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青青河畔草1

三月上旬的某日,上党郡南部狭窄的太行陉驰道上,一支车队正在徐徐前行。队列中约莫两百余人,其中过半数皆披挂札甲,携带弓刀,乃是一支武装部曲,他们所护卫的正是并州朝奉使者赵士晟。从晋阳出发,使团已经赶了半个月的路,眼下即将进入司州河内郡的地界。

身为使团之长,赵士晟有责决定行程,他估算一番,对副使温松说道:“明晚之前应能到达野王城,我听闻河内太守许超曾为中军将校,是新帝亲信之臣。我等过境之时,其必定会设宴招待我们,到时在他面前可千万小心,不可透露并州虚实,更不可得罪他。”

温松笑说道:“这个当然,正使尽管放心。那许超出身武将,必然不悉州郡事务,交接往来更是不懂。接待若有失礼之处,正好为我等所利用。”

“嗯,不错。”赵士晟嘴上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若真如温松所说,武夫不懂礼节,恐怕更难打交道,即使有理,在人家地盘上,又何处去争辩?

探马忽然来报:“前方一里处有一支人马拦住去路,说要盘查来往车马。”

“可曾告知并州使团将要路过?”赵士晟顿时紧张起来,生怕有贼人来袭。

“小的说了,可为首的军吏自称奉河内太守之命,即使是并州刺史车驾,也要检查!”

赵士晟心下惊异:“这是什么情况?还没进入河内郡界,怎么人就到这里来了?”虽然知道不妙,但若止步不前,今晚恐无处落脚,只得继续前行,果然不久就遇到了一队拦路的骑兵。

赵士晟问那带头军吏道:“你们是何来历?为何要在此拦路?”

军吏大声嚷道:“某乃河内太守麾下牙门将,奉命把守此间道路,禁绝盗贼来往,汝等若要通过,须接受盘查。”

“看这样子,分明是给我下马威。”赵士晟心知来者不善,正色道:“本差使乃并州刺史东嬴公特遣,前往京城朝贺的使者,不是寻常商旅,不便搜检,还望海涵!”

“不行!府君有令,即使是上官,如果不接受盘查,恕不放行。”牙将态度依然强硬,反正来者是并州的人,官再大也管不着他。

“好,阿炳!”赵士晟不想再废话,手指前方,“去站到那里!”

龙元炳应声走出,三五步迈到离牙将的马头两丈远的地方,眼睛一瞪,唬得那匹马倒退了几步。牙将及一众手下即使骑在马上,也不比龙元炳要高上多少,见到这般巨人,个个脸上悚然。

赵士晟鞭指牙将道:“我带着并州进奉朝廷的贡品,怎么能让你们说搜就搜?如果非要尝试的话,不妨先问问我的侍卫!”

“上官勿要动怒!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望勿为难。”牙将见赵士晟不肯妥协,口气顿时软化。

“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我等,大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到野王城,见过你们的府君。”看对方态度有所动摇,赵士晟提出了一个合适的建议。

“这……也不是不行。”牙将犹豫片刻方才决定,“既然是官家队伍,还请呈递节杖、印章一览,小人确认之后,再护送诸位前往野王城。”

“先让我确认你们的身份!”赵士晟没忘记身为使者的尊严,必须要先验对方的身份。

“当然,当然。”牙门将赶紧命人递上自己的腰牌。赵士晟接过,见牌面上刻“河内郡牙门将郭默”八字,确是官府铸刻无疑。随即命人将自己的官印和节杖一并送过去,交牙将验看。

牙将郭默验过官印和节杖,立刻下马拜见道:“上官请恕罪,现在还请让我等在前开路,护送上官一行。”

“郭牙门,幸会!职责所在,无咎。”赵士晟倒是不介意,“还请引路,多谢!”

“唯,弟兄们,且回野王城!”郭默旋即跳上马,领队拨转向南而去,在前方成为使团的先导。

当夜,使团就在路边露宿,河内郡的人马也在不远处扎营。赵士晟命人严加警戒,以防万一,所幸一夜安然无事。

次日下午,使团顺利抵达野王城。望着重兵把守的城门,赵士晟对温松道:“许超如此作为,定有意图,我们得防着点。”

温松轻蔑道:“我等是代表东嬴公殿下而来,他怎敢得罪我家主公?正使不必惧怕,谅他也不敢造次。”

赵士晟依旧不敢轻慢,下令暂住城门口,让郭默先行入城禀报。等待了一刻钟左右,一大群差役从城中鱼贯而出,自称是奉府君之命,前来迎接使团,使团随后入城。赵士晟暗地嘱咐龙安世多派几个耳目混入城中居民,以采购为名,探察城内的动向。

河内郡隶属司州,是本朝皇室司马氏的故乡,人口稠密,土地丰沃。而野王城即是河内郡的郡治,离洛阳只有二百余里(约今90公里),是屏藩京城北面的重镇。因此赵王掌握朝政之后,便任命在庚申宫变中立下大功的将军许超担任此郡太守作为奖赏,以拱卫京都北面。

使团被一路引到驿站,众差役帮忙搬运行装,进进出出,殷勤备至,丝毫不敢怠慢。等安顿下来,不到两刻钟,郡府一位官员前来慰问,还带来了河内太守的请柬,“府君有请赵朝奉和各位随行官吏明日上午到府上做客,还望赵朝奉务必赏光。”

