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弃子

周敬瑜眼看着兵部衙门里的大员们争论愈发激烈,他才反应过来,西北的战事远远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去岁末,至晟帝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事,于是连夜下旨,命兵部派遣使者与铁勒部会谈协商,原本已经集结三万大军准备与蛮夷决战的周崇政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王命不可违,只得休战,使者来到之后,立马与铁勒部达成了岁贡协议,大梁册封铁勒部大汗,两国行君臣之礼。

然而仅仅过了三个月,铁勒部大汗突然暴毙,新上位的扩廓察纳翻脸不认账,正月还没完,就开始大肆侵略西北,抢占了许多村镇,而且大有准备南下直接进犯雍州之势。

由于至晟帝派遣使者和谈,西北各个据点的人马均奉命撤回大半,被抽调回到了内地,周崇政紧急之下发现,除了他身边的亲卫铁骑,竟然无大军可用,才不得不派遣自己的长子来京报急。

但是此刻值房内议事已然持续了半个时辰,各个官员俱是喋喋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竟然一点也插不上话。

“阁老,我还是认为应当主动出击。”一位面色红润长须飘洒的官员发话了,正是兵部尚书高玄龄,他用手指着挂在墙上的形势舆图道,“现在铁勒部已经越过了幽山隘口,整个雍州除了最后一道三川口可以作为天堑之外,再无倚仗,敌兵一旦突破,整个的雍州就算是门户大开了!我们必须要集重兵,与敌决战于三川口之外啊!”

“高大人这话我倒不尽赞同,铁勒部毕竟是与我们有过和约的,我们当下还是应当坚守不出,不可以落人口实啊!”发话的是内阁的阁员户部尚书曾仪,他因管着财政,也被叫来议事,“况且,如果西北的大军能够守住固有的城池,一则可以节省损耗,二则可以伺机而动,阻扰蛮夷的进犯,铁勒部一旦无法掠取其所要的东西,自然会退兵。”

“哼!”高玄龄是武将出身,早年间跟随大梁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战,战功不下于朝中的几个异姓王,对于文官们的建议从来是嗤之以鼻,“曾大人!您老不要忘了,蛮夷之人可从来不会嫌我们的东西差,雍州一地可谓是地大物博,这些人只会贪得无厌!”

“高大人,你也不要忘了,朝廷用兵所需用度都是我这里拨发,从去岁年中开始,国库就已经开始有些入不敷出了,年初好不容易收上来些税银,这么多国事尚未有定论,岂可只因西北战事而废其他?”

“呵!”高玄龄讥笑一声。“书生之见!如果西北守不住,还有什么其他国事可以议论?”

“高大人!”曾仪被他一句话憋得满脸通红,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负气说道:“既如此,户部没有一分军饷可以拨给西北!”

“你要干什么!”高玄龄一下咆哮了起来,撩起袖子,眼看就要跳脚揍人,

“又待怎样!”曾仪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就站了起来。

两人作势欲打,周敬瑜被惊得目瞪口呆,其他来议事的官员纷纷上来劝阻,整个值房一下杂乱了起来。

徐付清见状先是看了一眼王文翰,只见首辅大人背靠在圈椅上,双眼紧闭,毫无出面的意思,他只得亲自下场,一把拉住高玄龄,说道:“松川(高玄龄表字)!你坐下!这里是议事的地方,各位都不是来胡闹的。”随即转头对曾仪说道:“令则!你也是,何必置气呢?大家都是大梁臣子,不要作意气之争!到最后,耽误的依旧是军国大事!”

“笃笃笃.......”一连串的敲击桌面的声音从他们上首的位置传来,众人纷纷望向闭目养神的老首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诸位还是先静一静。”王文翰依旧闭着眼睛,示意两边坐下,“我知道,松川、令则都是实心做事的人,都是在为我大梁吵架,但是军国大事并非儿戏,我们在这里对着纸上谈兵,不如先问问西北来的世子。”

众人这才发现,今晚的议事,最应该说话的周敬瑜竟然被堵得一言未发,都有些惭愧,于是都把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敬瑜啊,你来说说,而今西北到底是个什么态势。”

“是。”周敬瑜点头道,随即面向各位官员,“各位大人,家父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向内阁请示过,铁勒部内部大乱,似有蠢蠢欲动之势,刚过初三,果然派遣大军突然袭击了幽山隘口的各个据点,守军由于去岁的协议,被撤去大半,坚守了三天三夜仍是被突破。

“但是,扩廓察纳进犯隘口之后,他的大军突然消失了,各路斥候均未探查到他的消息,直到三天之前,才有几个探子九死一生地回来向我们禀报,在雍城东北郊外发现了铁勒部骑兵的踪迹。”

众人俱是一惊,雍城是雍州首辅,是一州腹地,更是靖北王府所在,所以所谓的天堑,早就被对方突破了,而且在距离雍城这么近的地方发现了敌军,没准城里早就混进了细作。

“原来战事已经如此吃紧。”高玄龄早已冷静了下来,“那么,王爷有什么建议?”

