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的暮色,像是被水洇开的淡墨,黏稠地漫过崇仁坊高耸的坊墙。李默在光德坊后墙根最深的阴影里喘匀了最后一口气,手指近乎粗暴地搓掉指甲缝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暗褐泥痂,又用一捧接一捧冰冷的、带着铁锈气的积水反复冲洗袖口和靴帮。泥污搓掉了,但那来自地下肠道般的、混杂着淤泥腐烂物的刺鼻恶臭,却像最顽固的癣,钻进布料的每一个细微孔洞,沾附在皮肤纹理深处,连他自己都隐隐作呕。他咬紧牙关,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将那股淤积在胸腔、几乎要烧穿骨头的灼热恨意狠狠压回冰封的暗窖,换上那套沾满木屑尘灰的靛蓝粗布短衣,肩上搭着那条磨得起毛的汗巾,拖着步子汇入了崇仁坊最后的人流。
暮鼓响过之前的崇仁坊,还有一丝慵懒的余裕。几辆青幔牛车慢悠悠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李默佝偻着背,步伐拖沓,肩膀随着每一步轻微地晃荡,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的匠人,头几乎垂到胸前,浑浊的目光只盯着脚下几尺方寸,汗巾的一角垂下来,随着蹒跚的步伐轻轻拍打着膝盖。只有偶尔在某个府邸侧门停顿时,借着整理肩上汗巾或用指腹抹去眼角“灰尘”的间隙,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冰锥般的视线才会无声疾扫,将街道布局、巡逻哨位精确地刻入脑海。
巡逻太密了。轻甲皮靴的金吾卫三人一组,步调整齐,刀柄轻撞着腰腹甲片,发出沉滞的“咔哒”声。他们的目光比横刀的锋刃更锋利,刮过每一块地砖,每一个可以藏匿的角落。裹着褐色短褐的武侯铺兵更是游弋不断,脚步声细碎急促,像被鞭子驱赶的蚂蚁,腰间的水火棍在奔跑中拍打着裤腿。
李默在一处高门侧翼的阴影里停下,背抵着冰凉的砖石,像真的乏透了。手从腰后摸索着,摸出那柄三寸长的黄杨木短尺,放在手心掂量,浑浊的目光似是无意地“迷路”,扫过街对面——姚府的黑漆大门紧闭,狻猊门环凝着冰冷的暮色。视线滑走,如同黏着的蛛丝,粘向了府邸后身处那条狭窄的死胡同——“榆钱儿”。
暮鼓炸响!
那沉重凶悍的第一声仿佛直接踏碎了残余的光明!整个崇仁坊瞬间被无形的铁箍勒紧!人声、车轮声、门扉开合的吱呀声,万籁死寂!空气冻结!
紧接着便是急促纷乱的脚步声,武侯铺兵带着宵禁的狠戾扑向各自负责的街口!一个领头的铺丁跑得汗气腾腾,瞥见“榆钱儿”胡同口那黑黢黢角落里的“闲人”,怒目瞪圆,嘶声喝骂:
“作死的痴汉!鼓都砸地皮上了!还在这里挺尸!想试试西市口号枷的滋味是不是?!”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默脸上。
李默像是被惊雷劈中,浑身猛地一哆嗦!手中的木尺“啪嗒”掉在脚下湿冷的石板上!他慌忙弯腰去捡,脸上堆砌出惊恐到扭曲的茫然,喉咙里挤出破碎含混的音节:
“唔…唔…官爷息怒!走…这就走!回家!回家去!”
他胡乱抓起木尺,汗巾滑落一半挂在臂弯,深一脚浅一脚,仓惶失措地朝着主巷更深更暗的窄道里踉跄奔去,背影狼狈又愚蠢,迅速被更深沉的暮色吞没。
坊墙巨大的阴影已经完全吞没了小巷,高处的棱角切割着微亮的天幕,如同参差的犬牙。“榆钱儿”胡同狭长得如同墨水瓶,尽头那两棵老柳巨大的轮廓在疾风中疯狂舞动,枝叶摩擦抽打着墙壁和紧闭的门板,发出凄厉尖锐的“嗖嗖”锐响,催促着黑暗降临的最后时刻。
李默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墙根的暗疮里重新渗出。所有伪装的蹒跚疲态瞬间褪尽,行动间只剩下夜行的野猫般的轻捷与稳定。他贴着冰冷粗粝的墙砖,每一步都精确地落在两块砖石的接缝深处,如同尺子量过。柳树狰狞盘绕的枝干在黑暗中无声地招展、扭动,仿佛墨池中苏醒的狂蛇,将后门死死缠缚在粘稠的阴影里。
五步、三步。靠近柳树躯干那粗糙如龙鳞的表皮时,他停了下来,侧身微倾,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或隐遁的姿态,手已悄然探向老柳深裂的树皮沟壑。指腹按进去,试探着那粗糙纹理的厚度与韧度,微妙的揉捻按压间,一种冰冷的速度与力量在指下无声推演——树皮阻力,匕首破风的角度,腕力爆发临界点……所有变量在他脑中被瞬间构筑成精密模型。
左手无声抖动,脏污的皮尺如毒蛇吐信,“噗”一声闷响,金属尺头精准钉在几步外一株扭曲细枝的躯干上!手腕闪电般横拉,皮尺绷紧,瞬间在昏暗的风中扯出一条精确的直线!七尺三寸!尺子发出金属拉伸的微鸣!
就在皮尺绷紧到极限的刹那!
