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也许有些记性好的人还是记得的,有几年在江南竟是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上一冷,下一点儿春雪。细想想其实这样的冬日还算是频繁,民国二十二年的冬天是如此,记得到了二十三年的冬天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民国二十四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七八天的样子,结果还正是这般。像这样的冬天,默存听阿衡说乡下人管它叫作旱冬,这旱冬对于庄稼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是要受到损伤了。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容易上身是自然的事儿。

这一年的冬天清,欢堂里格外忙碌,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喜庆的事儿,救死扶伤的地儿喜气洋洋的味道总是稀罕的,从小长在这清欢堂中旖桑早就看懂了死别的平常,连死气都嗅惯了又何来畏惧病痛这一说呢?照常说是如此,可不知为何故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里清欢堂之中那些人来人往所带来的气息令夏旖桑感觉异常的恐惧。记得早些年前有一回,一户人家抬了个病榻刚到清欢堂门口,那榻子上的人呻吟声止了,转瞬之间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面对一具死尸,一圈哀嚎的人,小旖桑冷漠地看过,嘴角挂着的是一抹淡然——在那么小的时候便是这种神情免不了令人觉得阴森得可笑。可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她全然不见往年那淡然的姿态。一日旖桑感了风寒休息在家没去念书,她一觉睡到晌午才醒来,旖桑洗漱完毕来到清欢堂前堂刚巧碰见一个瘦骨嶙峋的母亲抱着个病孩子进来,旖桑见了她们就犹如躲瘟神似的一个劲儿地往默存的身后躲,两只手随着焦躁的情绪来回搓着。

默存正帮着二毛在抓药,药堂里实在是太忙了,阿爸姆妈几日几夜照看病人都没歇过一刻钟,默存心想着能为他们多分担一点儿是一点儿,他也顾不得旖桑只管叫她别闹。旖桑全然不知究竟是什么叫自己怵到不行,但又不好意思打扰了人,没法子只好跑去里屋,她进了默存的房间想找本字帖来临摹让自己能静下心来。也不晓得是怎么的,进了屋后她却没往书桌那方向走,而是冲着床边摸索去……当她抱起了默存床头那只她自小便玩惯了的羊脂玉麒麟便不想动弹了。旖桑把微白的脸颊紧紧贴在了玉麒麟上,没过多时她便有了睡意,放平了身子枕着这生硬的玉麒麟竟睡熟了过去。

好像是隔着幽怨的琵琶声做了个漫长的梦,沿着迂回的廊腰夏旖桑踱步到她母亲房前,推了门进去见姆妈倚在花梨木雕花大床上病得奄奄一息,阿爸形如棵快枯死的老梧桐树扎根在姆妈身边,伴着她……

阿爸问姆妈:“馥儿,想吃点什么吗?”

“给我煲乌骨鸡汤吧,我记得那还是在我生桑儿的时候你忙里抽空专门给我配了副药煲过一回的,我就特别想那个味儿。”

想来这些年来的确如周馥儿所说,夏始整日整夜的忙,家里人也都帮着他昼夜不分地救命医人。一转眼的功夫,连旖桑都长成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对妻儿他放得心思实在是太少太少,然而,这种亏欠又该何以治之,夏始一想到这儿心头满是惘然。他出了房间,叫了默存一同去厨房,太多年没有这么温情下过厨了,不灵便了,好在孩子长大了能帮着打打下手。

“存儿,桑桑跟你一道我总是放心的,”夏始一面念叨一面往砂锅中放药材,“来,替阿爸把要下锅的乌鸡清干净喽,然后你再去把桑儿给我叫来,你呢就去陪你们姆妈好了。”

“桑桑还小,零散的活计要她来做太躁了。阿爸,还是我都一并做了吧,别叫她来了,她本身就是不欢喜厨房的油烟味儿的。”

“叫她来,”阿爸把乌骨鸡放进砂锅里面并兑上了足量的山泉,“存儿,你们姆妈嫁进夏家前也不欢喜厨房里的油烟味儿,她啊就单是爱闻中药材的香味儿。去,把你妹妹叫来,然后你去陪陪你们姆妈吧。”

夏默存不再吭声,乖乖地照着夏始的话办了。他也是二十出头了的大小伙了,一身即使是江南男人也少有的素净,细细嚼他,他是晦涩的、干冷的。他又回到了姆妈那儿,看着周馥儿的模样他心里大概也是清楚的,这病定是难以医治的。姆妈正熟睡着,阿爸和旖桑也正在厨房做汤羹,这个家里此刻仿佛就是他一人清醒着却不用忙活。一切似乎是要彻彻底底退回原点去的模样,要来的终归要来,他身后就像一直跟着一个巨大的零,整个儿黑魆魆的一无底洞,若稍有不慎它便成了一张血盆大口把人整个儿的未来都吞噬掉。阿爸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夏旖桑到厨房去帮忙,这时候了定是在交代她什么罢,默存不思虑也知是如此了。他心想着,是一家人该有的结果那即便是天崩地裂也改变不了什么。默存轻轻拉住姆妈纤瘦得已骨节分明的手,低声道:“你们都是放了心的,是的,你们是对的。”

默存脸颊的侧影变成了血红一片,百叶窗式的画面鲜红的扇动着摇摆着,旖桑在这一片凄迷的暖色中惊醒过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其实该是这轰雷似的巨响把她搅醒的吧。阿爸、姆妈被合葬入土一年多了,阿爸生前曾说过这一生同姆妈没有生离也绝不会有死别,结果是如此的。每每到了天垂暮之时,旖桑就总是会变得异常思念他们,可是当她一转念想到哥哥还在身边时她便也不太难过了。“砰砰”默存伫立在屋外不出声只是敲门用的力更大了,旖桑晓得自己定是迟了太久使得他焦急了,今早是要动身去上海的,默存不久前在上海一家朋友办的小报社里谋到了事做,旖桑也被他安排好了要进上海一所女子学校去读书……生活依然在继续,没有任何改变因为无时无刻不在改变。