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河入针

建安九年的初春,新野小城。

白日里流民聚集的哀叹与喧嚣,随着浓稠如墨的夜色降临,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取代。

唯有将军府邸后院那间亮着昏黄灯火的织房内,一种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又如同濒死心脏最后的搏动,穿透厚重的窗纸,在冰冷的夜风中倔强地回响。

咔嗒!咔嗒!咔嗒!

织机运作的速度,已快到了极致!腰机的木质框架在剧烈的往复运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梭子带着丝线,在紧绷的经线间疯狂穿梭,拉出一道道模糊的残影,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

甘夫人端坐在织机前。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靛青色曲裾深衣,袖口早已被磨得起了毛边。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浸透的碎发黏在苍白如纸的颊边。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压弯到极致却不肯折断的青竹。那双曾经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地、近乎偏执地锁定在织机前那幅即将完成的巨大绢帛之上!

绢帛素白,其上用深浅不一的各色丝线,勾勒出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极其精细复杂的山川地势图!那不再是寻常的织锦,而是凝聚着她无数个日夜心血、以针代笔、以线为墨绘就的战争命脉——自新野入蜀,穿越秦巴天堑,直抵荆襄北部门户樊城的生死通道!米仓道、金牛道最核心、最隐秘、最险峻的段落!

此刻,织机正疯狂运作的位置,是整幅图中最为凶险、也最为关键的一处——一道深不见底、两侧绝壁如削的巨大裂谷!代表裂谷边缘的深赭色丝线已然织就,如同大地的狰狞伤口。

而此刻银灰色的梭子,正带着代表悬空栈道的墨黑色丝线,如同最灵巧的穿山甲,在经线间飞速穿梭、交织,一寸寸、一尺尺地,将那道象征着死亡与生机一线之隔的“墨线”,稳稳地贯穿于裂谷之上!连接起两侧的绝壁!

甘夫人的指尖,早已被急速飞旋的梭子和紧绷的丝线磨破,沁出细密的血珠。每一次梭子的撞击,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汗水沿着她的额角、鬓角不断滑落,滴落在飞速织就的绢帛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被后续的丝线迅速覆盖。

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在那穿梭的银梭之上,灌注在那道即将贯通的、墨黑色的“生命线”上!

她的脑海中,没有流民营地的悲苦,没有窗外那双阴鸷眼睛的窥伺,甚至没有对远在许都那场巨大风暴的丝毫感知。只有眼前这幅图!只有这条路!只有即将踏入这条死亡通道的丈夫、兄弟和万千将士的性命!只有那被曹军铁蹄威胁的荆襄百姓!

快了!就快了!

银梭最后一次带着墨黑的丝线,如同离弦之箭,狠狠穿透最后几根经线!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穿透灵魂的丝线绷紧之声!

最后一道墨黑色的丝线,稳稳地、如同铁铸般,贯穿了那道代表深渊的裂谷!将两侧绝壁,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

栈道!成了!整幅入蜀奇袭樊城的山川秘图,在无数个日夜的呕心沥血之后,终于……完成了!

“成了……!”

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嘶哑低吼,从甘夫人的喉间迸出!那声音干涩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蕴含着一种足以撕裂黑夜的力量!

她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前一倾,双手死死撑在织机的横梁上,才没有瘫软下去!指尖磨破处的鲜血,因这剧烈的动作,瞬间在光滑的紫檀木横梁上,按下了几个清晰而刺目的血指印!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殆尽的炭火,死死地、贪婪地落在绢帛上那最后一道贯穿裂谷的墨线上,随即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地图最南端——那个用最浓烈、最决绝的朱红色丝线织就的、代表着最终目标的两个字上:

樊城!

指尖,带着淋漓的鲜血和滚烫的温度,重重地、如同烙印般,按在了那“樊城”二字之上!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信念,自己所有的不屈与抗争,都透过这滚烫的指尖,注入这片即将被战火点燃的土地!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与血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沿着她苍白枯槁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刚刚完成的绢帛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疲惫、狂喜与悲怆交织的瞬间——

“吁——!!!”

一声凄厉、急促、如同裂帛般的骏马嘶鸣,伴随着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撕裂了将军府后院的死寂!那马蹄声是如此狂暴、如此不顾一切,仿佛要将这沉沉黑夜彻底踏碎!

紧接着,是战马人立而起、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的刺耳声响!以及一个带着浓重喘息、如同濒死野兽般嘶吼的声音,在织房紧闭的门外炸响:

“夫人!急报——!!!”

