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一个春光明媚之日,来自并州的朝贺使团跋涉千里,终于抵达洛阳城的外郭东门。
赵士晟走下马车,凝望高大雄伟的城门,感慨自语道:“又回到京城了,普天之下,此地最是繁荣,亦最是腐朽。”回想往事,心中不免忐忑,“居京六年,每日都像在泥潭中行走,唉,此番归来,又难免沾染一身脏污。”
按朝廷制度,地方使臣入京,须住在各州郡所设的邸馆中,但使团有两百多人,并州邸馆安置不下。赵士晟问温松该如何办。温松答说可入住藩客馆,那里是朝廷接待藩属国使节的馆舍,场地宽旷,地方使团也可入住,只是要需要鸿胪寺批准。
赵士晟命温松带队先暂留邸馆,自己拍马赶到鸿胪寺,向主管官员请求进驻藩客馆。没想到好说歹说,对方始终不允,公事公办道:“既然是并州来使,当由并州刺史移书知会,如无移文,不可入藩客馆。”
出发之时,哪里会想到还需要这么一道环节?赵士晟无奈之下,只好搬出东海王的名头,强硬道:“在下并无呈文,如足下不肯通融,微使只得劳烦东海王殿下定夺此事!”
“使者认得东海王?”
“不然?我家主公为何派我来京?”赵士晟反诘一句,底气十足。
鸿胪寺官员态度立时软化,温和道:“区区小事,何必惊扰中书令?既是并州使臣,屯驻藩客馆亦无不可。”马上便在申请文书上盖了大印。
赵士晟没想到东海王竟然升任中书令了,心下大喜,这可不简单,说明东海王受新帝看重拉拢,朝贺之事必能顺利。
藩客馆就在洛阳城东市的附近,此地有一百多名士兵驻守。使团入内驻扎,随身兵器全部被收走,统统移放到附近的武库里。
驻扎安顿之后,赵士晟不待休息,立即出门去拜访东海王司马越。
如果说东嬴公作为方镇大臣,是宗室栋梁,那么身居朝廷中枢的东海王就是宗室中的典范了。作为高密王世子,司马越本可以安稳地继承王位,饱食终日而不必劳神国事。然而他却凭卓越的才能,由骑都尉入仕,积累宦历二十余年,终于位至公卿。十年前,更以铲除杨骏之功,获封东海郡王,食邑五千户,与其父高密王同等。至于世子之位,则被让给了同为嫡母所生的三弟司马略。以功封王让世子,自晋朝开国以来,仅此一回,可知其名望非常。
东海王府赵士晟曾来过几次,如今还是一副老样子:低矮的屋檐,破落的砖墙,掉漆的朱门,连牌匾上的“东海王府”四个金字看起来也十分灰暗——这就是人称“辅国贤王”司马越的府邸,在这举国权贵争相斗富的时代,他刻意保持的朴素生活是那般的格格不入,在赵士晟看来几乎有沽名钓誉之嫌。
赵士晟来的时候不巧,东海王还在宫里办公。好在府里的管家认识他,便被安排到客厅坐下,等候主人归来。
东海王的客厅装饰十分雅致,墙壁上全是书画,多为名家所作。赵士晟每次来都要看上一会,但一直未有机会细细观摩,这次正好趁东海王不在,好好地鉴赏一番。
等到酉时,东海王回到王府,甫一见到赵士晟,便拱手道:“季昀世弟,好久不见了!”他和东嬴公一样,长得也是俊伟雄武,仪态端正大气,确有君子之风。最可贵之处在于,他竟然能在赵士晟这样的寒族士人面前也表现得如此谦逊。
赵士晟受宠若惊,连连礼敬问候道:“殿下礼遇,士晟惶恐。敢问殿下近来无恙否?”
