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夏末,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聒噪的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在山东大学历史系那间老旧的教室里嗡嗡作响,敲打着每一寸沉闷的空气。白羽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摊着一本厚重的《魏晋玄学述要》。书页泛黄,散发着故纸堆特有的霉味,这本该是他熟悉的、能让他沉静下来的气息,但此刻,所有的铅字都像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
他的目光穿透了玻璃窗,落在窗外郁郁葱葱的法桐上,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连同窗外偶尔走过的、嬉笑交谈的同学身影,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停留在那条刺眼的短信上:
“白羽,我们结束了。别再找我。——林斐儿”
冰冷的方块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里曾经挂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熊猫钥匙扣,是和林斐儿一起在芙蓉街夜市买的。如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这一半,钥匙圈上的金属边缘有些硌手。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教授正抑扬顿挫地讲着“竹林七贤”的放达不羁,剖析着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叛逆精神。“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教授引用的这句古语,此刻钻进白羽的耳朵,却只剩下尖锐的讽刺,狠狠扎在他溃烂的伤口上。什么“情之所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他烦躁地合上《魏晋玄学述要》,书页夹层里滑出一张照片:云雾缭绕的泰山十八盘,是去年暑假他跟随导师田野考察时拍的。照片边缘,是他当时随手记下的几行娟秀字迹,关于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刻石的年代争议,以及岱顶碧霞祠香火民俗的零星观察。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像解脱的号角,又像新的折磨开始。白羽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林斐儿的气息——图书馆并肩而坐时她发梢的淡淡馨香,大明湖畔喂锦鲤时她侧脸明媚的笑容,还有最后一次争吵时,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一丝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每一帧回忆都像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需要逃离,逃离这座被回忆填满、令人窒息的泉城。需要一个足够陌生、足够沉重的地方,或许能压住心头的空茫与刺痛。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当“支付成功”的提示跳出时,他盯着屏幕上那趟今晚23:15开往泰安的硬座火车票,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泰山。帝王封禅之地,五岳独尊。它的厚重历史,能承载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痛苦吗?他不知道。他只是需要离开,立刻,马上。
夜晚的绿皮火车,像一个巨大的、缓慢蠕动的金属罐头。汗味、泡面味、脚臭味混杂在一起,在闷热拥挤的车厢里发酵。白羽蜷缩在靠窗的硬座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鲁中平原夜景,稀疏的灯火在黑暗中明灭。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一首失恋情歌,悲伤的旋律却无法淹没脑海里的风暴。
林斐儿低头看书时,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的金色光晕;
她在大明湖畔,将鱼食抛向争抢的锦鲤时,那清脆如铃的笑声;
最后一次见面,她眼中含泪,语气却异常坚定:“白羽,我们不合适了。”那眼神深处,除了悲伤,似乎还有什么他当时没能看清的东西……是什么?
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钝刀在心口反复拉锯。他疲惫地闭上眼,车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年轻的面庞上刻着与年龄不符的憔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和茫然。一个历史系大三的学生,此刻却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模糊,如同史书里那些被尘埃掩埋的模糊字迹。
坐在对面的一位老妇人,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唉声叹气。白羽下意识地想:“这位大娘看起来心事很重……”这只是普通人再正常不过的观察。
抵达泰安站已是深夜。站前广场空旷寂寥,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着他孤零零的身影。预定的廉价旅馆就在附近,但站在街头,看着远处黑暗中泰山那庞大而沉默的轮廓,一种更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
夜爬泰山。
像一个朝圣者,用肉体的疲惫去冲淡精神的痛苦。或许,在黎明破晓、旭日东升的那一刻,他能找到某种象征性的“新生”,或是彻底的“结束”。
夜色如墨,山路蜿蜒。白羽背着简单的行囊,打着手电筒,混在零星几个同样夜爬的游客中,机械地向上攀登。汗水浸透了T恤,山风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他刻意避开了主流的红门路线,拐入一条标着“后石坞”方向、更为僻静的小径。人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以及山林深处不知名虫物的鸣叫。
精神恍惚加上体力透支,脚下的石阶仿佛在晃动。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让本就湿滑的青石板路更加危险。在一个陡峭的转角处,他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啊!”惊呼声卡在喉咙里,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小路外侧的陡坡滚落下去。天旋地转,碎石和树枝刮擦着身体,最后,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金星乱冒,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将他从昏迷的边缘拉了回来。头痛欲裂,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酸痛。他挣扎着坐起身,抹去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污泥,发现自己竟滚落到了一处被浓密藤蔓和灌木几乎完全掩蔽的山坳里。
借着微弱的天光(雨似乎小了些),他惊愕地看到,就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赫然矗立着一座极其破败的小庙!