一股冰冷刺骨的警兆如同寒冬铁针!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巷口的微弱光线骤然消失!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捏碎了仅存的光源,浓墨般的巨大阴影带着窒息般的压力将胡同口整个吞没!
李默身体如遭雷亟!那绷紧的弓弦般的姿态瞬间改变,旋转、靠树,所有动作像一张熟练的老弓被折断,发出刺耳的咔哒声。他仓惶扭过头,朝着巷口方向胡乱张望,声音拔高、破碎又带着夸张的惊恐:
“哎呀!尺!尺子挂住了!松…松不了……”
手中紧攥的皮尺卷筒哐当作响,那只刚刚还在丈量树皮的右手“狼狈”地在柳树糙皮上用力蹭了一下,仿佛只是为了撑稳身体,随即便“慌乱”地垂落到宽大油腻的袖笼深处。
巷口已被那铁塔般的身影彻底堵死。
苏定方站在那里。锁子甲在沉暮中泛着幽暗的波纹光晕,红缨头盔不知去向,夹在臂弯,露出汗湿的几缕发丝紧贴着刚硬的鬓角。没有了头盔的遮挡,他那双眼睛完全暴露在昏暗中,锐利得如同刚从磨石上开锋的新刀,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呼啸的劲风,笔直地钉在李默的脸上!盯着他每一个慌乱扯动皮尺卷筒的指关节的抖动!
死寂!唯有老柳的枝条在苏定方背后的风压中疯狂地尖啸!
苏定方的视线如冰水浇铸的探针,先刮过李默那张堆满慌乱与木屑的脸,随即垂落,锥子般刺向他刚才用来“撑”树干的那只右手袖口边缘——一小片异于寻常长安泥土的、极其细微的暗湿污痕,在靛蓝粗布上几乎无法辨识。
“——你袖口沾的什么泥?”苏定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狠凿在青石板上,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地切开了风声!
李默半弓着腰背对柳树的身影,在那个“泥”字落下的瞬间,不易察觉地硬滞了刹那!肩颈线条瞬间绷紧又强行松弛。他头垂得更低,粗嘎惶恐的嗓音带着刻意的颤音和结巴,如同被掐住脖颈的鹌鹑:
“回…回官爷…小人,小人是木作营生…晌午…晌午在南头墙角下…堵、堵耗子洞,脚…脚踩空栽沟里了…一身的泥…”他边说,藏在袖中的那只手的手指(并非沾泥那只)却无意识地用力绞紧了汗巾垂落的那一端,几缕细碎的木屑扑簌簌从他指缝间洒落在潮湿的地面。
苏定方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死死钉在那点几乎可忽略的暗褐湿痕上,仿佛要用视线将它灼穿。声音比这暮色更深寒:
“崇仁坊的沟渠?昨日辰时,三司衙门的泥瓦匠刚清过淤,水清得能照见人眉毛影子。”
死寂再次降临!风像是被冻住了一瞬!那两棵老柳狂乱的枝影也仿佛定格在了癫狂的姿势!寒意不是来自夜风,而是来自苏定方指端——他按在腰刀锷口上的拇指正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碾过刀柄兽头形制的冰冷铜饰,指腹下那片铜铸的兽头眼珠被常年摩挲得异常光滑圆润。
李默额角的汗瞬间涌出更多,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喉咙滚动了一下,嗓音因极度的惶恐而更加破碎急促,甚至带着绝望的哭腔:
“是…是邻近…是永、永和坊!永和坊后巷!那…那边老有…有盖房子倒的废料渣子…下雨天滑得像抹了油!官爷…官爷明鉴!小的不敢扯谎啊!”
苏定方从鼻腔里极其轻浅地呼出一丝气息,短促得几不可闻,辨不出是信,还是更深的疑虑。那双猎鹰般的眼睛依旧牢牢锁着李默的脸、手、和那片小小的污痕。拇指在冰冷的铜兽头上停下了碾磨,无声地施加着力道。时间在风声中煎熬地爬行。
终于,他臂弯里夹着的那顶红缨头盔,被手臂的弧度挡住的最下方,几根细长的红丝带被巷口灌入的强风骤然扯直、绷紧!那是遥远的、第二通宵禁鼓声的前奏!
那风扯动缨带的微动如同惊醒了苏定方。他的目光在浓重的夜色中深凝了李默最后一眼,像是要在黑暗中钉穿他的骨头。随后,他竟不再言语,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铁板一样缓缓侧转,不再面对巷子深处,而是背朝着李默,面朝巷口外那片正被鼓声统治的墨黑城池!但那宽阔的后背没有丝毫松懈,肩胛如同蓄势的强弓,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冰冷的拒绝与警告!他虽转身,却没有离开巷口!
李默的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藏在袖笼深处的手,死死攥着那粗糙的皮环护腕内侧那片薄如柳叶的锐利锋刃!指关节捏得死白!冰冷的刀锋几乎要刺破皮子灼穿他的掌骨!心跳在死寂的压迫下沉重如巨石撞墙。刚才那段关于泥污的对话,每一个字都是悬在万丈深渊上的绝路钢丝!此刻的静默比任何呵斥都更可怖!他甚至能清晰感知到苏定方那个微微后倾、如同礁石般固守的姿态——只要他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哪怕只是呼吸声重了一分……
月光,冷得瘆人,终于艰难地爬上了高大的坊墙檐角。刃尖大小的一点微光,吝啬地落在胡同尽头那两棵柳树纠缠舞动的枝梢最高处,映着墨绿色叶片背面模糊的绒毛轮廓,像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在狂乱的风里摇摇欲坠,微弱得无法照亮任何角落,却将整片墨潭般的阴影映衬得更加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