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剑冢无名

万剑低鸣。

这声音在陈七踏入剑冢的瞬间便缠绕上来,如附骨之疽,渗入耳膜深处。不是金铁交击的清脆,亦非龙吟虎啸的激越,而是千万道细碎呜咽拧成的阴风,贴着嶙峋断刃与朽烂尸骸盘旋。风里裹着铁锈的腥、腐肉的臭,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不甘。无数剑主陨落于此,他们的兵刃便成了遗骨,在永恒的幽暗里,用残存的灵性日夜哭嚎。

陈七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滑的苔藓上。褴褛的麻衣早已被沿途荆棘撕成条缕,黏着暗红的血痂,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的胃囊,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生疼。三天了,自他像条丧家之犬般逃进这东荒闻名的葬剑死地,滴水未进,只在昨日啃了半块沾着腐泥的苔衣,那滑腻冰冷的滋味至今还在喉头翻搅,催得他阵阵干呕。

追兵的呼喝声似乎被浓稠的黑暗与剑鸣吞没,暂时远了。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一具半掩于黑泥的尸骸旁。那骸骨身上覆着残破的皮甲,样式粗犷,带着北冥蛮族特有的狼首纹饰,胸腔却被一柄断剑贯穿,剑柄早已锈蚀成模糊一团,与森白的肋骨死死嵌在一起。

“嗬…嗬…”陈七大口喘着粗气,喉咙火烧火燎。他摸索着,指尖触到骸骨腰间一个瘪塌的皮囊。一丝微弱的希望燃起,他哆嗦着扯开束口的皮绳,迫不及待地将囊口对准干裂的嘴唇。

空的。只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和尸水沤烂的酸腐气冲入鼻腔。

“操!”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狠狠将皮囊掼在地上,溅起几点腥臭的黑泥。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缓缓爬上。赵府护院狰狞的脸、母亲悬在焦黑房梁上的身影、天剑阁外门弟子那道震碎他左臂经脉的冰冷剑气……走马灯般在眼前晃动。血仇未报,难道就要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鬼地方,成为滋养下一柄凶剑的肥料?

他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空瘪的肚子,试图用身体的蜷曲抵御那蚀骨的“饿”。寒意从湿冷的地面丝丝缕缕透上来,浸透骨髓。意识开始模糊,昏沉中,他仿佛又闻到月娘被掳走那晚,赵府后院飘来的烤羊油香气,那么近,又那么远……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一种异样的“静”,突兀地刺入他混沌的感知。

那无处不在的、万千残剑的哀鸣,在他左侧三尺开外,戛然而止。

并非彻底的死寂,而是某种更沉重、更粘稠的东西,取代了声音的存在。像一潭凝固的墨,无声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声响与生气。连阴冷的风流经那里,都变得滞涩、迟缓,最终彻底平息。

陈七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循着那诡异的“静”望去。

层层叠叠的断剑残骸堆积如山,在更幽暗的角落形成一片小小的洼地。一柄剑,斜插在洼地中央的淤泥里。

它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剑身裹着厚厚的、不均匀的暗红色锈痂,如同干涸凝结的污血,掩盖了原本的形制。没有寒光,没有锋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饱经岁月侵蚀的钝拙。然而,正是这柄剑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场”。寸许厚的淤泥异常板结,寸草不生。蛛网?尘埃?那些在剑冢其他地方肆意攀附、昭示着时间流逝的痕迹,在这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排斥、抹除。连空气都显得格外凝滞、沉重。

绝对的死寂中心,便是它。

更让陈七头皮发麻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饥饿感”,正从这柄死寂的锈剑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那不是他肚腹的空虚,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原始、仿佛要吞噬万物的空洞。这股“饿”意,竟与他自身濒死的渴求隐隐共鸣!

他体内的血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凉了半截,本能地想要后退。但身体早已脱力,虚软得如同烂泥。就在他试图撑臂挪动的瞬间,支撑身体的手肘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那柄锈剑的方向扑跌下去!

“呃啊!”惊呼卡在喉咙里。

视野天旋地转。右掌下意识地向前撑去,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触手所及,并非预想中湿滑的淤泥或冰冷的断刃,而是那柄锈剑粗糙、布满疙瘩的剑柄!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掌心直冲脑髓!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属,而是一块万年玄冰。

紧接着,是钻心的剧痛!