东海王笑说道:“不错不错,我好得很,倒是上次卿托人来向我告急,说遭人陷害,可把我给急着了。”
“今日在鸿胪寺听说殿下荣升中书令,可喜可贺,愿以此薄礼相祝!”赵士晟先行祝贺道,拿出从并州带来的醯酱(食醋)、汾清、剪刀等特产作为礼物献上。
东海王爽快收下一筐礼物,笑道:“季昀,客气了!中书令本是义阳王,前不久他改任尚书令,我因此补缺,暂代其位而已。”
“除了道贺以外,还有一事当谢过殿下。去年我被人污蔑牵涉谋反,多亏殿下帮忙才得以脱难,此等恩情,士晟没齿不敢忘!”
“言重了!季昀。你乃我家世交,岂能袖手不顾?以后勿须见外。”
寒暄完毕,赵士晟从怀中掏出东嬴公的信函,恭敬递上,“主公遣我来朝,除公事之外,还捎带一封家书呈献殿下。”
东海王接过信函,察看了一下封泥,颇为欣喜,“季昀,你猜元迈在信中会说些什么?”
赵士晟犹豫了片刻,“自当是叙说殿下兄弟之间的思忆之情了。”
“那可不会,元迈和我岂是那种寻常弟兄?”东海王立刻正色,“他一定会问我,今日朝局如何,今后天下大势又当如何,他又该如何应对。”
赵士晟也想知道东海王的态度,便壮胆问道:“那殿下如何看呢?”
东海王却卖起了关子,“这个嘛,待合适的时候自当奉告。你此次来,只管办好朝贺差事即可。有我在此,一切无须多虑。”
“有殿下这句话,士晟就没有什么忧虑了。”既然东海王不说,赵士晟也不能多问,接着又说起并州近来发生的一些状况。
提到东嬴公准备讨伐匈奴时,东海王颇感忧虑道:“匈奴人仰仗成都王为靠山,而今成都王坐镇邺城,威震四州,万不能与之结怨。”
“观今日之势,成都王随时可能兴兵犯阙。届时便无暇顾及匈奴人,主公或可趁机讨伐,一鼓而灭之。”赵士晟将东嬴公的计划如实告诉。
东海王立刻压低了声音,“若能如此当然好。但若成都王夺取洛京,则大势归之,其掌控朝局,定不免与吾弟为敌,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依殿下之意……”
“依我看,元迈最好先暂守中立,不要出兵,待局势明朗之际,再决定是讨伐匈奴还是另作打算。”
“是,殿下睿见。”
话到此处,东海王提醒赵士晟道:“今天就先说到这里,毕竟你是外使,我是朝臣,若被心怀歹意之人知晓你我私下交通,恐怕会招来是非。”
赵士晟深以为然,马上起身告辞,东海王送赵士晟到大门处,颇有深意地嘱咐道:“在朝觐之前,你还得多走动一下,先去拜访一下中书监要紧。”
“中书监?可是孙相公?”
“就是孙秀,他如今升迁为中书监,与我共掌中书省。”司马越直呼孙秀姓名,轻蔑之意表露无遗,“虽名曰共掌,实则都是孙监说了算,毕竟他是新帝的首席宠臣,不论朝内朝外,大小事务都要经他处置,你该懂得。”
“士晟晓得,明日便去。”这等重要的人物,不用东海王提醒,赵士晟都不会忘了去拜谒。
“唔,且祝顺利!”