庙门早已腐朽倾颓,半倚在门框上。门楣上方,一块残缺的木质匾额斜挂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蛛网,只能勉强辨认出最后两个模糊的古体字:“…虚观”。整座庙宇依山而建,墙体斑驳,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几乎与周围嶙峋的山石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苍凉与神秘。
这绝非旅游地图上标注的任何景点。它像一个沉睡千年的秘密,静静蛰伏在泰山隐秘的角落。
雨丝又密集起来。出于好奇,也为了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白羽忍着身上的疼痛,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钻进了这残破的古庙。
庙内空间狭小,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和朽木的气味。蛛网像破败的纱幔,挂满了角落。正中的神像早已坍塌,只剩下一堆分辨不出形状的泥胎基座。然而,正对着庙门的墙壁上,似乎还保留着一幅相对完整的石刻壁画。
他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光束刺破了庙内的黑暗,聚焦在那幅壁画上。
壁画线条古朴苍劲,历经岁月侵蚀已显模糊,但主体尚存。画面中央,是一位盘膝而坐的道人形象。道人面容在风霜侵蚀下已不甚清晰,唯有一双眼睛,在石刻中显得异常深邃。道袍宽大,衣袂仿佛在无风自动,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仙风道骨。
就在白羽的目光,尤其是手机的光束,聚焦在道人那双深邃石刻眼睛的刹那——
异变陡生!
道人石刻的眼眸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一点难以察觉的、非金非玉的奇异流光!更确切地说,是镶嵌在石刻眼眶位置的两颗米粒大小、毫不起眼的暗灰色石粒,在强光照射下,骤然亮了一下!
“嗡——!”
一股冰冷、狂暴、如同实质般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那两点流光中激射而出,瞬间没入白羽的眉心!
“啊——!!!”
白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无数庞杂混乱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扭曲变幻、表情各异的人脸;闪烁着微光、意义不明的古老符文;拗口艰涩、带着奇异韵律的口诀;连绵起伏、仿佛蕴含着生命律动的山川地理脉络……无数画面、声音、信息碎片疯狂搅动、碰撞、烙印!
剧痛超出了承受的极限,他只觉眼前一黑,意识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意识沉沦的深渊里,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浩瀚无垠的璀璨星空。星辰流转,构成玄奥的轨迹。一个威严、宏大却又带着几分缥缈沧桑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吾乃希夷先生……观汝心性纯良,身具慧根,且逢情劫,道心初显。今传汝《鉴人录》相面之术,望汝明辨忠奸,洞察世情,莫负此缘,亦莫负己心……”
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宣告,海量的知识如同被强行灌注的钢印,深深烙刻进他的记忆最深处:五官十二宫的名称与吉凶象征,气色流年的变化规律,精神骨相的玄妙关联,种种观人、察气、辨神的法门要诀……《鉴人录》三个古朴大字,如同燃烧的烙印,悬浮于意识星海之上。
当第一缕金色的晨曦,顽强地穿透古庙残破的屋顶,斑驳地洒在白羽脸上时,他才从漫长的昏迷中悠悠转醒。
头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山涧清泉彻底洗涤过的通透感。大脑异常清明,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不仅如此,他感觉身体里似乎充盈着一种陌生的活力,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深沉顺畅,四肢百骸的酸痛也减轻了大半。山间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涌入鼻腔,每一个细微的气味分子都清晰可辨。
他茫然地坐起身,昨晚那恐怖而离奇的经历,以及那浩瀚星海中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是梦?可那《鉴人录》的内容,那些口诀、图录,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纤毫毕现。
他跌跌撞撞地爬出破庙的残垣断壁,带着满心的惊疑和混乱,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刚拨开湿漉漉的藤蔓,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一位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斗笠、背着工具的护林员大叔,约莫五十多岁,面色黝黑,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小伙子?你咋从这儿钻出来了?迷路了?摔着了?这地方可偏得很,不安全呐!”