那看似厚钝的锈层之下,竟隐藏着难以想象的锋锐!他下坠的力量和手掌的按压,让锈痂边缘如同无数细密的獠牙,狠狠刺破了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掌皮肤。

噗嗤。

温热的、带着生命腥甜的液体,汩汩涌出,顺着粗糙的剑柄纹理迅速蔓延,渗入那些暗红锈痂的细微缝隙。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震颤,毫无征兆地响起。那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全身的骨骼、每一滴奔流的血液、乃至意识本身,都感受到的低沉共鸣。

剑身之上,那层覆盖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厚重锈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轻微地……剥落了一小块。

指甲盖大小。

剥落之处,露出的并非预想中光亮的金属,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凝固的暗红。像陈年的血垢,又像某种活物干涸的皮膜。在这片暗红之上,一道细如发丝、蜿蜒如活蛇的纹路,正悄然浮现。

它比周围的暗红更深邃,隐隐流动着一种诡异的微光。与其说是铭刻的纹饰,不如说更像一道刚刚撕裂、尚未凝结的伤口。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贪婪的吸力,正从那道细密的血纹中传出,牢牢吸附着陈七掌心不断涌出的鲜血!

“嘶……”陈七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想要抽回手,却发现手掌如同被铁水焊死在那粗糙的剑柄上,纹丝不动!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血液如同被无形的漏斗牵引,疯狂地渗入那道细小的血纹之中。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流失的不仅仅是血液。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伴随着某种……“存在感”的剥离,正顺着掌心伤口飞速流逝。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通过这温热的生命之液,贪婪地吮吸着他所剩无几的精气神!

“放…放开!”他发出嘶哑的吼叫,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挣扎,额角青筋暴起。然而那柄看似死物的锈剑,却爆发出远超想象的恐怖力量,牢牢禁锢着他的手掌。

就在这时——

呜…呜咽……

不是风啸,不是剑鸣。那是一种更飘渺、更幽邃的声音,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又像是无数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灵魂在集体叹息。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悲怆与苍凉,直接灌入陈七的脑海。

他猛地僵住,挣扎的动作停滞了。这叹息声…竟与方才掌心接触剑柄时感受到的冰冷“饥饿”,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呼应!

剑冢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被这新鲜的、滚烫的、带着绝望的生命气息所唤醒。

锈剑剑柄处,那道刚刚浮现的、细如发丝的血纹,在吸饱了陈七的鲜血后,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妖异的红芒。如同沉睡万古的凶兽,终于被血腥味撩拨,缓缓睁开了第一只眼睛。

剑身内部,无尽的黑暗深处。

时间、空间、甚至“存在”本身的概念,都已模糊不清。只有一片绝对虚无的混沌,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原点,亦或是万物终结后的坟场。

在这片连思想都可能被冻结的永恒死寂里,一点极其微弱的“涟漪”,无声地漾开。

最初,它只是虚无中的一个“点”,一个连自我意识都尚未凝聚的原始躁动。如同深海底层,被洋流偶然扰动的一粒微尘。

但很快,一股温热的、带着强烈求生欲望的、咸腥的液体,如同凿穿冰封河面的第一股暖流,蛮横地侵入了这片死寂之地。

是血。

新鲜,滚烫,饱含着恐惧、绝望、刻骨的仇恨,以及最原始、最强烈的……“饿”。

这滴闯入者,瞬间点燃了虚无。

嗡——

混沌被撕裂!无形的震颤以那个“点”为核心,狂暴地席卷开来。不再是涟漪,而是足以撼动整个黑暗空间的惊涛骇浪!死寂的冰原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剧烈的“痛苦”与“渴望”第一次成为这片虚无的主宰。

感知,如同被强行撑开的、锈死千年的门扉,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苏醒了。

首先感受到的,是“束缚”。

沉重、冰冷、坚硬。一种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将他(它?)死死包裹、禁锢的触感。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虫豸,每一寸“存在”都被这凝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物质所挤压、渗透。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窒息,以至于苏醒的瞬间,一股源自本能的、想要撕裂一切的狂暴戾气便轰然炸开!

紧接着,是“味道”。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那是无数血肉在漫长岁月里缓慢分解、与潮湿泥土和金属氧化物混合发酵后的产物,是死亡本身散发的恶臭。这气味如同粘稠的毒液,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刚刚萌发的感知。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中,那一道温热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血腥味,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是如此鲜明,如此…诱人。

顺着这血腥味的指引,感知艰难地向外延伸,如同初生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出囚笼。

“触觉”最先反馈回来。

冰冷、潮湿、颗粒粗糙的…泥土?带着腐败的粘腻感。尖锐、棱角分明、带着死亡气息的…断骨?无数冰冷、坚硬、形态各异的…金属碎片!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插入、斜倚,构成一个巨大的、由死亡金属组成的荆棘丛林。每一个冰冷的棱角,似乎都残留着兵刃断裂时的哀鸣和主人陨落时的不甘。

“听觉”紧随其后。

不再是绝对的死寂。无数细碎、杂乱、充满负面情绪的“声音”涌入感知。不是通过空气震动,而是那些冰冷的金属碎片本身,在幽暗环境中发出的、源于材质与残存灵性的共振。有的尖锐如泣,是轻薄剑身崩裂的余响;有的低沉呜咽,是重剑折断时的悲鸣;有的沙哑摩擦,是锈蚀在时光中的呻吟;更有无数怨毒的诅咒、不甘的咆哮、绝望的叹息,如同亿万只无形的毒虫,在感知的边缘疯狂啃噬、低语、嘶嚎!