周敬瑜闻言,走到舆图前,冲众人抱拳道:“各位大人,家父在几日前已经召集了西北现有的各路兵马,商议了一个法子。”

“哦?”王文翰闻言也来了兴趣,说道:“那别卖关子了,神仙下凡都得问土地爷,快说吧。”

“是,阁老。”周敬瑜恭敬回答,随后,便向众位官员开始介绍周崇政的计划。

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在周敬瑜讲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兵部值房里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个计划的冒险性所震惊。

“嘶~”高玄龄倒吸一口凉气,说道,“靖北王还真是.......弥天大勇啊!”

周崇政的计划实际上并不复杂,他认为,雍州一地实在太过庞大,铁勒部多以骑兵为主,机动性要比大梁以步兵为主的边军强了不少,要准确探查其方位而与之决战,实在万难实现,此时,只能以退为进,将雍城作为弃子,引蛇出洞。

“不行,如果事后未能夺回城池,那岂不是把疆域白白送给了那群蛮子?”曾仪说道,“一旦此计不成,我天朝与西域的联系将被直接切断,如此我们就都成了万世罪人啊!”

“那么曾大人,除了你的龟缩自保之法,你可有更好地计策毕其功于一役?”高玄龄冷笑一声。

“你!”曾仪又被气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其他兵部的官员也不禁议论纷纷,都在交头接耳,不时摇头。徐付清此时又在观察着王文翰的反应,企图从他那张老脸上发现一些端倪,但是老首辅依旧古井无波。

“不要吵闹!”王文翰终于发话了,“靖北王说的是正理!”此语一出,除了高玄龄那几个主战派的官员,其他人都有些愕然,没想到首辅这么快就拍板定调。

周敬瑜也有些惊讶,心中对这位老臣的支持不免有些感激。

“阁老说得对,靖北王跟随先帝征战十余年,大梁朝立国之初,要不是他一番经略打下了雍州,西北早就被蛮族占去了,而今战事紧急,我们自当全力支持!”高玄龄又发话了。

“阁老,这弃子的计策还是得......”曾仪还是不死心。

王文翰看了曾仪一眼,目光如炬,刺得曾仪还未出口的“慎重”二字胎死腹中。

“松川啊,财政民生固然要紧,但是雍州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边疆危局是大事,蛮夷不灭,民生从何谈起?”王文翰这话跟高玄龄的言论如出一辙,曾仪一下就蔫了,几个刚才支持他的官员也不再说话。

“徐阁老,就按靖北王的计策,拟出条陈,通报给司礼监,明早就呈给皇上!”王文翰一锤定音。

周敬瑜从值房出来的时候,早就过了子时,鹅毛大雪不断落在他肩上,竟突然感到京师的冬天比西北还苦寒些。他翻身骑上马,直奔皇城北边而去。

大梁立国之后,先帝先后敕封了三位在统一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为异姓王,分别是靖北王周崇政、平西王葛敬良和正南王陈宪,而周崇政作为其中战功最著者,是唯一一个在京师被赐予府邸的,而其他两位来京,只得下榻在专供进京的封疆大吏居住的驿馆“庆云阁”之中。

靖北王府位于皇城的正北方,就在贯通京师的金水河畔,极尽土木,豪华非凡,但是周崇政只会在每年进京述职时才会短暂的住上几天,因此除了一位门房常年留守此处之外,这座深宅大院几乎无人居住。当然,今夜除外。

马蹄声渐近,几乎快要睡着的门房老头一下精神了起来,赶忙从床上起身准备迎接世子,而后者已经在门外叫了起来:“忠叔!开门!”被称为“忠叔”,大名叫周忠的门房慌忙走向大门,手刚搭上门闩,门口的世子突然疑惑地问了起来:“门口是什么东西?”

周忠急忙打开大门,一下就看到了门口赫然放着一个被层层黑布裹着的一个球形包裹。

两人对视一眼,周忠缓缓上前,伸手就要去解那些黑布,世子出言提醒:“小心!”

周忠心一横,索性一下全部解开,里面竟然是一个异常精美的食盒,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突然,这食盒动了一下,两人一惊,周忠胆子有些小,但是世子在旁,还是哆哆嗦嗦打开了食盒的盖子,待两人看清了里面的事物之后,都呆愣当场。

里面竟然安卧着一个熟睡的男婴——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