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檀木笔,是我在阿坤船舱角落的铜匣里发现的。匣盖上刻着扭曲的梵文,打开时飘出陈腐的血腥味,笔杆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与我腕间的一模一样。阿坤见我盯着笔发愣,乌红的牙缝里挤出半句:“岛上的庙,专收放不下的人,你带上这支笔也许会有用。”他浑浊的眼球转向海面,远处铅灰色雾霭中,岛屿轮廓正诡异地起伏,像极了爱人车祸后扭曲变形的车身——或许正是这份潜意识里的执念,驱使我攥紧笔,踏上潮湿黏腻的沙滩。
我是在宿醉的混沌中登上的渔夫阿坤的船。船是艘老旧的木质渔船,船舷上爬满暗绿色的藤壶,像长了层发霉的疮疤。阿坤生得精瘦,皮肤晒成深褐色,眼角皱纹里嵌着海盐颗粒,笑起来时会露出被槟榔染得乌红的牙。他递来半片青木瓜,那青涩中带着腐坏的怪异味道,混着船舱里东南亚特有的、说不出名字的香料味——后来我才辨认出,是香茅与某种腐叶的混合气息,像条无形的蛇,顺着鼻腔往胃里钻,呛得我差点把隔夜酒吐出来。
海面泛着诡异的银光,不是温柔的粼粼波光,而是像无数条银蛇的鳞片,在子夜般浓稠的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令人不安的光。远处岛屿的轮廓被晨雾死死裹住,那雾并非轻薄的白纱,而是铅灰色的、黏腻的絮团,像团未拆开的、藏着凶兆的谜题,模模糊糊,却又固执地映入眼帘,仿佛岛屿本身在呼吸、在拖拽着视线。
“到了。”阿坤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刮过铁板,把我从眩晕的泥沼里硬生生拽回现实。我拖着灌了铅的腿,踏上岛屿。潮湿的沙砾陷进鞋底,带着诡异的吸附力,每一步都像踩在腐肉上。刚踏入庙宇的第一步,腐朽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梁柱间爬满墨绿的霉斑,像巨大的舌苔;供桌上的烛台积着厚灰,凝固的蜡泪活像风干的人脂。视线却被正殿中央的一幅画像牢牢锁住。画中的女子,眉目如画,颈间缠绕着的红绳,竟与我手腕上那根早已磨得发白、却始终舍不得摘下的红绳一模一样。她,仿佛就是我深爱的故人,那个在我生命里留下无数美好与痛苦回忆的人,可她分明已经在三年前的车祸中,化作了一具破碎的、再也拼不完整的躯壳。
我心跳加速,脚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激动与不安。就在这时,画像中的女子突然变了。她的头发原本整齐地束在脑后,却在一瞬间,像黑色的丝带,缓缓垂落,从画布的顶端无声地滑下,仿佛时间都跟着这发丝的滑落变得粘稠、缓慢,每一丝都在空气中划出黏腻的声响。直到长发完全覆盖住她的脸庞,那动作诡异而优雅,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画布后面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能将人拖入深渊的秘密,而那秘密正张着血盆大口,等我靠近。
画像中的女子低头,隐没在长发之后,只留下一片阴影,和那双幽深而冰冷的眼睛和苍白的脸,直直地凝视着我。那目光,像冰锥,刺入我的心脏,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得后退一步,撞翻了供桌上的青铜香炉。香炉滚地的闷响在庙宇里炸开,回音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整个庙宇似乎都因为这细微的动作而充满了压抑和恐怖的气氛,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正惊愕间,庙宇四周开始震颤,尘土飞扬,无数画卷从梁柱间簌簌落下,像被惊扰的群蝶,却没有半分蝶的美好,只有无尽的惊悚。那些画像里的人瞬间鲜活起来:码头边笑递椰子的老伯,眼角的皱纹突然变得扭曲,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不正常,耳垂裂成数瓣,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符咒;夜市卖花环的姑娘,花环上的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脱落,露出青白的脸,脸颊上的毛孔里渗出黑血,顺着下颌线滴滴答答落在画布上;深巷里为我指路的僧侣,袈裟变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满是斑驳的符咒,那些符咒像活物般蠕动,要往我的皮肉里钻……他们的面容逐渐变得透明,画布后狰狞的符咒显现,像是来自地狱的审判。我惊恐地发现,这些我以为还活在世上、昨夜还与我推杯换盏的故人,其实早已离世,而我,竟一直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自欺欺人的幻想里,用宿醉当遮羞布,逃避着残酷的现实。
“施主执念太深。”住持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像从地底深处飘上来的,带着腐朽的气息。我这才发现,供桌后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立着个枯瘦的身影。他的僧袍灰败如尸布,脚踝缠着锁链般的藤蔓,每走一步,藤蔓便发出“咔嗒”的脆响,仿佛骨节断裂。他枯瘦的手掌抚过画像,画中女子竟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空气里,那黑雾掠过我的脸,带着彻骨的寒意,像有无数冰针在刺我的皮肤。“你看见的都是镜影,他们早该归于尘土。”我瘫坐在蒲团上,冷汗浸透衣襟,背后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浑身发冷。昨夜的欢声笑语还在耳边,可此刻,我只能触摸到冰冷的画布,仿佛一场盛大的、荒唐的梦,醒来后只剩满心的荒芜与恐惧,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住持揭开佛像后的暗门,门轴转动声像鬼哭。内壁密密麻麻全是人脸浮雕,那些脸,有的狰狞,有的痛苦,有的绝望,仿佛在无声地哭诉着什么。更可怖的是,每个浮雕的眼窝里,都嵌着半枚铜镜,镜面蒙着灰,却能隐隐映出观者的倒影,只是那倒影里的人,面容扭曲,眼神空洞。“每个到访者都会看见自己的镜影。”他点燃一柱檀香,那香不是寻常的清淡,而是浓郁的血腥气,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似远似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又像是从自己的胸腔里迸发。随着烟雾弥散,墙上浮现出一幅空白卷轴,边缘渗着暗红,仿佛浸透了岁月的血泪,触目惊心,那红不是颜料,倒像是无数亡魂的血痂。