万剑哀鸣!这是名副其实的亡者之冢,兵刃的坟场!

在这片由死亡、腐朽、怨念交织成的绝望交响中,唯有自身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维持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霸道的“静”。仿佛一个无形的领域,将所有外来的声音、气息、乃至生气,都蛮横地排斥在外,只留下绝对的、吞噬一切的“空”。

最后,“视觉”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方式呈现。

并非人类眼球捕捉光线成像,而是一种基于能量流动、物质震动频率的“感知成像”。

“看”到了。以自身为中心,周遭三尺之地,淤泥板结如铁,寸草不生,排斥一切生机。再向外,无数形态扭曲、布满锈蚀坑洞的断剑残兵,如同狰狞的荆棘丛林,深深扎入黑泥与腐尸之中。更远处,影影绰绰,是堆积如山的兵刃骸骨,在永恒的幽暗中沉默矗立,散发出冰冷死寂的灵性微光。

能量…稀薄而混乱的天地元气,如同浑浊的溪流,在断剑丛林中艰难流淌,却被那些残存的怨念和死气污染,变得驳杂不堪。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仅存在于几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骸深处,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而其中最为炽热、最为鲜明、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烧火把的源头——

一个蜷缩在泥泞里的…人形生物。

瘦骨嶙峋,破烂的遮蔽物下是布满青紫淤痕和新鲜擦伤的皮肤。生命之火在他体内摇曳不定,虚弱得如同下一秒就要熄灭。然而,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恐惧、绝望、刻骨仇恨以及最原始“饥饿”的情绪波动,正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无形的波纹,冲击着自身形成的“静”之领域。

尤其那紧贴着自己“身体”(那冰冷的、束缚自身的物质)的温热手掌!掌心处,一道新鲜的伤口正汩汩涌出滚烫的、饱含着生命能量的液体——血!

这血液,这情绪,这强烈的求生与毁灭欲念…是唤醒自己的钥匙,是点燃这死寂囚笼的第一缕火焰!

一种源自核心本能的、超越了一切理性与认知的“冲动”,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

吞噬!

将那温热的液体、那摇曳的生命之火、那炽烈的情感…统统吞噬!填补这无边无际的“空”,这令人疯狂的“饿”!

禁锢自身的冰冷物质(剑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成为了“身体”的延伸。那道刚刚浮现的、细如发丝的血纹,如同张开的贪婪之口,爆发出恐怖的吸力!

嗡——!

比之前强烈百倍的震颤,从剑柄处轰然爆发!陈七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力量,顺着掌心伤口疯狂涌入!所过之处,血液仿佛被瞬间冻结、抽离!不仅仅是血液,连带着力气、精神、甚至某种更本质的东西,都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倾泻出去!

“呃啊啊——!”他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触电般剧烈抽搐。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那柄锈剑,此刻在他感知中已不再是死物,而是一头苏醒的、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

掌心剧痛钻心,但更可怕的是那种生命飞速流逝的冰冷与空虚感。他拼命蹬踹着身下湿滑的淤泥,试图借力挣脱,却只是徒劳地在泥地上留下几道凌乱的拖痕。那剑柄如同磁石,死死吸住他的手掌,纹丝不动。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吸干,化作这剑冢又一具枯骨的刹那——

嗡鸣声骤然减弱。

掌心那恐怖的吸力,毫无征兆地停止了。仿佛那头贪婪的凶兽,在囫囵吞下开胃的血食后,暂时餍足,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陈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淤泥里,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冷汗浸透了本就褴褛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抬起剧痛颤抖的右手,借着从极高处岩缝透下的、极其微弱的天光看去。

掌心,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仿佛被极致的寒气瞬间冻伤。奇怪的是,伤口处并无太多鲜血流出,只有一丝粘稠的、颜色暗沉的液体缓缓渗出。而那道伤口正中心,竟隐隐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暗红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了一下,随即隐没在皮肉之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席卷全身,那是远超饥饿脱力的深层次匮乏。然而,在这极致的虚弱深处,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感,却如同潜伏的毒蛇,蠢蠢欲动。仿佛刚才被吸走的,不仅仅是血液和力气,还有某种沉重的负担,某种……属于“人”的枷锁。

