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古诸神开天辟地、创世造人以来,凡人之间,便有了强弱之别,有了智愚之别,有了贫富之别。同一氏族之中,亦存在等级,只有智者强者才可以担当酋长,分配食物,指挥争战,甚至决定族人的生死。
尧舜禹,夏商周,秦汉魏晋,至今多少朝代,人间为天子所有,朝堂由公卿所坐,豪杰士大夫如群星散布宇内,各理一方。只有亿兆平民,奉命垒成通天台下的基座,抑或是上位之人的胙肉,待其分割。
这太行山中的无名农户,便是这亿兆平民中的一元,是苍茫史籍之中的一个符号,是悠扬歌谣之中的一个韵脚,是汹涌波涛之中的一滴水,看似可有可无,无足轻重,却能在某些时刻,忽然汇聚成浩大力量,倒转乾坤,颠覆宇宙。
秦毅读过史书,亦懵懂知晓此理,得知这一家人的处境,不禁深受触动。然而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思索片刻,他只能告诉男主人道:“主人家,我乃一介游侠,无家无室,如此使不得。不如这样吧,若欲为令爱寻个着落,不妨先等待半年。半年之后,你带她到晋阳城安贤院来找我秦巨峰,到时定为她安排一个妥善去处。”
“啊?当真?哎呀,这……”男主人不自觉张大了嘴,似乎是不敢相信。
秦毅马上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子上,发出一阵哐啷啷的金属碰击声,“这里面是五百文钱,可以用作主人家父女到晋阳的路费。令爱出嫁之后,还会有夫家的聘礼,可为改善生计之用。”
“哎呀,大恩人呐!”男主人扑通跪下,连连叩首,“若能如此,虽死不能报答侠士!呜呜~”竟不禁呜咽。
秦毅连声只道礼重,好言安抚一番,教男主人收下钱财,约定半年之后携女到晋阳城来拜见。
此事便算告一段落,既然帮了人忙,秦毅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趁机打听道:“半个月前,本县县令被贼人所害,传言是天恩道所为,主人家可知这天恩道在本地声誉如何?”
男主人听到天恩道三个字,顿时变色,忙摆手道:“恩人,这可不敢说,不敢说。”
“为何不敢说?”
“天恩道已经是反贼了!官府下令查抄道场,捉拿道徒,我等小民可不敢妄言。”
“我只是为了解实情,没有其他想法,但说无妨。”
看在对方的慷慨侠义之举份上,男主人只好战战兢兢道来:天恩道在本地三十里外便设有一处道观,观中道士,不蓄家财,多擅长道术、医术、武术,以收纳当地富户的捐赠为生,同时也赈济贫苦之人,主人家都曾去领过救济口粮。因救危扶难、驱邪除祸的功德,天恩道在乐平郡传道十几年,势力日益壮大,但与本地官府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没听说过二者间有什么恩怨纠葛,不知为何就突然发生了作乱之事。事变之后,观中道士皆狼狈逃窜,常年资助道观的富户人家和普通道徒也一时纷纷噤声,虽然心里都觉得诡异,但没人敢上官府理论,自找麻烦。
了解完这些状况,这顿饭就算是吃完了,秦毅等三人随即进到客房安歇。这间客房的布置非常简单,但比起那正屋倒是干净整洁了许多,看来主人也不是第一次招待旅客了。
秦毅刚一躺下,女主人又端来一盆温水,说要伺候三人洗脚。秦毅赶紧推说不用,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其劝走,自己来动手沐足,一层一层地搓下脚垢。
此时,窄小的寝室之内,只剩下三人相对而坐。何深先感叹道:“秦兄仁义之道,深甚为佩服。然而如这般处境之人,遍及天下,多得数不清,我等无济世之力,终究帮不过来。”
“我当然知道此理,但既然叫我遇上了,又何忍视而不顾?”秦毅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等半年之后,我先暂欠季昀一个人情,再求他安置这家女娃。”
“这点小事,赵公自然乐意帮忙。只是——”何深忽然话锋一转,“关于天恩道的事情,委实棘手。”
“此话怎讲?”
“如今看来,天恩道多半是被嫁祸了,可我等是去冀州,而不是在此地查访事件始末。如此一来,不就是南辕北辙了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留在这里查案?”
