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晋阳城西门的刑场上,前并州治中从事俞幸一家老小都被五花大绑,跪在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
并州长史郑琬奉命监斩,他微微抬头以蔑视的眼光看着曾经的同僚,嘴角不时轻抿出一丝笑意。
“天帝!诸仙!师尊!救弟子一命罢!”俞幸泪流满面,大声嚎道。
“死到临头,还在妄想有仙人来救,可笑!”郑琬见状不禁在心中直呼可笑,“这种人怎配与我同僚?等到午时,治中从事的位子便空缺了。”
郑琬正暗自欣喜时,一骑人马从州府的方向急奔过来,一看来者竟是赵士晟。
“赵季昀前来作甚?”郑琬感觉不妙。
赵士晟不答话,飞身下马,手举文书,高声喊道:“奉主公钧旨,停止行刑,将俞幸一家收监,俟后再审!”
郑琬大惊,气冲冲地走到赵士晟面前,一把抢过文书,打开一看,果然是东嬴公的亲笔手令。
“嗯?是你在主公面前为俞幸求饶了?”郑琬狠狠盯着赵士晟,“都上刑场了,还要饶恕这反贼?自相矛盾,岂不大谬!”
赵士晟郑重作揖道:“郑长史莫要生气,予以为,盖因俞治中乃州署重佐,处刑当慎重。而且处决犯人,通常待秋后施行,草木萌发之际,不宜刑杀。”
“秋后?他可是谋大逆之罪!殿下都下了成命,没人作梗,突然撤回,这说不通!”郑琬恼怒万分,却拿赵士晟无可奈何,最后气哼哼地拂袖而去,把这差事当场丢下不管了。
既然郑琬走了,赵士晟便只得善后,他上前扶起俞幸道:“俞治中受惊了,我相信公绝非不忠之人,还请治中忍耐一时,冤屈终究会洗清。”
俞幸感动地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士晟命监刑官吏押送俞幸一家入监安顿好后,又去见东嬴公,回禀道:“臣已奉旨暂留俞幸一命,谢殿下宽恩!”
东嬴公肃然告诫道:“季昀,你劝谏的也没错。治中从事不是寻常小吏,不能说杀就杀了。孤之前确实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才冒失下达处刑令。不过,俞幸目前依然是贷死之身,一旦查明天恩道谋逆的事实,不管他有没有参与,孤绝不会再宽恕!”
赵士晟再三叩首,以此大礼表示感恩。“自当如此!殿下为了答允臣的请求,不惜撤回成命以致威名有损,如此恩德臣谨记于心!此番入朝,誓不辱使命!”
“噫!贤弟快起。”东嬴公赶紧扶起赵士晟,转而以私下口吻道:“我用你为使,自然是信你,入京之后,遇事可临机立断,不必回报。”
“诺!”赵士晟再拜,深感此次出使关系重大,若是抉择出了差错,即使能从洛阳回来,也难免被东嬴公治罪。
回到家中,赵士晟正寻思如何安排自己出使后的事务,忽然仆人来报说秦毅来访,遂亲自出门迎接。
“秦兄,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请你随我一同入朝呢。”甫一坐定,赵士晟便将自己的打算托出。
“啊,这倒不巧了。”秦毅耸耸肩,“我来就是要向你告辞的,我也接到了一项差事,马上就要动身了。”
“哦?是什么差事?”
“赴冀州常山国,探查天恩道底细。”秦毅的口气很不情愿,“直白一点,就是做密探。老是这种活,真让人头疼。”上次去左国城探密的经历简直不堪回首,当然,与呼延姑娘的邂逅除外。
“哦,也是。这段日子里,天恩道的事情一直没查出实据,也没抓到一个凶徒,除了去龙潭虎穴闯一闯,恐怕也别无他法。”
“是啊,在查明这桩案子背后的阴谋之前,东嬴公殿下恐怕连觉也睡不好吧。”秦毅玩笑道,“所以,我不能陪老弟同去洛阳了。”
“那天恩道应该也是天道盟旗下的门派吧?”赵士晟顿时想起那个统治江湖的庞大集团。
“没错,而且作为道教门派,还是天道盟的中坚势力之一。”
“那不是很危险?他们若是行刺案的元凶,定然背后有更大的靠山才敢做出这等大逆之举。有没有问过竭智大师的意见?”
“问过了,大师说据他了解,天恩道应该不是什么信道狂徒,让我正好借机深入了解这些道教势力的内部,将来是免不了和他们打交道的。”
“那么秦兄可一定要小心。”赵士晟殷切道,感觉秦毅的使命比起他的来说,凶险程度尤甚。
“这个你放心,我闯荡江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大师说了没什么问题,我还有何忧虑?”秦毅呵呵一笑,转而指向后院,“贤弟,你我将离别数月,何不畅饮一番?”
“好!”赵士晟欣然同意,马上命人在花园中布置了案席,抬出多年陈酿,欢饮起来。
“朝堂之上,风云莫测,二弟且须谨慎保身。”秦毅虽然不懂庙堂上的事,但很清楚那可不比江湖上行走安稳。
赵士晟淡然一笑,“是啊,但我在洛阳还是有些门道的,加之我运气向来不错,危急之时总是有贵人相助。”
“我听何深说,朝中有东嬴公的亲兄东海王接应,二弟不愁使命不成。只是关东诸侯恐会兴兵,你可早点从洛阳抽身,以免陷身战事。”
“我也是如此想,越早回来越好。”话虽如此,赵士晟却明白那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他转头望向园子里,“再过十几天,这里的桃花就该盛开了,可惜却不能与秦兄共赏。”
秦毅却慷慨道:“春来时,天下皆春,不止在一园之中。届时,你我虽处两地,然桃花亦两处盛开,不妨你我共赏。但在酌饮之时,勿忘为我斟上一杯。”
赵士晟听了这话,为之一振,“此言妙哉!人生如四季,你我二人正当盛年,一如春华之灿烂,当勉力进取,以成功业!”