我突然颤抖着不自主的握紧手中的檀木笔,笔杆传来的刺骨冰寒让我清醒几分,却又似有一股力量从掌心窜入心脏。墨迹落纸的瞬间,所有画像同时发出凄厉哀嚎,那声音,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在咒骂,在挣扎,震得我耳膜生疼,眼前发黑。画中逐渐显现出爱人临终时的模样,她唇角的血渍与画中墨点重合,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撕裂我的心,指尖传来的剧痛让我恍惚以为,笔尖刺的不是画纸,而是自己的心脏。笔尖每落下一次,画像边缘便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十”字,笔锋粗犷如泼墨,血色朱砂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地狱里的火焰,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那些“十”字交错成十字架的轮廓,仿佛无数双无形的手,将画中魂魄钉在永恒的轮回里,不得解脱,而我的灵魂,也在这刑罚中被反复凌迟。
原来这场相遇不过是镜中轮回,那些“活人”不过是执念化成的幻影。我意识到,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用回忆编织的网,把自己困在过去,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无法直面爱人已经离去的事实。我何尝不知道真相?不过是借宿醉当借口,一次次逃回这自欺的幻境,妄图抓住些早已消逝的幻影,当作救命的浮木。
“放下笔,你就能离开。”住持的声音带着蛊惑,像一条柔软的蛇,钻进我的耳朵,缠住我的心。可我知道,唯有画完这幅真相之画,才能挣脱这永无休止的镜狱,才能直面自己内心的疮痍,才能给那些被执念困住的魂魄,也给自己,一个解脱的机会。哪怕每一笔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我也得画下去,这是我为逃避现实付出的代价,必须亲手偿还。
画完最后一笔时,整座庙宇崩塌成沙,主持也扭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真实的海滩上,手中握着爱人泛黄的旧照。海风轻拂,带着咸涩的味道,我仿佛听到了爱人的低语,那熟悉的声音,轻柔地告诉我,放下过去,面向未来,不要让执念成为困住自己的枷锁。可这声音里,却隐隐混着阿坤的调笑声,还有庙宇里那些冤魂的哭号,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阿坤的船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海风卷着沙粒,在空无一物的岛屿上写下永恒的谜题。我望着无垠的海面,心中充满了释然,又残存着一丝不安。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在镜影中看清自己,学会放下。那些血色“十”字在记忆中不断浮现,像是警告,又像是救赎——执念本身,便是刺入心魂的十字架,困住别人,也刺伤自己。
我沿着海滩慢慢走着,脚下的沙粒细腻而柔软,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硌脚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我的鞋底,仿佛在提醒我,现实虽不完美,却真实可触,而幻境的余孽,仍在暗处窥伺。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海岸,像是在为过去的执念唱一曲挽歌,又像是在为新生的希望奏响乐章,可那涛声里,我总觉得能听见庙宇崩塌时,那些浮雕人脸的惨叫。
远处,海平面与天空相接,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就像曾经的我,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但此刻,我明白,无论过去有多痛苦,有多不舍,都该让它随着海浪退去,让阳光照进心里,照亮前行的路。可当我抬头,却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又笼上了铅灰色的雾,和来时岛屿外围的雾一模一样,带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把爱人的旧照轻轻放在沙滩上,让海浪带着它,带着过去的回忆,去往该去的地方。不是遗忘,而是珍藏,把那些美好与痛苦,都沉淀在心底,化作前行的力量。可当海浪卷走照片时,我分明看见,照片上爱人的脸,渐渐与画像中女子的脸重合,嘴角勾起的弧度,和画像女子垂发时的阴森笑意,如出一辙。
当我转身离开海滩时,回头望了望那座已经消失的岛屿,它仿佛从未存在过,却又真实地在我生命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执念,还会有迷茫,但经历过这场特别的洗礼,我已拥有了直面内心、放下过去的勇气。
海风依旧咸涩,却不再冰冷,它拂过我的脸,像是爱人最后的拥抱,带着无尽的温柔与祝福,又像是阿坤船上腐叶香料的味道,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大步向前走去,走向充满未知的未来,不再被过去的镜影束缚,因为我明白,真正的救赎,是直面现实,放下执念,拥抱属于自己的阳光。可那阳光,却始终穿不透铅灰色的雾,而我的影子,在沙地上被拉得老长,影子里的我,最后像极了画像中女子垂落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