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荒起兮

孙晨拿起一张粗糙的纸巾。

狠狠地擦了擦被辣得红肿、沾满油渍和鼻涕的嘴。

他没有再动筷子，只是将它们轻轻放下。

搁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抬起头，肿胀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饕餮狂热。

只剩下被冰冷浇透后的清明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鱼籽。”他的声音因为嘴唇的伤和情绪的紧绷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别卖关子了。前面你就在暗示我，火锅也好，照片也好……我知道你憋着大的。”

“说吧，尽量……说得简单点，我这被数据泡大的脑子，怕太复杂了转不过来弯。”

孙雨看着他，眼神里那点戏谑和无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她放下自己的筷子，端起果汁又喝了一口，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知道的。”

孙雨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重的回响。

“更多的……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用你的眼睛，你的脑子，甚至……你的命去换。”

她重新拿起自己的筷子，没有去夹菜。

而是伸向了那口还在“咕嘟咕嘟”翻滚着红油热浪的小火锅。

筷子尖，在沸腾的汤面上方，缓缓地、用力地画了一个圈。

“看清楚了，”孙雨的声音低沉，“这口锅，这锅里的汤，这翻滚的热气……这就是现实。”

“是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是我们呼吸的空气，是我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是一切存在的根基。”

接着，她手腕一翻，筷子尖在空气中，沿着刚才画圈的相反方向。

又画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无形的圈。

“这个，”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火锅的蒸汽，钉在孙晨脸上。

“就是虚境。是数据流，是电信号，是那些在你脑子里投射出来的光影和触觉。”

孙晨皱紧了眉头：“我知道现在虚境和现实紧密联系，像锅和汤一样分不开。”

“但这又代表什么呢？总不能说虚境是锅盖吧？”

孙雨没理会他的吐槽。

她的筷子，这一次直接伸进了滚烫的、翻滚着辣椒和花椒的红汤里。

筷子尖在汤中搅动了几下，精准地夹起了一片薄薄的、吸饱了汤汁的牛肉片。

那片牛肉，在筷子上颤巍巍的，滴落着红油。

“这个，”孙雨将筷子举到孙晨眼前，那片牛肉在灯光下泛着诱人又危险的光泽。

“就是你，孙晨。”

孙晨看着那片代表自己的牛肉，喉结滚动了一下。

然后，在孙晨的注视下，孙雨手腕一松。

那片牛肉“噗通”一声，重新掉回了沸腾的火锅中心！

她拿起电磁炉的旋钮，猛地将火力调到最大！

轰！

锅底的火焰瞬间猛烈起来，锅中的红汤如同被激怒的岩浆，疯狂地翻滚、咆哮！

气泡密集地炸裂，发出更响亮的“咕嘟”声。

灼热的水汽猛烈升腾！

那片刚刚掉下去的牛肉片，在狂暴的汤水中剧烈地翻滚、沉浮。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滚烫的汤汁侵蚀、消融、分解……

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孙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锁住孙晨骤然收缩的瞳孔：

“而这个——被这口沸腾的‘现实’之锅彻底吞噬、消融、抹去痕迹的东西——就是‘他们’希望的你。”

“一个完全融入‘汤’（虚境）、被‘汤’彻底同化、最终失去自身形态、成为‘汤’一部分的……‘数据’。”

孙晨呆呆地看着那片牛肉消失的地方，翻滚的红汤仿佛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让那被数据填塞的脑子运转得更快些。

“我……我好像……”孙晨的声音干涩，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即将破土而出的明悟。

“……我好像明白了点……鱼籽，你的意思是……虚境就是现实？我在现实里，但他们……‘他们’想让我永远待在虚境里？成为……成为虚境的一部分？”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可怕的结论。

孙雨看着弟弟眼中那点挣扎着亮起的光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带着一丝欣慰的“孺子可教”的表情。

她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筷子再次指向那口沸腾的火锅：

“对，但不全对。我的意思更全面点：现实，是这个锅，是这个容器，是承载一切的根基和边界。而虚境……”

她的筷子在翻滚的汤水上虚点。

“只是这锅里的‘水’和‘汤’。它再沸腾，再汹涌，再模拟万物，它也永远只能在这口锅的范围内！”

“它无法超越这个物理的界限！它的‘无限’，只是锅允许范围内的堆叠和折叠！”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

“所以……”

孙晨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口锅，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那些被灌输的知识、被规划的人生、被“精准控制”的饮食和天赋……

一切线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串联起来！

“所以……”孙晨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我就是这片肉！如果我不主动跳进这锅‘汤’（虚境）里，去‘占领’属于我的位置和形态。”

“那么很快就会有别的东西——别的‘肉’、别的‘菜’、甚至是这汤本身滋生出的‘怪物’——来占领这块空间！”

“因为这口锅的空间……是有限的！数据空间……虚境……它看似无限，但它的物理承载极限，就是地球这个‘锅’的大小！”

“他们只是更容易在里面堆叠、压缩、甚至……消灭掉不再需要的东西！”

“没错！”孙雨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用力一拍桌子（震得锅里的汤都晃了一下）

“就是这个道理！还记得我在车上说过什么吗？对于国家机器来说，你是谁的孩子根本不重要！你只是国家的‘种子’！”

“这百年来，人类对现实空间的海陆空天完成了全面占领和开发，物理的边疆早已探明！”

“而现在，这场新的、最后的‘圈地运动’，目标是哪里？”

她自问自答，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史诗感：

“目标就是这片由数据信息构成的、新的、最后的‘无人’疆域！他们把它叫做——‘大荒’！”

“大荒……”

孙晨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充满蛮荒与未知气息的名字，一股寒意伴随着巨大的荒谬感席卷全身。

带入到国家层面的宏大叙事去思考，一切瞬间变得清晰而残酷。

“阳谋……”

孙晨苦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目的赤裸裸地摆在那里，大家都知道——占领‘大荒’，将人类的意志和存在彻底烙印在这片最后的虚拟边疆上。”

“但大家又不得不做，因为你不占领，就会有别的存在（敌国、内部野心家、虚灵）去占领！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生存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