二人酣畅对饮数杯后,赵士晟唤仆人叫采薇出来,与秦兄作别。
采薇来到花园,手挽着一个小小布包,得知秦毅也要远行,便呈过布包道:“秦兄,这包裹里是我亲手调配的草药,可以护体怯疾,调理身心,或许可用得着。”
赵士晟接过包裹,递给秦毅,“我经常服用这种药,效果很好。”
“哈哈,谢过弟妹。”秦毅欣然接过布包,却发现异常沉重,“咦?这可不像是草药的重量?”
“哦,我让采薇还拿了点银饼铜钱,为秦兄路上做盘缠。”
秦毅立刻感到不好意思,推脱一番不得,遂也只得收下,“那谢过了,但是说好了,这算我借的,等我成功归来领了赏钱,一定还上!”
“好,好。”赵士晟开心笑了,他可不在乎秦毅还不还这笔钱。
采薇见状笑道:“秦兄有大侠之风,金钱乃污秽之物,但是出门在外,没钱可不行。季昀也是,他这次去洛阳,可把家底都要掏空了。”
“哈哈,没办法,事情办好了,殿下才给赏赐,费用先自个担着吧。”赵士晟无奈道。
“哈哈,是啊。”秦毅也笑了。
采薇加入酒局,三人谈笑高歌,尽情享受着临行前的惬意时光……
从赵府回来,秦毅马上让何深、罗羽整理好行装,立即启程出发。秦毅骑着“灰风”,纵马奔出晋阳东门。何深罗羽紧随其后,三人三马,时而飞驰,时而踱步。
“秋风萧瑟兮~天气~凉,草木摇落兮~露为~霜,群燕~辞归兮~鹄~南翔,念君客游兮~思~断肠。”走了好久,感到无聊的何深不禁放声高歌。
“哎哎,先别提你那鸭嗓,这季节就不对啊,都快冬去春来了,你还唱什么秋风萧瑟,搞得这么哀怨。”秦毅嘲笑道。
“秦兄,时令乃是小节,意境到了啊。”何深笑着说道。
“何先生,怎么又改称呼了?”罗羽插嘴道。
“小罗子,出门在外,不能乱叫,露了身份,要遭人惦记的。”何深教训道。
罗羽马上抗议道:“小罗子?这太难听了,何先生。”
“谁让你年纪小呢?”
“师兄也只比我大四岁而已,你都三十好几了,却称他为兄,这在外人看来不奇怪吗?”
“呃,那可未必!”何深一时神色尴尬,“这符合江湖规矩,与秦兄的年龄无关。”
罗羽顿时无语,“唉,随你了。”
“老何随意称呼吧,叫我老弟亦可,我无所谓!”秦毅当然不介意这点礼数。
“那不行,秦公将来是要位及公侯之人,须分明上下!”何深这句话的口气十分严肃。
“哎,什么公侯啊,我还穿着素色布衣呢!”秦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何深又正色道:“保持谦逊固然很好,但我也是提醒秦公,你应该时刻谨记你的大志,不要满足于区区一介寒士的地位。”
“我会记得的,至少不会辜负了周将军的期望。”
罗羽插嘴道:“如能查得天恩道之机密,定能算一件大功吧?加上上次救东嬴公一命的功劳,东嬴公应该会擢升师兄吧?”
“当然了,我可不能一直当个小小武猛从事。”对此秦毅甚为自信,“你们就等着领赏吧。”
何深罗羽都笑了,他们已经明白自己今后的前途,将与秦毅牢牢绑定……
……
秦毅离开晋阳后的第三天,也即是二月初六,一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东嬴公在并州府衙的台阶前,当着一众文武官吏和两百名兵士,将一支两尺长的节杖亲手授给赵士晟,赋予其统领使团的全部权力。
赵士晟接过节杖,向东嬴公辞行,随后登上马车向众兵士举节展示道:“请诸君谨记主公交予之使命,奋勉建功,出发!”
马车车轮缓缓滚动,赵士晟再次开启前往洛阳的旅程,他将回到那个曾居住了六年之久的是非之地,并牵涉到一桩震动历史的大事件之中。
使团经过晋阳城南门时,赵士晟怀揣表文安坐车中,副使温松则坐在他的席位对面。他心想还好有此人同行,多少能分担些重荷。
“温从事,士晟出身市井,不晓朝廷礼仪。此番前往京城,还望你不吝赐教。”赵士晟摆出讨好的态度,希冀与温松协作愉快。
温松面露得意之色,回复道:“赵朝奉,你就放心吧,温松别的不懂,这朝廷礼仪我可太懂了。当年我作为入朝使者,到中书省禀报州里事务。那场面,那仪仗,终身难忘……”好一番浮夸言语,唬得人唏嘘不已。
赵士晟知道他是吹嘘,自己在洛京做珠宝金银生意,见的世面可也不少。不过为了笼络温松,他还是要抬举对方一番,“在下鄙陋,为不辱使命,只能倚靠温公。若遇疑难之处,还请温公不吝赐教,在下必当厚报!”
“哪里哪里,赵朝奉客气了。”温松见赵士晟恭敬谦卑,心中一下子爽快多了。
使团两百多人的队伍排成一字,向遥远的南方徐徐开进,北风拂过他们的项背,吹遍宁静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