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望阙朝天子3

赵士晟正犹豫间,堂上右侧的屏风背后走出一人,朗声道:“赵朝奉还在犹豫什么?这正是你报效朝廷的好机会啊。”

赵士晟乍地一惊,正睛一望,只见此人身披白色羽衣,头戴黑色太极巾,手拿一把塵尾拂尘,一副道士打扮,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孙秀向赵士晟介绍道:“这位是老夫的尊师,道号玄平真人,道法精妙,仙术灵异,乃是一位旷古绝今的世外高人!”

赵士晟遂起身作揖拜见,恭敬道:“鄙人太原赵士晟,初见真人之仙风道骨,可谓是出尘脱俗,令在下如沐春风!”

玄平真人听赵士晟这般浮夸话,捋一捋长须,微笑道:“赵朝奉可真会说话,不过贫道并非超凡,不过略有些法术罢了。”

孙秀肃然道:“尊师都已发话了,赵朝奉就不要推辞了吧?你与我儿本就有旧交,帮他出谋划策,正是顺理成章之事。他日凯旋,老夫必表奏圣上,为赵朝奉记功行赏!”

赵士晟不在乎什么功赏,但若在这时拒绝孙秀,那朝贺之事恐怕就有变数了。只好横下心答允道:“承蒙相公阁下看重,士晟岂敢不识抬举,何况是此等美差?请阁下放心,士晟一定尽力辅佐孙郎,绝不辜负阁下重托!”

孙秀拍拍赵士晟的肩膀,嘿嘿一笑,问道士道:“依真人所见,赵朝奉将来会官居几品?”

玄平真人细细观察了赵士晟的相貌,回道:“赵朝奉面堂光明,气脉充盈,如旭升之日,不出数年,将居于中天!”

孙秀赞道:“噫!如此贵盛之相,实是人间极品,老夫真心期望能看到那一天。”

“谢真人,谢阁下!”赵士晟并不信道士的那套赞美之辞,只唯唯诺诺地敷衍一番,又和他们二人喝了几杯清酒,直到孙秀尽兴,方才告辞离去。

……

两天后,赵士晟和温松奉诏上朝面圣。当日早晨,他一身银白绣袍,头戴七寸长冠,腰系青色玉带,在一名小黄门的指引下从南掖门进入宫城。他一路小心翼翼,沿着宽阔的白石大道,向帝国的中枢之地——太极殿迈进。

“这皇宫宝地,何其雄浑壮丽。”赵士晟环顾四面,被威严的气势所震慑,内心深处莫名一阵恐慌,不由得战战兢兢,“可是却总感觉芒刺在背,危机四伏。”不过对于朝贺之事,他却是胸有成竹。在进宫之前,他已通过多方打听得知:除司州之外,目前遣使进京的只有雍、梁、并三州,其他十五州都没有动静。新帝目前很需要赵士晟怀中的这一份贺表,一定会隆重地礼遇他。

赵士晟穿越严密把守的重重宫门,直达正在召开朝会的太极殿之外,他步履沉健,仪态优雅,在那些禁军士兵们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六品州吏,倒像是久在中枢的皇帝近臣。他在殿门外的候朝厅内等候了一会后,听到黄门谒者的尖细声音:“宣——并州朝奉从事赵士晟、并州吏曹从事温松觐见!”

赵士晟和温松赶紧脱掉木屐,踏进大殿门槛,快步急趋,在左右两班大臣们的注视下来到朝堂的中间。

殿上的两班大臣坐得满满当当,让大堂内似乎显得有些拥挤——这不是赵士晟的错觉,民间已有人谣言道:貂不足,狗尾续。说的就是新帝继位后为笼络人心,大肆封官,弄得官帽上装饰用的貂尾都不够用了。

赵士晟与温松稽首跪拜道:“并州朝奉使臣赵士晟、温松叩见陛下,吾皇万岁!”拜见时赵士晟偷偷地瞥了一眼殿上,发现皇帝的脸上满是臃肿松垮的肥肉,长相并非如龙凤般尊贵,反倒乡下常见的老财主没有太大区别。

“平身。”皇帝慵懒地发话,目光审视着赵士晟和温松。

“谢陛下!”赵士晟与温松直起上身,长跪而坐,大声道:“持节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宁北将军东嬴公腾遣臣赵士晟、温松,进献贺表!”

皇帝依旧只讲了三个字:“呈上来。”

赵士晟遂从袖中掏出表章文书,双手奉上,一旁的内侍走过来接过表章,转达到皇帝案前。

司马伦粗略阅看一遍表章,一句一顿道:“东嬴公,镇守并州,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是朕之贤臣。现在,他受禅位诏书,派你前来上表朝贺,乃顺天应命之举,忠心可嘉,朕当赐予厚赏。”

赵士晟高呼道:“微臣代东嬴公谢陛下恩典!”新帝没有问任何多余的话,可见孙秀和东海王的保证奏效,而那封伪造的家书多半也起到了些作用。

“启禀陛下,臣有疑惑,想要这位朝觐使解答,请陛下恩准。”突然,武班里一名大臣从席上站起来。赵士晟一看,竟然是前两日见过的越骑校尉令狐霸。

皇帝显然也没料到这么一出,愣了一下,问道:“你有何疑惑?”