白羽刚要开口解释,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大叔的脸上。
就在这一瞬间,异象再生!
护林员大叔那饱经风霜的脸庞,在他眼中骤然“活”了过来!不再是简单的五官组合,而仿佛变成了一幅动态的、蕴含丰富信息的“地图”:
*大叔方正饱满的额头(天庭部位),隐隐透着一层温润、安稳的光泽。白羽脑中几乎自动浮现出对应的信息:“天庭饱满,主忠厚正直,根基稳固,家宅安宁。”
*但紧接着,他的注意力被大叔眉宇之间(印堂)吸引。那里缠绕着一丝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灰暗气息,如同被风吹散的烟缕,若隐若现。同时,大叔左边眉尾(兄弟宫)的毛发显得略有些散乱不顺。对应的信息流再次涌现:“印堂隐晦,眉尾散乱…近期或有小人口舌是非,牵连亲友钱财,宜谨言慎行,多加防范。”
*目光下移到大叔的鼻头(财帛宫),鼻头丰隆有肉,色泽尚可,显示出“正财稳固,衣食无忧”的迹象。但右侧鼻翼(偏财位)的色泽却显得比左侧略暗沉一分。提示清晰:“偏财位色暗,近期勿贪外财,投资合伙需格外小心,易有损耗。”
这一切信息,如同自带注释的浮窗,清晰地呈现在白羽的视觉感知中,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却又无比真实!
白羽彻底惊呆了!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护林员大叔的脸,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幻觉?摔坏脑子了?他猛地用力眨了眨眼,甚至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痛!
再看向护林员大叔——那额头的光泽、印堂的灰气、眉尾的散乱、鼻翼的暗沉……所有的“信息地图”依旧清晰地“覆盖”在大叔真实的五官之上!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大叔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稳、可靠,却又带着一丝近期忧虑的气息(一种模糊的气场感知雏形)。
“小伙子?你…你没事吧?脸色咋这么白?是不是真摔着了?头晕不?”护林员大叔被他直勾勾、充满震惊和迷茫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语气更加关切,伸手想扶他。
“没…没事!大叔,我…我就是…就是迷路了,不小心从上面滑下来了!没…没摔坏!”白羽猛地回过神,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再次快速扫过对方的面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我这是怎么了?昨晚那个‘梦’…是真的?相面?《鉴人录》?这怎么可能?!我是不是…精神分裂了?!”
他下意识地、带着惊惧回头望向那座在晨光中更显破败倾颓的残庙。藤蔓覆盖,断壁残垣,寂静无声。昨夜那流光、那洪流、那浩瀚星海,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可是,脑海中清晰无比的《鉴人录》口诀,还有眼前护林员大叔脸上那活生生的、无法忽视的“面相信息”,都在冷酷地宣告一个颠覆他认知的事实: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在他感知世界的方式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初升的朝阳将万丈金光洒在巍峨的泰山群峰之上,勾勒出雄浑壮丽的轮廓。云雾在山腰流淌,宛如仙境。这本该是登顶者欢呼雀跃、迎接新生的时刻。
白羽却站在半山腰这片荒僻的山坳里,沐浴着同样的阳光,内心却充斥着比失恋时更加巨大、更加深邃的茫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灵魂深处震颤,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某种潜藏的兴奋。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掌心纹路交错,平平无奇。但他却仿佛能感受到,一股陌生而神秘的力量,正蛰伏其中,蠢蠢欲动。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亮起,再次映出那条冰冷的短信:
**“白羽,我们结束了。别再找我。——林斐儿”**
此刻,这条曾经带给他无尽痛苦的文字,在他眼中似乎也扭曲变形,字里行间仿佛隐藏着之前他从未“看清”的、属于林斐儿的复杂情绪轨迹。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如果用这刚刚获得的、匪夷所思的能力,去“看”林斐儿……
白羽猛地甩甩头,将这个危险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压下去。他抬起头,望向山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泰安城,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已融入山石草木的破庙残影,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荒诞的笑容。
“泰山日出没看成,”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迷茫,“倒是把自己‘看’得…精神错乱了?还是…真遇上了祖宗?”
他深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芬芳,却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未知”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淹没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前路,似乎比他来时更加……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