甘夫人撑在织机上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刚刚涌起的泪水瞬间被巨大的惊悸冻结!她甚至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泪,猛地直起身!

“吱呀——!”

织房的门被外面的人粗暴地推开!冷冽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马匹的腥臊气,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吹得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脸上布满尘土和干涸血痂的骑兵,如同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踉跄着冲了进来!他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厮杀和长途奔袭,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血污黏成一绺一绺,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断了。他扑倒在织房冰冷的石板地上,挣扎着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带着一种天崩地裂般的亢奋与决绝:

“夫……夫人!主……主公!已……已按夫人所绘图卷……亲……亲率大军……入……入米仓道……直……直扑樊城去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甘夫人耳边炸响!尽管早有预料,尽管日夜期盼,但当这消息以如此惨烈、如此决绝的方式真正传来时,巨大的冲击依旧让她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晃!

按图出兵!直扑樊城!

刘备!她的丈夫!终于带着新野这点微薄的家底,踏上了那条她以心血织就的、九死一生的绝路!去搏那渺茫的一线生机!去捅向曹操南线防御最致命的一刀!

巨大的担忧、无边的恐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壮与自豪的复杂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那奄奄一息、却完成了最后使命的信使!不再看织机上那幅浸透了她心血和指尖鲜血的绢帛!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步抢到紧闭的窗棂前!

“哗啦——!”

双手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扇!

冰冷的、带着浓重湿气的夜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狠狠扑打在她汗湿血染的脸上、身上!吹得她衣袂狂舞,长发散乱!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新野小城沉睡在死寂的黑暗里,只有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般摇曳。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尽头,在那遥远的、代表着荆襄方向的南方天际——

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刺眼的赤红色光晕,如同地狱之眼,正顽强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夜幕,隐隐映照在漆黑的天幕之上!

那不是朝霞!更不是灯火!

那是战火!是樊城方向燃起的、攻城血战的冲天烈焰!是无数生命在刀光剑影中绽放又凋零的残酷光芒!是她的丈夫、她的兄弟、她所守护的万千将士,正在用血肉之躯践行的、那条由她亲手绘就的征途!

那抹赤红,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甘夫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瞬间点燃了她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

她猛地转身!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她扑回织机前,双手抓住那幅刚刚完成、墨迹(丝线)犹温的绢帛边缘!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响彻织房!

坚韧的绢帛,在她决绝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薄纸,被硬生生从织机上撕裂下来!

她看也不看,将这凝聚了她所有智慧、所有心血、所有不眠之夜、此刻还带着她指尖温热血痕的绢帛,如同包裹着无价珍宝,又如同丢弃一件寻常旧物,狠狠地、紧紧地塞入了地上那名挣扎着想要爬起的信使怀中!

“告诉主公!”甘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同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砸在信使和这沉沉的夜色里:

“山河……在针!社稷……在民!”

“山河在针”——她以纤纤素手,以飞梭走线,织就了这翻越天堑、扭转乾坤的山河命脉!谁说闺阁之内,不能定鼎天下?

“社稷在民”——那城外的流民,那荆襄的百姓,才是这乱世烽烟中,真正需要守护的江山社稷!左将军此去,非为一人之私,非为一城之利,为的是那在铁蹄下哀嚎的生灵!

信使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那双因失血和疲惫而涣散的眼睛,在听到这八个字的瞬间,骤然爆发出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惊人的亮光!他死死抱紧怀中那卷还带着妇人指尖温热的绢帛,如同抱住了这乱世中最后的希望与信念!

他用那仅存的、完好的手臂,猛地撑起身体!对着甘夫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无声地一叩首!然后,如同受伤的孤狼般,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出织房,扑向门外那匹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战马!

沉重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如同最后的战鼓,急促地、决绝地敲打着新野冰冷的石板路,迅速没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朝着南方那抹赤红指引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去!

织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那扇被推开的窗,灌入呜咽的夜风。

只有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在狂风中疯狂摇曳。

甘夫人独自站在织机旁,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指尖的鲜血依旧在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凄艳的红梅。她望着信使消失的黑暗,望着南方天际那抹愈发刺眼的赤红,脸上再无泪痕,只剩下一种被战火淬炼过的、近乎神性的悲悯与沉静。

就在此时——

“啪!”

油灯灯芯猛地爆出一个巨大的、璀璨的灯花!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蹿高,将整个织房映照得亮如白昼!将甘夫人那孤绝而坚定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之上,如同为这乱世烽烟点亮的……一盏不灭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