令狐霸立时精神抖擞,质问赵士晟道:“臣欲问来使,东嬴公贺陛下登基,为何不亲自来?”此语一出,满朝哗然,众朝臣都望向赵士晟。

赵士晟皱紧眉头,心里真是恨这个令狐霸恨得牙根发痒。不过顷刻之间,他还是想出了说辞。“众所周知,如今时局板荡。并州境内的匈奴人依仗强援,屡屡挑起事端,企图谋反,东嬴公须留在本镇监视其动向,故不能亲自来贺。”

“不能亲自来,遣世子来朝也可以啊,为何只派你一个属吏来朝?”令狐霸这一问更加厉害,直戳要害:东嬴公连世子都不肯派,可见多么没有诚意。

“东嬴公本欲遣世子来,然不久前世子偶感风寒,不堪奔走疲劳,以世子千金之躯,不能有失。故不得不遣微臣来朝,望陛下恕罪。”虽然赵士晟说的话听上去很勉强,但没人可以查证,所以也无从批驳。

“东嬴公和世子都不来朝,如果有逆贼兴兵作乱,朝廷凭什么相信东嬴公会出兵勤王?”令狐霸继续追问,言语咄咄逼人。

赵士晟望向殿上,期盼皇帝赶紧制止令狐霸,不料却发现司马伦也在看自己,显然令狐霸所问也正是皇帝想知道的。赵士晟被逼无奈,只好咬牙道:“微臣敢以性命发誓,东嬴公殿下一定会出兵勤王!今匈奴首领刘渊有不臣之心,若天下有变,必兴兵作乱。而并州六郡蓄甲十万,兵精粮足,且有鲜卑拓跋氏为援,旬月之内,即可击破匈奴!然后十万大军顺势南下勤王,与王师共御叛贼,则天下可定矣!”

赵士晟这一番话信誓旦旦,希望以此言语有力回击令狐霸,打消皇帝之疑虑。

“誓言只是空谈,向朝廷交出质子才能证明忠诚!以使者的身份,恐怕不值得东嬴公在乎吧?”令狐霸嘲讽道,“就算留下使者为质,也无济于事!”

赵士晟望向孙秀,孙秀也注意到赵士晟的窘迫,立刻会意,然而他并不起身,只是欠身坐直——这是他作为首席重臣的特权,朗声奏道:“陛下,正如令狐校尉所言,这位赵使身份卑微,无法确保东嬴公是否会履行诺言。然而这朝堂之上,就有一位东嬴公的至亲之人,他的话更有分量,陛下或可问之。”

一众朝臣纷纷望向坐在孙秀旁边的中书令,司马越之前一直面无表情,听闻孙秀之言,立刻正色回应道:“东嬴公乃是臣弟,臣不敢保证其事事听从,然其忠于陛下之心,臣知之深矣!去年四月,贾后一党谋害太子,陛下诛之。五月,淮南庶人兴兵谋逆,陛下灭之。两起事端之后,东嬴公都曾书信与臣,指称能安定天下、镇服宇内之王者,非陛下莫属。今陛下御极,其当即遣使来朝,忠心可鉴!臣敢为其担保,其必无反心!若不然,臣甘伏诛!”

此话一出,惊讶四座,众朝臣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止声!”皇帝不得不出声制止这小小的混乱,“孙爱卿,你怎么看?”

孙秀道:“臣以为,东海王殿下所言不虚。观以往行径,东嬴公未有不臣之举。当年他出镇并州,亦是陛下所荐举,应怀有感恩陛下之心。况且其与刘渊素来不和,而匈奴人投靠邺城,与之为敌。于情于理,东嬴公也不该投效邺城。故臣以为,陛下应褒奖东嬴公朝贺之举,以抚慰天下州郡方镇。”

“嗯,卿所言甚是。东嬴公忠诚之心朕已了然,自当褒奖。不过眼下还需他镇守并州,待过上一年半载,便召入京都为公辅之任。”皇帝发话,做出了最终决定,“令狐霸,你可还有什么意见?”

令狐霸犹自不平,亢声道:“陛下圣裁。既然东嬴公忠心于陛下,则其属下亦自当为陛下尽忠。臣建议,并州使团所有人暂且不放回,留在京中为质,待平定祸乱之日,再行释放!”

孙秀不悦道:“令狐校尉无凭无据,怎么能诬蔑忠臣?若朝廷如此作为,岂不寒了四方守臣的心?以臣之见,留下赵士晟一人为朝廷所用即可,其余人应即时回报并州。”

令狐霸仍不服气,抗声道:“陛下,不可啊!万一他们是来刺探朝廷内情的,岂不是放虎归山?”

皇帝的脸色顿时非常难看,但一言不发,似乎是在考虑这个提议。而东海王和孙秀都面有愠色,大堂上一片寂静。

“令狐霸,你可真是过分!哪有软禁朝贡使者的道理?东嬴公知道了还得了!这朝堂之上岂容你这么造次,还不赶紧退下!”突然殿上一人站起来怒喝,震惊满座,众人齐齐侧目,竟是皇太子司马荂。

司马荂甚少在朝堂上发言,而今竟然当堂发怒,可见他也害怕令狐霸的作为太过狂妄,连累了他这个主君。而令狐霸见太子出言教训,顿时失了底气,垂首不语。

皇帝见状,鼓起腮帮恶狠狠地说道:“你可真是放肆,再敢妄自诬谮,朕就治你死罪!”令狐霸惶恐地退回席位,皇帝又转向赵士晟与温松道:“朕不日即下诏赏赐东嬴公,你二人且回去等候旨意,再依旨行事。”

赵士晟与温松如蒙大赦,赶紧谢恩退出大殿。刚出门口,之前一直默默无声的温松一下子瘫软到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好一个令狐霸。”赵士晟叹口气,平复下内心的激动,“我可记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