“不,殿下给我们的使命是查清天恩道的底细,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我们只能按原定计划行事。只是对于天恩道或许被陷害的可能,宜先向晋阳报告,请殿下另外派人多加详查。一旦查清另有主谋,或许就不用我等徒费工夫了。即使后来查到天恩道确为祸首,我等亦无罪责,再将其在冀州之实情上报,依然可记为功劳。”
秦毅点头认可,“老何你说的没错,那我们在沿途村子落脚时可多方询问,收集舆论。而后再拟一封书信,详述天恩道在乐平郡传道的实情。等到了驿站,便将书信寄回州府,呈交东嬴公。”
“官差追捕道徒甚急,贸然询问,恐村民不敢吐露实情。或可委托这户主人家为我们作保,拜访曾资助天恩道的本地名望人士,证言方可确凿。”
“嗯,没错,那这事就拜托老何处理了。”秦毅觉得这么办挺好,但不想跟陌生人打交道,便把这一事务推给何深。
“如此甚妙,秦公明鉴。”何深又露出他那狡黠的微笑。
“别,都是你的计策妙。”秦毅不敢贪功,“论江湖经历,人情世故,我可远不如你呢。”
一直没说话的罗羽也称赞道:“何先生真是学问渊博,无所不知。”
“不敢不敢,只是多长了十几岁罢了。”
“老何莫谦虚了,不过说起你这些见识,是从何而来呢?你不是一直都在官府效力吗?”秦毅认识何深有一段时间了,但对他的过往还不太清楚。
“唯唯,容我徐徐道来,秦兄。”何深一听这个,也不遮掩,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我出身于南阳郡一个世代为吏的家族。后汉光武帝之时,南阳成为天下第一大郡,豪杰辈出。我家祖上亦因此发迹,开始在郡县府衙中担当吏职。到我祖父时,还根据家族二百余年经验传承,撰写了一部叫《胥吏通事》的书,记述了收税记账、看管库房、处置刑狱、劝课农桑等一干吏事,既有奉公的正道,也有谋私的偏径,教天下小吏如何上应守令,下对百姓,可谓是为吏之道的精髓。此书内容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依然流通邻近州郡,至今有人传抄。”
“我父亲当然也承袭祖业,一度担任南阳郡府贼曹掾史,专司整治不法、追捕盗贼之事,是郡里的干吏。我少时承蒙他教诲,习得察言观色、揆情度理之本领,也因此痛恨为非作歹之徒。十八岁时,托父亲福荫,我做了郡牢的狱卒,负责看守犯人。我生性爱与人交往,尤其钦慕侠士,南阳正是侠道盛行之地,常有任侠之人被关进牢中,我与他们常常阔谈江湖轶事。同时,也接触过各种恶贯满盈的罪徒,从他们身上认识到人心之险恶叵测,受益颇多。”
“狱卒生涯不过三年,南阳来了一任新太守。他不是好官,惯爱勾结豪强,收受贿赂,任由这些人鱼肉乡里。没过多久,有件被包庇的杀人案事发了,苦主一路乞讨,跑到京城某位王公府上告了状。最后州府怪罪下来,太守全都赖在我父亲头上,以逃脱罪责。父亲被杖责一顿,屈打成招,最终惨遭斩首处死。我当然也受牵连被罢黜,回家为父亲守丧。虽然知道父亲冤屈,但我只是个书生,无能为他报仇。”
“当时可真是惨呐,我才二十岁,一时没有事情可做。最后托了亲戚的门路,跟本郡的大隐士鲁元道先生学习经世之道。鲁先生可是个了不得之人,他精通学问且品行高洁,屡屡拒绝朝廷征召,还作过一篇《钱神论》,讽刺当今世道奢靡浮华,不知你们看过没?”
秦毅和罗羽皆摇摇头,何深又继续讲道:“鲁先生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我跟他学的很多也很杂,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诗赋书画,礼乐春秋,无所不包,但都学的很浅,只是略懂而已。”
“三年父丧期满,学业亦有所小成,我便欲出山求出仕。因为有刑家之名,在本郡已经难以出头,我就在鲁先生推荐下入京,到先生的故交裴叔则处担任掾史。”
“裴公是当世名士,一代玄学大师。他貌容俊美,有‘玉人’之称。他正担任侍中一职,执掌门下省,
见我有鲁先生荐举,又办事沉稳,便用我为书史,承担最基本的事务。门下省往来公文,多由我等小吏先行阅览辨别,归类整理。虽然无定夺之权,却能在不意之间经手天下大事。这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体验之事,于是我奋加勉力,既作且学,受益良多。”
“然而好景不长,在门下省才仅一年,先帝驾崩,朝局生变。再过几个月,顾命宰相杨骏被杀,裴公与他有姻亲关系,不幸受牵连下狱。我是受裴公提拔之人,恐遭株连之祸,于是匆忙弃官逃离洛阳,一路逃到青州,混迹于贩卖私盐的商帮之中。那时起便流浪江湖,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会武艺,便负责帮盐贩子打理买卖事务,勉强混口饭吃。如此混了三年,江湖知识就是在那时积累了一点。”
“三年后风波渐息,我结束盐帮生涯,决心重返仕途。回到京城后,才得知裴公出狱后不久就过世了。我四处张罗,走访昔日同僚,费尽了口舌,终于在太保高密王的幕府里安顿下来。高密王养着上百名宾客,但除了少数被提拔做官的,多数人并没有实事做。我拿着仅够温饱的食俸,整日闲着,四处交游,混吃混喝,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
“直到前年高密王去世,原来王府的宾客纷纷散去,各寻去处。我自知没什么能耐,本想投高密王长子东海王的幕府继续作宾客,不料因仕宦资历不足被拒了。但没多久,高密王的次子东嬴公殿下出任并州刺史,需要一些人随同赴任。我便顺势投入殿下幕府,跟随他来到并州。只是来了以后,依然没有合适的职缺,只好继续在安贤院蹉跎。”说到此处,何深长舒一口气,“若不是遇见秦兄,我怕这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去了呀。”
“哪里的话,何先生,以后我还得靠你提点啊。”秦毅道,他听了何深的经历,心下感慨道:“这家伙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
“而今我年近不惑,却寄人篱下,连一房妻室都没有,不可不谓凄凉啊。”何深还在那里长吁短叹。
“你要说这个可简单了,主人家不是就有一位……”秦毅不禁笑了,对屋外使了个眼色。
“哎,秦兄,免了免了,我虽然老光棍一条,可还盼着娶豪门小姐呢!哈哈。”何深也笑了,“年纪也不称呐!我还是想娶个有钱人家的寡妇,成家立业,一并完成!”
“哈哈,那最好不过了!”秦毅乐了,没想到何深也有这么不正经的时候,“老何你半生经历非凡,所谓大器晚成,未必没有一个好功名。”
“此言深得我心,不过秦兄你呢?听说你在全国各地飘荡了十年之久,想来也必有坎坷吧?”
罗羽也附和道:“是啊,我对师兄的身世还一无所知呢,师兄不妨说说,让我这个后辈多学学。”
“我啊,这个……”秦毅一时有些茫然,“不是十年,是八年,我这八年也很不容易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