的身边。
小舅舅的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
顾小小在清理那间冰冷空寂的屋子时,在炕席下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抽出来,是一个裹了好几层防潮油纸的旧本子。
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夹着的,正是外公那份泛黄的房产证。
在房产证的内页,有一行小舅舅用铅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字迹:“爹,院子在,根就在。我守着,安心。”
字迹深深嵌入纸纤维里,像刻下的誓言。
顾小小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砸落在那些墨色凝重的字迹上。
原来小舅舅沉默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几间风雨飘摇的老屋,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对逝去父亲的承诺,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家最后未曾倾覆的象征。
多年后一个深秋,顾小小独自踏上了归程。
通往老宅的小路几乎被荒草吞没。
推开那扇朽坏不堪、吱呀作响的院门,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断壁残垣隐没在齐腰深的枯草中,唯有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梨树还在,枝头挂着几个干瘪发黑的果子,在萧瑟的风里轻轻摇晃,如同岁月垂挂的泪滴。
她慢慢走进坍塌的堂屋旧址,目光扫过积满厚厚灰尘的角落,忽然定住了。
在倾倒的灶台碎砖旁,她蹲下身,小心地拾起柴火,走到院子里,那棵树被风吹打着,一颗凝固的泪,映照出旧日阳光的碎片——大舅舅笨拙的哼唱,他的陪伴,二舅舅刀锋般冰冷的眼神,小舅舅清瘦脊背上传来的温热与坚定,外公看杀猪是的沉默……所有离散的音容,所有被时光碾碎的爱与痛,都在这一瞬间,透过掌中这微小的、蒙尘的斑斓,汹涌地复活过来。
她攥紧了那张泛黄的相片,那是过年时拍摄的,所有人都还在,大家笑的都很开心。
抬眼望向院中那棵孤独的老梨树,深秋的风穿过它空疏的枝桠,发出呜呜的低咽,如同一声穿越漫长时光、终于抵达的叹息。
原来有些人,有些地方,从未真正离开。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沉甸甸地活在了我们记忆的土壤里,成为我们灵魂深处,那处永远无法被风雨彻底抹平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