赵士晟自然不能推脱,心说宴席间不管许超如何试探,都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翌日,赵士晟偕同温松、龙安世等几名随从一起来到郡府,府内的露天庭院里已经布下了盛大的酒筵,长长的矮桌上摆满了各色瓜果酒食。

“哎呀哎呀,某昨日忙于公务,有失远迎,怠慢了贵客,还请恕罪!”一个戴着太守冠帽、满脸笑意的小胡子从主位上站起,向赵士晟等致意道。

“并州朝奉从事赵士晟拜见许府君。”赵士晟也鞠躬致意,顺势递上自己的名刺。

“赵朝奉客气了,前日我那几个麾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说话间,许超请赵士晟坐到自己的对面。

赵士晟落座,又客气道:“明府保境安民,职责所在,下职不敢无礼,明府切勿记挂。”

“来,敬赵朝奉一杯。”许超直接端起酒樽,醇香扑鼻而来。

赵士晟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宴席随即开始,许超拍拍手,唤出十来名打扮艳丽的舞姬,在庭上舞起长袖舞来,个个婀娜多姿,一时间漫天云彩。其中一名穿橙黄丝衣女子简直堪称国色,在一众舞姬们围起的圆圈之中婉转柔折,那翩翩飞袖缭乱缤纷,如天边落霞,迷得众人心醉不已。

“赵朝奉与温从事此次前往京城朝觐,可谓身负重任,来,本府预祝二位官使成功,敬二位一杯。”赵士晟赏舞正入迷时,许超举起杯来敬他和温松二人。

太守一举杯,底下的掾属们马上纷纷附和,开始争相来献殷勤,一人来一杯,片刻工夫赵士晟就喝了几十杯,直喝得面红耳赤。不过他虽然头有点晕,但神志依然很清醒,心忖:“许超是要灌醉我们,这用意实在过于明显。”于是便佯作醉醺醺的样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说道:“各位对赵某真是太热情了,赵某从京城回来,一定给大家带点礼物答谢。”言毕准备要装醉离席。

“是啊,待我们觐见过赵王,归来时再来此跟大家痛饮。”一边的温松附和道,此话一出,当场鸦雀无声。

赵士晟狠狠瞪了温松一眼,旋即望向许超,看到太守的面孔已变得铁青。

“温副使!你刚才说什么?”许超怒吼。

温松闻言顿时失色,一脸惶恐,不知所措。

“今上已登大宝,而你却仍呼为赵王,藐视圣上之心昭然若揭!来人,将他拿下!”许超一招手,从庭门外冲进十几个手持兵刃的卫士,将赵士晟与温松团团包围了起来!

赵士晟见势不妙,也不装醉了,急忙站起来陈情:“等等,许府君,温从事也不过是一时口误,并无冒犯圣上之意,我回去后对他多加责罚便是,府君切勿为此动怒!”

“冒犯圣上的大罪是口误就可以推脱的吗?赵朝奉,你身为正使,恐怕还脱不了干系!”许超口气极其强硬,咄咄逼人。

此刻温松已被反绑住双手按在了桌子上,众兵士剑拔弩张,情势危急!

赵士晟见说好话没用,心头顿时火起,大声质问许超道:“许府君!我要提醒你,今上即使已经登基,但在我们并州士民的眼中,他依然是赵王,因为传到并州的只有太上皇的禅位诏书,而没有今上的即位诏书,所以我们并州士民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正式登基,称呼赵王又有什么不可以!”

“赵朝奉你可不要狡辩,要不我们到圣上面前说个清楚?”许超的本意就是要寻隙挑刺,丝毫不肯松口。

“我心无愧,御前辩论又有何妨?只是许府君可要知道,我和东嬴公殿下是世交。如今又作为他的使者前往京城。今日之事,我一介小吏,无足轻重,但殿下会怎么想我可就不知道了!”一听许超说到御前辩论,赵士晟心里便明白了,许超只是虚张声势,根本不必畏惧。

许超见赵士晟如此强硬,竟然面露难色,看来此人果真是色厉内荏,不敢得罪并州的那位诸侯。“那么我要问清楚了,赵朝奉,不承认今上登基,不是东嬴公殿下的意思吧?”

见许超不敢硬来,赵士晟已心中有数,为之转圜道:“当然不是,我家主公谨遵上皇禅让之诏令,可谓尧舜之德再现。到时只要赵王殿下接受朝贺,即示君臣名分已定,之后哪里还会有什么称谓问题?”

“这么说,东嬴公殿下是真心拥戴圣上了?”

“当然。”赵士晟的语气非常肯定。

“若如此,是在下不对了。”许超的表情倏地一变,嬉笑如初,仿佛刚才的言行只是一场戏。“呃哈哈哈哈,赵朝奉说的对,我武夫出身,脾气太急了。”

“我知道府君也是忠君心切,一时火急而已,温松也确实有言语不当的过错,府君若能原谅他这点小过失,则在下千恩万谢不足为报。”赵士晟意识到危机已过,不失时机地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哎呀哎呀,是我对不住二位了。”许超旋即一挥手,“全部退下!”满场的卫士立刻都退了出去,吓得面无人色的温松这才战战兢兢地重新坐下。

赵士晟长吁一声,心想这次鸿门宴可算是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