他惊魂未定地看向那柄差点要了他性命的锈剑。

剑柄处,方才剥落锈痂的地方,那道细如发丝的血纹,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妖异无比的暗红光芒。如同恶魔刚刚睁开的独眼,冰冷地注视着这个将它唤醒的世界。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内敛、仿佛深渊本身在呼吸的“饥饿感”,正从那道血纹中弥漫开来。

剑冢深处,那飘渺的叹息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与苍茫。

呜…呜…呜……

风,不知何时又起。卷过万千残剑,带起更加凄厉、更加混乱的哀鸣,如同为某个沉寂万古的恐怖存在的苏醒,奏响的葬歌。

陈七瘫在冰冷的泥泞里,喘息未定,左手却在不经意间按到了腰间一个硬物。那是他仅剩的半块粗粝麦饼,早已被雨水泡烂又被体温烘得半干,此刻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霉味的粮食气息。这熟悉的味道,在充斥着腐臭与铁锈的空气中,竟显得如此珍贵。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这最后的食粮。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湿软饼身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那半块视若性命的麦饼,竟毫无征兆地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脱,直直坠落在身畔那暗红色的、板结如铁的淤泥之上。

预想中落入泥泞的闷响并未传来。

那暗红的泥土,仿佛拥有诡异的生命。麦饼落下的刹那,竟如同滚烫的烙铁坠入积雪,悄无声息地……融了下去!没有挣扎,没有沉陷的过程,就像一滴水落入滚沸的油锅,瞬间被吞噬殆尽,只在板结的泥面上留下一个边缘焦黑、微微凹陷的浅坑。

连一丝碎屑,一点残渣,都未曾留下。

陈七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块光秃秃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沉了一分的泥土。一股寒气,比剑冢的阴风更刺骨百倍,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这柄剑…它周围的地…在“吃”东西?

方才被吸走血液和精力的恐惧尚未散去,眼前这无声吞噬的一幕,更是将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与“异”,赤裸裸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这不是人间的兵器,这是魔物!是盘踞在尸骸之上的妖邪!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淤泥沾满全身也浑然不觉,只想离那柄锈剑,离那片诡异的死寂之地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他惊惶后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具被他碰倒的、穿着残破北蛮皮甲的骸骨,其被断剑贯穿的胸腔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被暗影完全吞噬的金属反光,倏地一闪!

那光芒极其短暂,却带着一种与周围腐朽死亡格格不入的冰冷与锐利,像暗夜中陡然亮起的毒蛇之瞳。

陈七的动作猛地顿住。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那光芒吸引的停顿。仿佛冥冥中有根无形的线,瞬间绷紧了他的心神。那是什么?骸骨的主人早已腐朽,这剑冢里除了废铁就是废铁,那点光……是什么?

就在这时!

呜——!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凄厉、更加尖锐的剑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剑冢深处的黑暗!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狂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疯狂,猛地刺入陈七的耳膜!

这啸声仿佛一个信号。

轰!

一股狂暴的、裹挟着浓烈腐臭气味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剑冢更幽邃的黑暗里席卷而出!风中夹杂着碎石、枯骨和不知名的粘稠秽物,劈头盖脸地砸向陈七!

“啊!”陈七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腥风冲得向后翻滚。就在他翻滚的瞬间,借着那腥风卷起、短暂扰乱了视线的间隙,他似乎看到——

在锈剑后方那片堆积如山的断刃残骸的阴影深处,两点极其微弱、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火星”,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冰冷、死寂,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坟茔间飘荡的磷火。它们悬浮在黑暗中,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那不是火星。

是眼睛!

一股比被锈剑吸血时更甚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陈七的心脏!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被新鲜的血肉气息,被方才那柄魔剑苏醒的波动…从这剑冢最污秽、最黑暗的深处,唤醒了!

跑!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近乎崩溃的脑海中炸响!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疼痛、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都被求生的本能压了下去!他猛地从泥地上弹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甚至顾不上再看那柄诡异的锈剑一眼,转身就朝着风声稍弱的来路方向,连滚带爬地扑去!

然而,晚了。

就在他转身欲逃的刹那,身后那片阴影之中,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与金属摩擦的“喀啦…喀啦…”声,一个扭曲的、裹挟着浓郁死气的黑影,缓缓地、僵硬地……站了起来。

两点幽绿的磷火,在黑暗中死死锁定了他仓皇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