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师?”
王生的潇洒,在他发出疑问的时候都会显山露水,锋利的眉毛微微一皱,点亮星辰般耀眼的眸子。
“生郎,如烟真地不是妖。”她清澈的双眸凝视着他,眼里的水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急切地寻求相信。
书桌上的灯火一跳一跳,王生看不到她眼里的沉淀,他知道什么是欺骗,可是,这欺骗,一丝一毫,完全不在她的瞳孔里。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声音揉碎了般的温柔,“即便你是妖,我也爱你。”
她的心为之一震,左眼皮突突地跳。
真的吗?
她不知该不该相信。
谎言刚开始都真实地如黑色的耀石。
她听到他的心跳声,像悬崖上跌落的风,突然有了,突然又没有,仿佛不存在,仿佛又无处不在。
多么强悍的**力,要把她扯进万劫不复。
有细小的声音在耳边说,吃了它,吃了它,吃了它。
有另一个得意的咯咯笑声在那颗小鸟的心脏里海浪般翻卷,“我既然让他忘不了你,我就只好是你。”
她讲给王生的故事,就是她自己的故事。
她生来就是一只雀鸟,王生看见的如烟本就是现在的她。
她被捉妖师追赶,是他救了那只雀鸟。
这自然是真的,王生的确救过一只雀鸟,五色的雀鸟,翅膀受了伤,被一只野狗追赶,逃到他面前的可怜的雀鸟。
想必上天赐予,这个故事竟然能如此完美地切合。
她作如烟来陪他,山间苦读,犹如寺庙般清苦,无趣。
可是,因为有了她,这里生机盎然,王生的眼里草长莺飞。
那个被日月洗涤了千百次的时光,犹如柔软的流水,轻叩的柴扉,斑驳的树影。
倾国倾城的美貌,飞上屋檐的读书声。
落地的桃花,刺天的枯枝,四季的轮回,一遍又一遍疾疾掠过湛蓝天壁的大雁。
三年,弹指而过,可是过了之后呢?
多少次梦里缠绕着无尽的黑色发丝,那是他终生逃不出的天罗地网。
多少次梦里醒来,依旧仿佛嗅得到那淡淡的幽香。
当他轻骑慢马,优哉游哉,看遍长安花,她却又陷入捉妖师的为难。
捉妖师?
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连她的心底都微微打鼓,不会真地凑巧被她言中吧。
为什么她的故事里,这个捉妖师,没有在那三年里为难她?
这个漏洞,王生为何没有疑问?
是因为相信她吗?还是他已经有所知。
她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化作了她,捉妖师妖法齐天,最后却只能叹息自己的眼力不济,居然杀错了人。
行将就木的人却仍然是她的模样,王生回来却看不到,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他临行前辞别的女子已经告别尘世,躺在花团锦簇的木筏子上,漂入湘江。
她知道他的伤心,可是她又怎能出现,况且,她的法力已经消耗殆尽---全部用于行将就木的人的幻化。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是一只鸟,站在高高的枝头送他离开,两只眼睛圆鼓鼓的,胀痛,却流不出泪水。
她以为再变成如烟的样子,要很久很久,久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断桥,她跟他说再见。
那是诀别。
她已经想好要去吃一种美丽毒果,消失于尘世,红尘的网将再也网不住她,她不悲,他的悲也会被风渐渐吹散。
像沙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吹散。
可是,老天作怪,那些毒果里,有一个感受天地灵气,千百年来成了唯一一个仙果,最美丽最干净。
她只想找一个很好看很干净的果子,像刚开始的自己一样,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消失。
那个橘黄色的果子,像夜色里温暖的灯光,像古佛下的虔诚忏悔,像渡河前的祝福。
她一眼看到它,吃了它,静静地看着夜空,等待死亡的降临。
结果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期的死掉。
而是法力剧增,在灼烧的烈火里,涅槃重生。
她又变成了现在的她。
她变成一只鸟,去他家的屋檐上看他,她知道他的忧愁,她知道他的悲伤,她知道他心里的空洞,风吹过,都吹不出声的空洞。
他停下笔,仰头看天,眼里溢满悲伤,这个时候,他在想那个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在想这个悲伤的想拥在他怀里的自己?
她不确定,所以,雨夜,她化作路人,被夜色挡住了路,投诉在此。
最后的最后,她不忍心他灼热的泪,还是变成了自己。
现在,她已经全盘脱出。
从窗台上进来的风,吹地烛火突然明亮。
明亮的一瞬间,王生的脸被照得通红,她看到他瞳孔里的大雾,白茫茫地遮住了他心里的想法。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是妖,但她看不透。
以前的她吞吃人心,现在的她,用谎言欺骗人心。
这样的谎言,是不是让人倍感心酸?
作为一只山间的鸟,她从未说过谎,说谎的感觉是心里酌辣的疼痛。
王生的寂寞,在她心里面剪切成尖锐的细小枝条,一大堆簇拥在一起的针尖麦芒。
麦芒最锐利的地方,在黑暗里泛着冷寂的光泽,抵住心脏,飞过疾疾掠过的鸟的影子。
许久,王生就这样看着她。
最后,王生抱住她,轻轻揽住她的背。
无限地温柔,仿佛最湛蓝的天空上最嘹亮的鸣叫。
他贴近她的耳朵,幽兰之气润湿耳朵。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滚烫,仿佛紧紧攥着温暖,可是下一秒,她突然愣住。
“城里的风月赌场老板死了,心脏消失了。”
王生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他将她抱地更紧,“如烟,不管怎样,我都爱你,哪怕万劫不复,我都会与你同赴。”
大颗滚烫的眼泪溢出眼角,无声无息,流满脸颊。
“从来没有这么滚烫的眼泪!”她的心里轻轻地叹息。
从来没有过。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捉妖师,果真存在呢?
上天的捉弄,从来不止不休。
捉妖师背着他的行囊,拿着他的手仗,从遥远的耸入云端的灯塔下,穿过荷花微摆的湖面,一路而来。
带着毁灭,带着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