“谢殿下!”赵士晟拜谢出门,环顾四周无人,方才匆匆离去。
待到翌日,正逢朝廷官员的休沐日,一大早赵士晟便备好一匣玉器珠玩,命龙安世驾车去拜访中书监府邸。
当马车停下的时候,赵士晟还以为自己是来到了皇宫,只见那孙府的大门就有五六丈之宽、三四人之高。门前一条汉白玉铺就的大道上,左右排布两列守卫,长槊林立,铠甲锃亮,气派堪比羽林虎贲。虽然天亮才不过小半个时辰,却早有车马在大门外等候,足足有五六辆之多。
“短短两年前,孙秀还只是赵王幕府中一个不知名的掾属。”赵士晟想起此人的发迹史,不禁啧啧惊叹,“那时他儿子孙会还在西市充当马侩,为我介绍买家,每作成一笔交易便抽一成佣金。这厮恶习缠身,一拿到钱就去赌博狎妓,随口夸张,行事狡诈不守信用,相熟之人皆视他为无赖。不料如今竟听说他娶了公主,官拜五品射声校尉。这不禁让人感慨,命运真是浪起潮落,不可预料。”
在门口排队等候了好一阵子,终于候走了前面几个访客,然后赵士晟才得到召见。一路进到孙府的客厅,又等了半刻,终于见到一个戴着高帽、身形稍稍佝偻的贵人到来,他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把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扯了又扯,傲慢地打量着赵士晟。
赵士晟顿首致礼道:“下职并州府吏赵士晟,敢拜问孙相公无恙?”
孙秀拉长语调缓缓道:“哦,赵士晟。本监记得你,你曾同我儿一同贩马于西市。似乎去年冬天,你还被人揭发,说与淮南逆贼谋反有瓜葛,对不对?”
赵士晟听孙秀提起他曾经被四海帮诬陷之事,便觉纳闷:当时他是托了东海王的关系才得以豁免,孙秀是怎么知道的?遂回道:“正是在下,敢问孙相公是如何得知此事?”
孙秀冷哼一声道:“本监要是不知道此事,恐怕你现今可不知魂归何处呢!当时,是东海王为你说情,更兼你与我儿有交情,所以本监才知会廷尉不要为难于你。”
赵士晟赶紧俯首拜倒,连连谢道:“在下真是糊涂,不知相公如此厚恩,结草衔环亦不足报答!”
孙秀狡猾地笑了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命赵士晟入堂就座。
赵士晟心忖道:“孙秀贪名在外,一定不会白白地给人好处,定是那时东海王将我送的礼物转赠给了孙秀,所以此人才会出手相助。现在他记性这么好,不能不识趣,幸得我早有准备。”遂赶紧令候在门外的龙安世捧进那只匣子。
“相公阁下,我家主公东嬴公殿下略备了一些薄礼,还望阁下笑纳。”赵士晟手捧沉甸甸的匣子,呈到孙秀案前。
“哎呀,东嬴公竟然如此惦记着本监,真是令老夫感动!”孙秀一见这口匣子,两眼直放光芒,“来人,上温茶伺候!”
有茶饮,这是上宾的待遇,赵士晟不由连声称谢。旋即说到正题,赵士晟转达道:“在下此番来朝,是代东嬴公殿下向圣上表明忠心。殿下对圣上登基早就盼望已久,忠诚日月可鉴,只是碍于公务,不能亲自朝见,还望相公向圣上美言几句,以达主公之衷情。”
孙秀微微点头,“此事吾已了然,东嬴公当然是忠臣。”
“那就拜托相公阁下了,改日上朝之时,万望阁下多多关照。”
“没问题!圣上最爱忠臣,你和东嬴公一定会受至尊嘉赏!”孙秀的这句话让赵士晟顿时觉得之前的忐忑全部都是多余——这老贼虽然贪婪,却算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只要收了好处,不愁他搞不妥当。
这时,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禀相公老爷,皇太子驾到,已经在门外了!”
“什么?快随我出去迎接!”孙秀急忙出门而去,赵士晟一听是太子驾到,心中一惊,也跟了出去。
到大门处,果然看见一位衣裳华丽的贵人站在那里,头戴翠羽白珠远游冠,若非新晋皇太子司马荂而谁?其身后还跟着两名侍从,一人穿白色长衫,披黄色大氅,头戴进贤冠,手捧长笏,面庞俊朗,目光明锐;一人挂黑色甲胄,披黑色斗篷,头戴却非冠,手按佩剑,面目雄毅,眉角有一颗显眼的黑痣。三人傲然伫立,静静看着孙秀和赵士晟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